第二天。更酸,更痛。
有人放了件新外衣在我房里,棕色的。这很好,要是我的体重逐渐增加,或是加尼隆回想起我偏好的颜色,它就更有用了。我没刮胡子,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我是一个胡须较少的人。当加尼隆在场时,我会竭力掩饰自己的声音,至于格雷斯万迪尔,我已经把它藏在床底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狠下心来强迫自己练习。我挥着剑,流着汗,拼命锻炼,直到酸痛渐渐褪去,肌肉重新坚实起来。那七天里,我估计自己增加了十五磅的体重。我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感到,自己正在恢复过去的状态。
这里被称作洛琳,她也是。如果我有心给你讲个故事,就会说,我们是在城外绿意茵茵的草地上相遇的。她在采花,而我去那儿是为了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反正就是这些不值一提的事。
往好了说,她是个随军服务的平民。第一次遇见洛琳时,我刚刚结束了一整天让人疲惫不堪的练习,主要是弯刀和钉锤。我头一眼看到她时,她正站在训练场旁的人群中,等着和她约会的人。她冲我笑了笑,我也笑笑,点点头,挤挤眼,就走了过去。第二天我又见到她,路过她身旁时,我说了声“你好”。仅此而已。
这么说吧,我总是遇见她。第二周结束时,我身上已经不再酸疼,体重超过一百八十磅,多少找回了过去的感觉。一天晚上,我把她约出来。就这样,我了解了她的故事,对我来说她很合适。但那天夜里我们没做那种通常都会做的事。没有。
我们在聊天,接着发生了些别的事。
她的发色红褐,还夹杂了几缕灰丝。但我猜她还不到三十。她眼睛非常蓝,下巴微微翘起。那张嘴总冲我笑,里面有两排干净整齐的牙齿。她说话带有鼻音,头发很长,化着浓妆,以掩饰深深的疲惫,她的脸上有太多雀斑,她选的衣服太亮太紧。但我喜欢她。直到那天晚上把她约出来后,我才体会到这种感觉。我已经说过,我对她并非一见倾心。
这要塞里除了我的房间,没别的地方好去。所以我带她回到房间。那时我已是一名指挥官了,所以就利用阶级带来的便利,让人把晚餐送到房内,还带了一瓶葡萄酒。
“人们都怕你,”她说,“他们说你永不疲惫。”
“我会的,”我说,“相信我。”
“当然了,”她笑起来,过长的发卷随之颤动,“谁不是呢?”
“说得没错。”我回答道。
“你多大了?”
“你多大了?”
“绅士不应该问这种问题。”
“女士也不该吧?”
“你刚到这儿时,他们觉得你超过五十岁。”
“然后……”
“现在他们没了主意。四十五?四十?”
“不对。”我说。
“我觉得也不是。但你的胡子骗住了所有人。”
“胡子就是这样。”
“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好,更强壮。”
“谢谢。我觉得比刚到这儿时好些了。”
“卡巴的科里爵士,”她说,“卡巴在哪儿?卡巴是什么?你能带我到那儿去吗,如果我好好求你的话?”
“我可以答应你,”我说,“但那是在撒谎。”
“我知道。但听起来很舒服。”
“好吧。我会带你一起走。那是个地名。”
“你真像别人说的那么棒吗?”
“恐怕不是。那你呢?”
“我也不是。你现在想上床了吗?”
“不。我想多聊聊。再来杯葡萄酒吧。”
“谢谢……为你的健康干杯。”
“也祝你健康。”
“为什么你是个这么厉害的剑士?”
“天赋加上好老师。”
“……你抬着兰斯走了那么远,还杀了两个畜生……”
“故事总是越讲越玄。”
“但我看过你练习。你比其他人都强。所以加尼隆才会让你享受和他一样的待遇。看到好东西时他总能认出来。我有很多朋友都是剑士,我也看过他们的练习。我敢说,你能把他们切成肉沫。人们说你是个好教练。他们喜欢你,但你也让他们害怕。”
“我怎么吓着他们了?因为我很强壮?可世上有很多强壮的人。因为我可以连续挥剑很长时间?”
“他们猜你身上有些超自然的东西。”
我大笑起来。
“不,我只是第二好的剑士。抱歉,也许是第三。但我更努力。”
“谁比你好?”
“安珀的艾里克,也许吧。”
“他是谁?”
“一个超自然的生灵。”
“他是最好的?”
“不。”
“那谁是?”
