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猴群男女老少三十来只黑叶猴,在绝壁上缓慢攀爬,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在谷底找到已摔得血肉模糊的抱雕和弥萨。它们的身体已经僵冷,早就魂归西天了。老猴王抱雕的眼睛安详地闭合了。对于它来说,用残剩的一点生命捍卫了猴王的尊严,惩罚了忘恩负义的家伙,临死还抓了一个垫背的,当然死也瞑目了。副统帅弥萨的眼睛睁得溜圆。对于它来说,觊觎多年的猴王宝座,眼瞅着就要属于它了,却在最后时刻化作泡影,还赔进了自己的性命,当然是死不瞑目的。
唉,欲速则不达啊!
抱雕不愧是猴中豪杰,死得壮丽辉煌,为自己的猴王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不幸的是,老猴王抱雕的最后一个英雄壮举,却给布朗猴群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黑叶猴属于雄性占绝对统治地位的物种。凡雄性统治的动物群落,免不了会有权力纷争。每只雄猴都想当猴王,但天无二日,一个猴群只能有一只猴王。雄性统治一般遵循两条定律。第一条定律,猴王与其他雄猴之间力量差距越大,统治越稳固,社会也越安宁。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猴王,其他雄猴会知趣地把野心藏匿起来,把权力欲望压抑在心底,它们会这么想,这家伙实在太厉害了,我若冒冒失失跳出来争夺王位,无疑是以卵击石自讨苦吃,那还不如乖乖地服从这家伙的领导,当个顺民算了。第二条定律,猴王与其他雄猴之间力量差距越小,统治越飘摇,社会也越动荡。面对比自己强大不了多少的猴王,其他雄猴的篡位野心和权力欲望便会在心里蠢蠢欲动,它们会这么想,这家伙并不比我强多少,凭什么我要屈居其后呢?我若跳出来与它争夺王位,不见得就一定会输给它,真要是能取而代之的话,那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本来,弥萨是布朗猴群公认的第二把手,身高力大,聪明能干,出类拔萃,与其他雄猴相比,具有压倒的优势。倘若不发生一、二把手同归于尽的惨剧,老猴王抱雕寿终正寝后,弥萨是当然的接班猴,羡慕多于嫉妒,即使有个别雄猴不服气,想制造点麻烦什么的,也绝对成不了气候,弥萨完全有魄力也有能力控制局面,可以预料,这将是一场不流血的改朝换代。这符合雄性统治的第一条定律。但不幸的是,老猴王临死抓弥萨来垫背,接班猴猝死,权力出现真空,每一只成年雄猴都跃跃欲试,想坐到猴王宝座上去,更为不幸的是,布朗猴群现有的这些成年雄猴,没有谁具备独断乾坤的威慑力量,换句话说,谁也没有能力来控制局面。于是乎,雄性统治的第二条定律发挥作用了,群雄并起,谁也不服谁,围绕猴王宝座展开了一场混战。
这是布朗猴群历史上最为惨烈的内战。先是青年雄猴阿罗门与老公猴盖皮亚之间展开了一场鏖战,从黎明一直持续到黄昏,阿罗门身上多处挂彩,浑身是血,像只血猴。盖皮亚一条腿被咬断了,彻夜痛苦地号叫。五天后,这两只争强好胜的雄猴都含恨而亡。
紧接着,大公猴哈尼与乔奇之间又开始了血淋淋的厮杀。哈尼善动脑子,把乔奇引到密林深处的热泉旁,冷不防将乔奇推进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滚烫的泉水里,乔奇身上的猴毛差不多全烫掉了,像人类似的,变成一只丑陋无比的裸猿,当场就被烫死。
哈尼的屁股在猴王宝座上还没坐热,刚刚成年的雄猴吐吐和娄娄便联手讨伐,把哈尼一只眼睛也抓瞎了,将它灰溜溜地赶下了台。
