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伟 河西走廊抒情(13首)
第一首
河西走廊那些巨大的家族坐落在往昔中,
世界很旧,仍有长工在历史的背面劳动。
王家三兄弟,仍活在自己的命里,他家的耙
还在月亮上翻晒着祖先的财产。
贵族们轮流在血液里值班,
他们那些庞大的朝代已被政治吃进蟋蟀的账号里,
奏折的钟声还一波波掠过江山消逝在天外。
我只活在自己部分命里,我最不明白的是生,最不明白的是死!
我有时活到了命的外面,与国家利益活在一起。
第二首
一个男人应该当官、从军,再穷也娶小老婆,
像唐朝人一样生活,并且在坐牢时写唐诗,
在死后,在被历史埋葬之后,才专心在泥土里写博客。
在唐朝,一个人将万卷书读破,将万里路走完,
带着素娥、翠仙和小蛮来到了塞外。
他在诗歌中出现、在爱情里出现,比在历史上出现更有种。
但是,在去和来之间、在爱和不爱之间那个神秘的原点,
仍然有令人心痛的里和外之分、幸福和不幸之分,
如果历史不能把它打开,科学对它就更加茫然。
那么这个世界,上帝的就归不了上帝,恺撒的绝对归不了恺撒。
只有后悔的人知道其中的秘密,只有往事和逝者重新聚在一起,
才能指出其中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第三首
爪哇国的星芒射向古地图的西端,
历史正被一个巨大的星际指南针调校。
是否只有在做爱时死去,这条命才会走神进入别的空间?
我飘浮在红尘下,看见巨大的地球从头顶缓缓飞向古代。
王二要回家,这命贱的人,这个只能活在自己命里的长工,
要回到生命的原始基地去,唯一的可能难道只是他女人的阴道?
哎,散漫的人生,活到休时,
犹如杂乱的诗章草就——我看见就那么一刻,
人的生和死,如同一个句号朝夜郎国轻轻滚去。
第四首
河西走廊上的女人仍然待在自己的属相里,
她的梦中情人早已穿上西装、叼上万宝路离开了这个国家。
唐朝巨大的爪子还在她的屋顶翻阅着诗集。
做可爱的女人是你的义务,
做不可爱的女人更是你推脱不了的义务。
说远点儿,珍珠和贝壳为什么要分家,难道是为了青春?
蛾、茧、蛹三人行,难道又是为了梦想?
远行的男人将被时间缩小到纸上,
如同在唐朝,他骑马离开长安走进一首诗歌的门中,
如果是一幅水墨画,他会在今年去拜望一座寺庙,
他会看见一株迎风的桃花,并且想起你去年的脸来。
第五首
古代的美人已然长逝,我命中的情人已然长逝,
她们的碎镜仍在河西走廊的沙丘中幽幽闪烁。
所有逝去的美人,将要逝去的美人,
都只能在唐诗中露出胸脯、蹄子和口红。
而当宇宙的边际渐渐发黄,古老的帝国趴在海边
将政治的梦境伸出天外,
在人间,只有密码深深地记住了自己。
而当翅膀记住自己是一只飞鸟,想要飞越短暂的生命,
我所生活的世界就会被我对生与死的无知染成黑色。
政府的摩天大楼在一张失传的古地图上开盘,
有人正把行政和司法分开,让历史之眼居中低垂。
但是,我的兄弟,从宪法意义上讲,
我只不过是你地盘上的一个古人。
第六首
雪花从水星上缓缓飘向欧亚大陆交界处,
西伯利亚曾经腾空了世界宽大的后院。
王大和王三在命里往北疾走,再往北,
去改变命中的经历,去缩小或者加大生与死的成本。
在中国,在南方,春雨会从天上淅淅沥沥降落人间,
雨中,我想知道是何许人,把我雨滴一样降入尘世?
我怎么才能知道,在今天,我是那些雨水中的哪一滴?
当政治犯收敛在暗号里,双手在世上挣着大钱,
当干部坐在碉堡里,胡乱地想着爱和青春,
当狐狸精轻轻走在神秘的公和母的分水岭上,
我有时会看清我是谁,有时却不知我和王氏有何差别!