“安珀的本尼迪克特。”
“他也是超自然的?”
“是的,只要他还活着。”
“真奇怪,那你又是什么?”她说,“告诉我吧,你也是个超自然的家伙吗?”
“再来杯葡萄酒吧。”
“它已经让我头晕了。”
“那很好。”
我倒满酒。
“我们会死的。”她说。
“早晚的事儿。”
“我是说在这儿,很快,在和那东西的战斗中。”
“你为何这么说?”
“它太强了。”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儿?”
“我没地方可去。所以我才求你带我去卡巴。”
“也是你今晚到我这儿来的原因?”
“不。我来这儿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一度停止锻炼的壮汉。你是在这附近出生的吗?”
“是的,在林子里。”
“你为何与这些人混在一起?”
“为什么不?总比一天到晚脚上沾满猪粪强。”
“你从没有过自己的男人吗?我是说固定的。”
“有。已经死了。他就是那个发现……怪圈的人。”
“我很抱歉。”
“我无所谓。只要他能借到或是偷到足够的钱,就会去喝个半死,然后回家来打我。我很高兴来到加尼隆。”
“所以你觉得那东西太强了,我们注定要失败?”
“是的。”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觉得你错了。”
她耸耸肩。
“你会和我们一起战斗?”
“恐怕是这样。”
“没人知道最后会怎样,就算知道也不会说。这可能很有意思。我想看你和那个羊人打一场。”
“为什么?”
“因为它似乎是黑环的领袖。如果你杀了它,我们的机会要大得多。也许你能做到。”
“我必须去做。”我说。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是的。”
“私人的?”
“是的。”
“祝你好运。”
“谢谢。”
她喝干葡萄酒,我又给她倒上一杯。
“我知道它是个超自然的生物。”她说。
“咱们说点别的吧。”
“好的。但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说。”
“等到明天早上,拿杆枪,骑匹马,教训一下那个大个子骑兵军官哈拉尔德。”
“为什么?”
“他上礼拜打过我,就像那些贵族首领常干的一样。你做得到吗?”
“行。”
“你会去做吗?”
“为什么不呢?他就等着吃苦头吧。”
她走过来靠在我身上。
“我爱你。”她说。
“胡扯。”
“好吧。这样说如何,我喜欢你?”
“挺不错。我……”
突然,一股冰凉的酥麻感沿着我的脊柱升起。我绷紧全身,让脑子保持一片空白,以抵御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有人在找我。毫无疑问,是安珀家族的一员,而且他在使用我的主牌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我绝不会搞错。如果是艾里克,那我必须承认他比我想象的更有胆量,我们上次联系时,我几乎把他的脑子炸开了花。不可能是兰登,除非他能从牢狱里逃掉,我对此不抱希望。如果是朱利安或是凯恩,那就见鬼去吧。布雷斯大概已经死了。本尼迪克特也是。剩下的是杰拉德、布兰德和我们的姐妹们。这些人里,只有杰拉德可能对我抱持善意。所以我极力抗拒着这股刺探。我成功了。这大概花了五分钟,当它结束时,我浑身颤抖,大汗淋漓。洛琳一脸惊异地看着我。
“出了什么事?”她问,“你还没喝多少,我也没有。”
“只是个偶尔发作的寒病,”我说,“是我住在那些岛国时染上的。”
“我看到一张脸,”她说,“也许是在地板上,也许是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张老人的脸。他衣服的领口是绿色的,脸看上去和你很像,不过胡须灰白。”
我扇了她一巴掌。
“你在撒谎!你不可能……”
“我只是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别打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谁?”
“我想那是我父亲。天哪,这太古怪了……”
“出了什么事?”她再次问道。
“一种病,”我说,“偶尔发作。发作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他们在城堡的墙上或地上看到我父亲。不用怕,这病不传染。”
“胡扯,”她说,“你在骗我。”
“没错。但请忘掉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忘?”
“因为你喜欢我,”我对她说,“记得吗?还因为我明天要替你去教训哈拉尔德。”
“说得对。”她说。我又哆嗦起来,她从床上拿过一条毯子,披在我肩上。
她递过一杯酒,我一饮而尽。她在我身边坐下,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我也用手抱住她。狂风乍起,在窗外不断嘶叫。我听到急促的雨声随之而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在敲百叶窗。洛琳轻声呜咽。
“我不喜欢今晚发生的事。”她说。
“我也不喜欢。去把门栓上好,它现在只是挂上而已。”
她照办了,我挪了挪我们坐的椅子,让它面向屋里唯一的窗户。我又从床底下取出格雷斯万迪尔,从剑鞘中拔出。接着我熄灭屋中所有的灯火,只留了右手边桌子上的一根蜡烛。
我重新坐好,宝剑横在膝上。
“你在干什么?”洛琳走过来,坐在我左边,问道。
“等待。”我说。
“等什么?”