应了一句只能有难同当不能有福同享的老话,吐吐与娄娄之间又起战火,打得天昏地暗……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布朗猴群一半以上的成年雄猴都死于非命,剩下的五六只雄猴,也大部分受了伤。由于雄猴们都卷入了争权夺利的混战,无心觅食,也顾不得去关爱雌猴和幼猴,整个猴群猴心惶惶,四散逃亡。有一只名叫黄毛的老年母猴,也许是被频繁的战事搅得神经错乱了,在两棵树之间蹿跳时,竟一头扎进捕兽猎网,变成人类泡乌猿药酒的原料。有一只刚做母亲的雌猴,因为长时间惊恐不安而停止分泌乳汁,婴猴无奶可吃,竟然活活饿死了。还有一只名叫傻丫头的雌猴,独自到流沙河边去采食,稀里糊涂撞落挂在树枝上的马蜂窝,被愤怒的马蜂活活蜇死。原本一个丁口兴旺的黑叶猴大家族,变得支离破碎,成了仅有十几个老弱病残者组合的小家族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天夜里,布朗猴群栖息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冈上。按理说,黑叶猴天性谨慎,对宿营地很挑剔,一般都选择在高耸入云的悬崖绝壁间,以防范食肉兽的袭击。但这一天,雄猴们为争夺王位大打出手,从清晨一直延续到黄昏,天快黑了才不得不鸣金收兵,自然也就顾不得去找合适的宿营地,将就着就在这座小山冈上住了下来。
窝里斗埋下祸端,粗心大意引发灾难。
黑叶猴群历来有哨猴制度。所谓哨猴制度,就是在猴群睡觉时,专门有一只猴子值勤站岗,以防备猛兽偷袭。哨猴通常由雄猴担当。这天夜里担当哨猴的是那只名叫娄娄的雄猴。娄娄与那只名叫吐吐的雄猴苦斗了一天,精疲力竭,上半夜还强打精神观察四周动静,到了下半夜实在支撑不住,头一歪就在哨位上睡着了。
就在这时,一只母金钱豹带着四只已长大能参与狩猎的小豹,踏着星光来到小山冈。没有哨猴报警,那群金钱豹很容易就团团将小山冈包围起来。
这算得是黑叶猴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这已经不是狩猎,而是一场屠杀。五只金钱豹处决了第一批黑叶猴,惨烈的号哭划破夜的寂静,其他黑叶猴这才从昏睡中惊醒,呼天抢地夺路奔逃。但黑叶猴是昼行夜伏动物,在黑暗中视线偏弱,黑夜里远不如白天身手敏捷;而金钱豹是昼伏夜行动物,在黑夜中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晚上似乎身手更为矫健。有好几只黑叶猴,懵里懵懂昏头昏脑稀里糊涂,在奔逃时竟然一头撞在了金钱豹身上,玩了个飞蛾扑火。这窝金钱豹兴趣盎然地玩着杀戮游戏,张开豹嘴,啊呜一口,咬翻一只黑叶猴,又追逐另一个目标,抬起豹爪,啪啦一下,打翻一只黑叶猴。有的黑叶猴虽然趁着混乱逃离小山冈,但在平坦的草坪上,黑叶猴的奔跑速度根本没法与金钱豹匹敌,没逃出多远就遭到血腥追杀……
仅仅十多分钟时间,黑叶猴尸横遍野,布朗猴群惨遭覆灭。
整个布朗猴群中,仅有一只年轻的母猴和它三个月大的幼崽,逃过了这场劫难。
幸免于难的年轻的母猴就是老猴王抱雕的遗孀丹顶佛。那只三月龄的幼猴名叫血臀,小家伙屁股上的红斑较之普通猴子面积明显要大,颜色也很深,就像滴血,因此起了这么个很别致的名字。
丹顶佛与它的幼崽血臀能够豹口余生,纯属侥幸。当金钱豹进行屠杀时,丹顶佛抱着血臀正缩在角落里睡觉。受伤的黑叶猴喊爹哭娘的尖叫声把它从睡梦中惊醒,出于一种护崽的本能,它紧紧将血臀搂在怀里,睁开惺忪睡眼望去,正好看见那只穷凶极恶的母豹,豹爪按住吐吐公猴的背,豹嘴咬住吐吐公猴的颈,猛烈摆动硕大的豹头,咔嚓一声,可怜的吐吐便身首分家。不知怎么搞的,那只圆滚滚的猴头骨碌骨碌滚到丹顶佛跟前,借着朦胧的星光它看见,吐吐两只眼睛还在眨动,露出痛苦的表情。丹顶佛吓得魂飞魄散,身体蜷缩呈球状,赶紧从山冈上滚落下去。四周黑咕隆咚,身体在石头上摩擦碰撞,丹顶佛用自己的身体将幼崽血臀裹得严严实实,宁可自己摔得七零八落,也不能让怀里的小宝贝有一点闪失。谢天谢地,山坡不算陡也不算深,很快就滚到沟底,也算它命大福大,竟然滚进一个衰草遮掩的一米多深的土坑,它躺在坑里,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藏了多久,山坡上豹子凶狠的噬咬声和黑叶猴凄厉的惨叫声渐渐平息,它看见,一串豹子的身影,沿着山坡走了下来,每一只金钱豹嘴里都叼着一只黑叶猴,晃里晃荡,要把战利品带回家。
