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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与妻儿的隔阂(2)

“有什么事,好好说,犯不着发那么大火。”

康世泰解释:“不是我发火,是他太过分了。”

安静瓶垂下目光说:“这孩子虽不是我养,但也带过一段日子,晓得他的脾性。

打小就没妈,挺苦的。你要看在他母亲面上,对他好些。”

“我晓得。”康世泰不想再谈老二,掉转话题道,“家里还好吗?”

“家里?好,好。”

“今年的茶叶长势怎样?”

“还好。”

“南山的那片茶树七八年了,该换换了。”

“开春都换了。”

“都换了?噢,让你辛苦了。”

安静瓶微笑:“辛苦谈不到,其实我也不大问事,都是下人做的。”

又没有话了。两人干坐着。

“不早了,你去歇吧。”安静瓶说。

“不,我今天歇在这。”

安静瓶望他一眼:“歇在这?这是干吗?”

“不干吗。”

“是蓝姨要的?”

“蓝姨?不,不是。”

安静瓶淡然一笑:“这就不必了,我一个人挺好的,你还是回那边去吧。”

康世泰望住安静瓶,神色有点不自然。

安静瓶催他:“去吧,你在这我不习惯,真的。”

康世泰脸上渐渐显出沮丧,站起身,慢慢往门外走。

安静瓶将他送到门口,回屋对着灯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睡了。

康守慧一吃过早饭就急乎乎出门。修竹雨以为他去盐号,连忙喊丫环纹儿去轿房给他备轿。守慧说:“不要轿子,走着去就行了。”话音未落,出了房门。

作为康世泰的三儿子,守慧一度是康世泰的梦。康世泰业盐成功后,一直没有忘记老祖宗传下的“诗书继世长”的古训,很希望这个自小聪明颖慧的小儿子,能走出一条与他大哥二哥不同的路,通过举子业,一朝天下闻,为康家赢得一顶“诗书门第”的桂冠,以光宗耀祖,夸耀世人。可没想到,守慧好读书不求闻达,整天沉湎于诗词歌赋、野史笔记,对圣贤书不太用心,特别是八股时文,竟有些倦怠,两次秋闱名落孙山。康世泰见他屡试不爽,失望之余,只得把他召到扬州学做生意。两三年下来,生意场上大小关节基本熟了,康世泰就将丰裕盐号交付给他,让他做起大掌柜。

其实康世泰一开始并不指望他赚多少,只想让他历练历练,长些本事。可守慧让他失望了。在此之前,守慧长期在山区老家坐守书城,养成了喜静罕动的习惯,可扬州是当朝商埠,漕盐要冲,这里不仅是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而且骚客如云,名士络绎,可谓是龙翔凤翥,遍地风流,守慧一下进入这片天地,如同一只井蛙跳出了井栏,只觉得满世界华光耀眼,异彩晃目,异常兴奋。时过不久,守慧就结识了一批名流雅士,动不动把丰裕盐号的生意撂下,与他们谈诗论文,作觞咏之会。康世泰见他秀才不像秀才,商人不成商人,对他十分不满,屡屡加以训斥,可结果收效甚微。为了将他一颗飘浮的心收住,康世泰决定给他选一门亲,早早完婚。康世泰很快如愿以偿,儿媳叫修竹雨,是两淮盐运使卢雅雨的亲侄女,她的这副特殊身份,简直让所有盐商大贾羡慕眼红流口水。当然,康世泰缔结这门姻亲,除了基于对守慧的考虑,更重要的是想进一步巩固与盐运使衙门的关系,使康府强健发达的根系更深更有力地扎入地心,求得一个天长地久家业永固。可康世泰万想不到,他的这番良苦用心,却为儿子酿造了一杯苦酒。

康府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康守慧一到扬州,就遇到了他的红颜知己——画家罗聘的妹妹,罗影。

康守慧与她一见钟情,二人很快发下誓愿:今生今世,非汝不娶!非汝不嫁!