“我也说不好,但肯定是今晚。”
她浑身颤抖,靠得更近了。
“你知道,也许你最好离开这儿。”我说。
“我知道,”她说,“但我不敢出去。如果我待在这儿,你还能保护我,对吗?”
我摇摇头。
“我都不知道能不能保护自己。”
她摸了摸格雷斯万迪尔。
“多美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剑。”
“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剑了。”我摆弄着格雷斯万迪尔,它每转过一个角度,落在剑上的光都会反射出不同的色彩。有时剑身上仿佛涂抹着非人的橘红之血,接着它又会变得清冷苍白,仿佛冰雪或是女子的乳房。每次凉意袭来,它都在我手中颤动。
我想知道,刚才那次联络中,洛琳是怎么看到那个人的,甚至连我自己都没看到。她不可能只靠幻想就臆造出如此相似的形象。
“我觉得你有点古怪。”我说。
洛琳一时无语,烛光闪动了四五次之后,她才开口说:“我有点预视的能力,我母亲比我强,人们说我的祖母是个女巫,不过我对这种事一无所知。好吧,确切地说是知道得很少。我已经好几年没用过它了。它让我失去的东西总是比得到的多。”
接着她又一言不发。我问她:“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用魔法得到了第一个男人,”她说,“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如果我没这么做的话,得到的肯定要比这好得多。我想要个漂亮的女儿,所以我又用了一次……”
她突然止住话头,我发现她在哭泣。
“怎么了?我不明白……”
“我以为你知道呢。”她说。
“不,我不知道。”
“她就是第一个死在黑环里的女孩。我以为你知道……”
“我很抱歉。”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这种能力。后来我再也没用过。但它却不放过我。它总给我带来梦境和预兆,可它揭示的事情都是我无力改变的。我希望它离开我,去毁别人!”
“这是它做不到的事情之一,洛琳。我恐怕你注定和它纠缠在一起了。”
“你怎么知道?”
“过去我认识像你这样的人,仅此而已。”
“你也是其中之一,对吗?”
“是的。”
“那你现在就能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对吗?”
“是的。”
“我也是。你知道它想做什么吗?”
“它在找我。”
“对,我也感觉到了。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试试我的力量。它知道我在这儿。如果我是加尼隆的新盟友,那它一定在揣测我代表着什么,我是谁……”
“是带角者吗?”
“我不知道。但我猜不是。”
“为什么不是?”
“如果我真是那个将要毁灭它的人,那么,除非它是个蠢货,否则不会到敌营来找我——我在这儿占尽优势。我敢说找我的是它的某个奴仆。也可能是我父亲的鬼魂……我说不清。如果它的奴仆找到我,识破我的真名,那它就会知道该做什么准备。如果这奴仆找到我,杀了我,那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如果我杀了它,带角者就会对我的力量有更多的了解。无论结果如何,它都会占据上风。所以说,它干吗要在游戏的这个阶段,拿自己长角的脑袋冒险?”
我们在这间暗影幢幢的房间里等待着。时间随着蜡烛慢慢融化。
她问我:“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它找到你,识破你的真名……什么真名?”
“那个几乎未在此地出现的身份。”我说。
“你觉得它会通过某种方式看出你的来历?”她问。
“我想是的。”我说。
她往外躲了躲。
“别害怕,”我说,“我不会伤害你。”
“我很害怕,你会伤害我的!”她说,“我知道!但我要你!我为什么想要你?”
“我不知道。”我说。
“现在有个东西就在外面!”她的声音有几分歇斯底里,“它近了!非常近!听!听!”
“闭嘴!”我说。一股冰冷的刺痛感爬上我的后颈,缠绕着我的喉咙。“到房子那头去,躲到床后面!”
“我怕黑。”她说。
“快去,要不然我就把你打昏搬过去。你在这儿会碍我的事。”
我听到暴风中响起一阵重重的扑翼声。当洛琳终于屈服,跑到床后时,屋外传来了抓挠石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