祖先常在一个亲戚的血管里往外弹烟灰,
我因此能看见,在人生之外的夜空里,
有一只眼睛在伊斯兰堡、一只眼睛在额尔古纳,
那人一直在天上读着巨大的亚洲。
第七首
我还没有在历史中看见我,那是因为历史走在了我前面。
我回头眺望身后的世界,祁连山上下起了古代的大雪。
祁连山的雪啊,遮蔽着古代祖先们在人间的信息,
季节可以遮蔽一些伟大朝代的生命迹象,时间也会遮蔽幸福!
但在史书的折页处,我们仍能打开一些庞大的梦境,
梦境中会出现命运清晰的景象,甚至还能看见我前妻的身影。
就是在今天,我还能指认:她活在世外,却也出现在某人的命中,
是塞北或江南某座桥边顽强开放的那一朵芍药!
当年,她抹着胭脂,为着做妻还是做妾去姑臧城里抓阄,
天下一会儿乱一会儿治 ,但她出类拔萃,成了宋词里的蝶恋花。
第八首
我的表哥要去抓老虎,我也要去抓老虎,
根据科考和人肉搜索,往南抓到海边都没有老虎。
我们知道,如果社会压根就不相信我们的知识另有来路,
我们也不相信科学和仪器,如同我们既不相信迷信也不相信真理。
但政治如果不相信生命,却可以通过路演另外获得一批生命,
或者通过理性系统、通过现代性重新获得一批单细胞人民。
然而,王大要永远往北走,在互联网罩住世界之前,
或者在互联网消失之后,重新找到他生命的真相。
我有时想,我还真不如跟着王大翻过祁连山去唐朝谢家打工。
在姑臧城里,我升官发财,为后人写唐诗,
却不知道我为何要在自己的家族基因里进出,
为何要在语言淡黄的唐诗里踟蹰、在皮肤雪白的谢家寡妇窗前徘徊?
我可以活得很缓慢,有的是时间成为事实,有的是时间成为假设,
我还随时可以取消下一刻。
第九首
翻过乌鞘岭,王大来到河西走廊,延续他家族的岁月。
他的男祖先被分成文和武,女祖先被分成治和乱,
因此在婚姻中,他的老婆,被他分成了美和人。
如同在1983年,我蓄着分头戴着眼镜进入社会,
我要学习在美中发现人,在人中发现美,
但直接面对美女,我真的可能什么都看不见。
这就是男人们热爱女人,基本上是为了性的主要原因,
因为如果死能遮蔽生,那爱就会遮蔽掉性。
而我如果想远远地看清生死,想用古代佳丽屏蔽掉当代美女,
那我年轻时所有的色情和艳遇,所有的钟情和失恋,
都是扎根于博大的理论而毫无实际指导意义。
如今,我清楚地知道,在生与死互相遮蔽的世界上,
我们所爱的女人的胸脯,应该细分,分成乳和房,
如此的生命认识,使得我今儿个多么的简朴,多么的低碳!
第十首
燕支山顶的星星打开远方的小门,
门缝后,一双眼睛正瞧着王二进入凉州。
王二在时间的余光中看见了唐朝的一角
他要在唐朝找到自己,在旧时光里拜访故人,
并在故人的手心重写密码,月亮就会降临凉州城头
紧跟着王二的脚步在往昔的命运里穿行,
月亮在天上,王二在地上,灯笼在书中,
却怎么也照不见他自己到底是谁、后来去了何方?
如同月亮今夜再次升上天空,在兰州城上巡逻,
查阅着街道、夜市和游客,还照见了酒醒的我
却照不见酒桌前那些曾经与我同醉的男女
那一年,王二到了凉州,出现在谢家女子的生活里
如同单于的灵魂偶尔经过了一句唐诗
如同在星空之下,有一年,
李白去了杜甫的梦中
第十一首
燕子飞过丝绸之路,
燕子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王家和谢家的屋檐。
如果燕子和春天会被阅读的眼睛同时看见,那么
我在河西走廊踟蹰,在生者与死者之间不停刺探
是否也会被一双更远的眼睛所发现?
有时我很想回头,去看清我身后的那双眸子:
它们是不是时间与空间的同心圆?
是不是来者与逝者共用的那个黑点?
但谢家的寡妇在今儿晌午托来春梦,叫我打湿了内裤
所以我想确认,如果那细眼睛的燕子飞越我的醉梦
并在我酒醒的那一刻回头,它是否就能看见熟悉的风景
并认出写诗的我来
第十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