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极了,抽出左轮手枪,“哗啦”,子弹推上膛,要不是看在滇金丝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分上,真想一枪把黑披风雄猴的脑袋炸飞掉。我朝天开了两枪,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强烈的火药味总算把黑披风雄猴的嚣张气焰给压下去了,它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声呼啸,带着猴群逃之夭夭。
我把麻子猴王从铁笼子里放出来,它遍体鳞伤,尤其是背部,横一道竖一道血痕,惨不忍睹。
我也大出血了,花了好几百块钱重新添置生活必需品。为了防备猴群的再次侵袭,我还雇了当地的农民在帐篷四周挖了一道宽两米深三米的堑壕,在堑壕前用碗口粗的圆木扎了一道结实的篱笆,还在篱笆上挂了一道铁丝网和铁蒺藜。
在以后的几天里,猴群又多次光顾我的工作站,被铁丝网和铁蒺藜扎得哇哇乱叫,吃了几次亏后,终于明白它们是无法冲破障碍接近麻子猴王的,这才放弃了想再次进到我们的帐篷来捣乱行凶的企图。
但报复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和强巴进山考察,躲在树上的猴子冷不防会扔下雨点般的树枝和坚果,砸在我们头上,或者居高临下向我们拉屎撒尿,淋在我们身上。
有一次,我趴在高黎贡山主峰一块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母鹰给雏鹰喂食的情景。跟往常一样,我随手把随身携带的那只黄帆布挎包挂在身旁一棵小树的枝丫上。鹰巢里,母鹰用一条四脚蛇作诱饵,让三只黄嘴雏鹰不断地扑到它身上来争抢,这既是一种喂食,又是一种技能训练。
我正看得入迷,突然,身旁的小树“嚓喇喇”一阵响,我举目望去,又是讨厌的黑披风雄猴,从岩壁跳到小树上,飞快地蹿下来,伸手去摘我挂在枝丫上的黄帆布挎包。我惊得目瞪口呆,强巴反应比我快,跳起来想阻拦,但已经迟了,黑披风雄猴双脚钩在树冠上,身体仰翻,一个倒挂,玩了一个精彩绝伦的仙人摘桃的动作,我的黄帆布挎包就到了它的手里。它身体一点没停顿,转了个圈,收腹上蹿,一眨眼的工夫就跃上树冠,轻盈地一跳,跳回岩壁,很快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好身手,可惜是个强盗。
我的黄帆布挎包里除了干粮和水壶外,还有一架价值上千元的里光相机,最珍贵的是那本厚厚的观察日记,里头记载了我好几个月的心血和努力。
我顿足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傍晚,我刚刚吃好晚饭放下碗筷,便听到外头有猴子的吵闹声,走出帐篷一看,又是该死的黑披风雄猴,头颈里挂着我的黄帆布挎包,在离工作站约二三十米远的草丛里蹿来跃去。开头我还以为它是在对我炫耀向我示威呢,但仔细望去,发现我的判断有误。它脸上没有轻浮的得意,没有廉价的骄傲,没有挑衅的张狂,恰恰相反,脸上愁绪万端,神情委顿,眼光哀哀殷殷,死死盯着我,像在向我乞求什么。这时,麻子猴王也听到了同类的叫声,从帐篷里钻出来看热闹。黑披风雄猴一看见麻子猴王,刷的一下全身的毛恣张开来,从脖子上摘下黄帆布挎包,高高举起,朝我抖动挥舞,嘴里“咿里哇啦”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副模样,极像集市上的小贩在急切地兜售商品。麻子猴王看到黑披风雄猴如此动作,突然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腿,浑身觳觫,好像生怕被黑披风雄猴抢了去似的。
我的脑子一亮,哦,黑披风雄猴是要同我做交易,用黄帆布挎包换麻子猴王!
这主意很聪明,也很卑鄙!