可在这个家,康世泰就是天,就是圣上,他说一你绝不能说二。你的违抗力在他面前只是一茎瘦草,一根游丝,一星灰尘。然而守慧不愿就这么束手就范。他一次次找罗影,最后甚至作出与罗影离开扬州四海为家的打算。可罗影哭了。罗影最终没有答应。守慧走投无路,最终就范。修竹雨出生官宦世家,不光精于针黹女红,而且能诗擅文,贞静慧达。可婚后至今一年多,虽说儿子有了,可两人的关系不咸不淡,冰清水凉,让人有些莫名其妙。

从卧室出来走到前面煦春堂,守慧迎面碰到芝芝。

“哥哥早!大清早,哥上哪儿去?”芝芝立住脚,笑嘻嘻道。

守慧回以微笑:“出门办点事。早饭吃啦?”

“没吃,你请我吃?”

“行,哥请你吃。”

“罢了,我早吃过了,我要哥带我上街玩!”

“上街?不行。”

“哥昨天在船上答应我的!”

“是答应了,可没说今天呀。”

“那就明天?”

“明天?”

“就明天嘛,好吗?”

守慧一脸苦笑:“好,好,明天。”

“说话算数?”

“肯定算数。”连忙脱身往门外走去。

出仪门,遇到门房黄精握一把竹帚扫地,细竹枝在砖地上擦得“喳啦喳啦”响。

见守慧出门,连叫“三爷早!三爷早!”不住打躬作揖,嘴里奉承话不断:“三爷这么早就出门啦。三爷昨儿才把太太小姐接回,腿脚还没歇利索,就又奔忙事情啦。三爷要注意休息呢。三爷您是走着去?要不要我去轿房喊顶轿子?”

守慧回:“谢了,不需要。”

出门就是东圈门大街,向北上运司街,再转弯向西,这就到了弥陀巷。

弥陀巷是一条幽僻老巷,窄窄的青石巷道,两边是蜿蜒伸展高低错落的粉墙。

守慧对这条街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说出哪是坡,哪是弯,哪儿铺的什么石头,心里是愉悦,纯净,亲切!

守慧在一所青砖小院前停住。门头上嵌着匾,上面镌着“朱草诗林”四个字。

一个小童听到敲门声出来开门。

进门,迎面一架紫藤,紫英英的花絮从苍劲的藤络间一嘟噜一嘟噜垂下,光鲜照眼。西边墙根处叠着几块白石,圈着一道朱红栏杆。朱栏前,一片黑油油的泥地上,一盆挨一盆,一盆靠一盆,尽是兰花。有的正开,有的刚刚抽芽,优雅秀逸,清芳弥漫。它们都是罗影养的。罗影喜欢兰,种兰,养兰,画兰,还经常吟诗作赋,咏赏兰的芳姿逸性。兰是罗影的闺中知己,心中宝物,守慧不止一次笑她是“兰痴”。

罗聘不在家,罗聘的画桌上铺着一张墨迹犹新的《种兰图》,一看那用墨设色就知道,不是罗聘画的,而是出自罗影手笔。守慧见画幅左下方空着一块,头晃了两晃,拈笔挥写:“二月当种兰,兰花临春发。绝世有清芬,永永相依伴。”横看竖说觉得高妙,再又题上“守慧题于春日”数字。

搁下笔,守慧急急往里走,边走边叫:“罗影,干吗呢?我回来啦!”