金钱豹的行走路线,恰巧要经过丹顶佛躲藏的土坑。沙沙沙,金钱豹恐怖的脚步声,就在土坑边缘响起。丹顶佛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担心不懂事的幼崽血臀会闹出动静,便将一只乳头塞进血臀嘴里,以防止小家伙在这节骨眼上发出声响来。
母豹走在最前面,另外三只小豹也相继从土坑边缘走了过去。最后一只小豹,与前面的队伍拉开约十来米距离,也已跨过了土坑。就在这时,也许是乳头将嘴巴捂得太紧因而憋得太难受了,也许是乳汁涌进气管而奇痒难忍,幼崽血臀突然间吭啾喘咳了一声。
那只走在最后面的小豹警觉地停了下来,转身伫立在土坑边缘,探头探脑向坑内窥视,幸好衰草茂密,遮挡住了小豹视线。但这只小豹似乎疑心挺重的,耸动鼻翼做嗅闻状,又颤动耳廓做谛听状,竭力想弄清坑里所发出的异常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丹顶佛吓得全身猴毛倒竖,咚咚咚咚,一颗猴心就像要跳出嗓子眼。幼崽血臀似乎也接收到母猴丹顶佛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恐惧信息,浑身瑟瑟发抖,使劲蹭动着,恨不得躲到母猴的身体里去。四周的衰草也跟着瑟瑟发抖,发出让丹顶佛心惊肉跳的声响。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那只小豹将叼在嘴里的黑叶猴放在地上。这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想对已经走过去的同伴吼叫报警,让母豹和另三只小豹回转来共同探究土坑里的异常动静;要么是想亲自跳下土坑来看个究竟。无论哪一种可能,结局都很不妙,丹顶佛与幼崽血臀都不可避免会落入豹嘴。母子性命难保矣,丹顶佛绝望地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丹顶佛身后蹿出一只老鼠,惊慌地吱吱叫着,在土坑里奔突逃窜。那只小豹悻悻地打了个响鼻,将已经倾斜的身体从土坑边缘缩了回去。小豹的肚皮已塞得鼓鼓囊囊,嘴里还叼着一只黑叶猴,当然对区区一只老鼠不感兴趣了。
那壁厢,母豹发现少了一只幼豹,便发出呼叫,让落单的小豹赶快归队。小豹重新叼起地上的战利品,小跑着追赶队伍去了。
丹顶佛悬吊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身体软得像稀泥巴,瘫倒在地。
豹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纺织娘被打断的歌声又响亮地鸣唱起来。丹顶佛抱着幼崽血臀从土坑里爬了上来。晨光熹微,小山冈上到处都是黑叶猴的尸骸,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被吃得只剩下几根白骨,惨不忍睹。布朗猴群毁灭了,对于习惯群居生活的黑叶猴来说,赖以生存的群体毁灭了,差不多就是亡国奴的感觉。家破国亡,丹顶佛已无法继续栖息此地了,只有怀着伤痛的心和惨痛的记忆,带着幼崽血臀远走他乡。
再见了,巍巍布朗山;再见了,滔滔流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