一阵窸窸窣窣衣裙响,罗影优雅清丽的身影从里面出来。定睛看去,娇娇的脸比先前更瘦了些,更白了些,眼角虽被绢子拭过,但明显带着泪痕。手执一把小锹,锹口带着泥迹,原来正在侍候兰花。

“又在忙,就不注意歇息。”守慧怪怨。

罗影莞尔一笑:“是我哥昨儿带回的一盆兰,人家丢掉的,生了毛病,不晓得能不能救活。我在做郎中呢。”

“我来帮你。”

“你帮我什么?你又不懂。”说着,引守慧走到后院紫藤架下,“你看看唦,就它。”

是一盆蕙兰,叶上生了灰斑,当中几茎本应青嫩的细叶,颜色有点发暗。

“我看是水浇多了。”守慧根据罗影传授给他的知识作出猜测。

罗影轻轻摇头,充满怜惜地盯着兰花说:“是染上了病。我估计这土有问题,刚才我把它换了——换多了又怕伤着它,先换了一半。叶子我都用细绵蘸清水洗了。能不能救过来,看它造化了。到我房里坐坐吧。”

守慧跟罗影走进房间。

靠墙角的花架上,两盆正开的春兰飘着清香。一年四季,罗影房间里总是今儿你,明儿它,兰花不断。罗影沏了一杯茶过来,放到守慧面前茶几上。

“昨天下午回来的?”罗影问。

“嗯。你知道?”

“知道。”

“迟了点,就没有立刻过来看你。”

“也不必,离家这么多天,回来总有些事要办。”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我真的很想立刻过来。”

罗影点点头,云鬟一垂,眼泪汪然而出。

“怎么啦?”守慧不安道。

罗影抬起泪眼望住花架上一盆春兰,含羞笑道:“没什么,高兴……”

“进来时,我就见你眼角有泪。”

“是的,听到你脚步声,就忍不住了。”

守慧心里一阵难过,起身将罗影搂到怀里。罗影伏在他肩上,眼泪更多地流下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走就是这么多天。”守慧说。

“不,不……”

“其实我天天在想你。”

“我也是,天天。”

“苦了你了。”

“不,不要这么说……”

“你又瘦了。”

“没法子,总睡不好。”

“在卧室多放两盆兰,闻着香味好睡些。”

罗影莞尔一笑。

“我给你带了两支老参。”

“干吗,我不要的!”

“大夫说你血气虚,要补补。”

“没什么,你回来我就好了。”

“真的吗?”

“真的。”

守慧取出丝帕替她拭泪,罗影乖乖巧巧让他拭,白白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

“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今天我想告诉你。”罗影离开他怀抱坐到凳上,微低着头说。

“什么事?”

“你先答应,不要怪我。”

“我答应,不怪。”

“前一些日子我想嫁人了。”

“你说什么?”

“干吗这么看着我?好了,我不说了。”

守慧催促:“你说你说……”

罗影小心翼翼地望着守慧,不说。

守慧急了:“你说呀!”

罗影低下头,目光对住脚下地面:“怪我,是我不好,我受不了煎熬,就想求个解脱。”

守慧蛤蟆一样大喘气,一时不会说话了。

“我跟我哥说了,我哥真的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

“什么人?”

罗影瞭了守慧一眼:“一个做木材生意的江西人,他在扬州置了不少房产,人还斯文,也读过书。”

守慧心里毛毛的:“你答应了?”

罗影眼泪一下迸出:“我把那个上门向我讨要庚帖的媒婆子打出了门!”

守慧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我发誓我要娶你!一定!”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受不了……”

“好的,不说,不说。”

罗影挣脱守慧怀抱坐回凳上。两人相对着,都不说话。

“你哥咋不在?”守慧问。

“到金农家去了。”

“什么事?”

“郑板桥从兴化回来,他们想搞个诗会。”

守慧来了兴致:“都哪些人?”

“黄慎、厉鹗、施驴子、沈三白、李复堂,还有书院里的姚鼐、汪中、杭世骏,一大帮子。”

守慧越发来了劲:“我有好些日子见不到他们了,何不过去凑个热闹?”

罗影的情绪也被守慧撩拨起来,于是稍稍装束,关照小童将门看好,就跟守慧出门了。

到了金农家,果然都在,守慧一一拜会,说了好些别后念想问候的话,好不开心。

这一天,守慧与大家吟诗作画,歌豪啸聚。至晚,始终跟罗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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