“换了吧,麻子猴王活不长了,迟早都要死的。”强巴低声劝我。
我晓得麻子猴王生命不会太长久了,它被我从怒江里救起来差不多已两个星期了,身体的伤虽然治好了,但心灵的伤是无法愈合的,它忧伤沉沦,委靡不振,整天缩在帐篷阴暗的角落里,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它吃得极少,瘦得肩胛都支棱出来了,皮毛光泽消褪,颈毛变得灰白,生命就像滑滑梯似的迅速滑向衰老。昔日叱咤风云的猴王风采荡然无存,倒像是一只无依无靠生命烛光行将熄灭的老年乞丐猴。
可我能把麻子猴王交出去换回我的黄帆布挎包吗?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就是屈服于黑披风雄猴淫威的懦夫,就是甘愿被敲诈被勒索被挟持的胆小鬼。虽然面对的是金丝猴,但我如果同意交换,我一辈子良心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我打心底里对黑披风憎恶痛恨,干吗非要挖空心思置麻子猴王于死地呢?你想当新猴王,你的野心已经实现,你已经如愿以偿,你难道不能表现一点胜利者慈悲为怀的胸襟,放麻子猴王一条生路吗?现在就是最愚蠢的猴子也应该看得出来,麻子猴王从肉体到意志都差不多崩溃了,是不可能再卷土重来复辟王位的。
这个黑披风雄猴,一定是个心理变态者,是个嗜血成性的恶魔!我是决不会同它做什么交易的,尽管我很想要回黄帆布挎包里的照相机和日记本。
为了表示我不妥协不退让不出卖良心不同流合污的决心,我大吼一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地朝黑披风雄猴扔去。我虽然未能掷中它,但我的用意已经表露无遗。石头落在黑披风前面约五六米远的地方,连它的毫毛也没碰着一点,它却奇怪地惨叫一声,身体缩了下去,重新把黄帆布挎包挂在脖子上,转身离去。它步履滞重,垂头丧气,好像受到了什么致命的打击一样。
“我总担心会出什么大乱子。”强巴忧心忡忡地说。
“会出什么乱子?我们这儿坚固得就像碉堡!以后外出,我们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不是指黑披风雄猴会对我们怎么样,我是说这群金丝猴可能会遇到什么麻烦。”强巴眉头紧蹙,望着暮霭沉沉的苍穹,低声说道。
金丝猴群发生混战
不幸被我的藏族向导强巴言中了,当天夜里,寂静的森林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金丝猴嘈杂的啸叫声,尖厉嘶哑,令人头皮发麻。这恐怖的啸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我和强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也许它们是在开会商量怎么对付我们。”我猜测说。
“叫得那么吓人,说不定是山豹或狼獾闯进猴群里去了。”强巴判断说。
麻子猴王的反应令我们吃惊,激动得浑身发抖,“呦呦”低声叫着,在帐篷里蹿来蹿去,两只瞳仁绿莹莹地闪亮。有两次,它还跑到床边来摇晃我的腿,“呜里呜噜”叫唤,看来它是知道猴群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要告诉我,可惜我听不懂金丝猴的语言。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第一道鱼肚白,我和强巴就起来了,在晶亮的小溪边匆匆漱洗完毕,立刻就赶往猿岭。这是一个没有雾岚的早晨,空气清新透明,能见度极高,我们悄悄钻进山顶一片小树林里,不用望远镜,就能把五六十米外猴群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出来,所有的金丝猴都一夜未寐,只只猴眼布满血丝,红彤彤的,神经位于高度的亢奋状态。我注意到,猴群里好几只雄猴已经挂了彩,有的头皮被抓破了,有的颈毛被拔脱了,有的脚爪被打跛了……
毫无疑问,昨天夜里猴群发生了一场混战。
和我往常所看到的不同,众猴不再以黑披风雄猴为轴心,而是三五只猴子一伙,五六只猴子一群,散落在四周。黑披风虽然还占据着崖顶那块巨大的蛤蟆形的磐石,但身边只有白耳朵雌猴和另一只在猴群中地位很低的老年雄猴,给人一种没落君王众叛亲离的印象。猴子们各自为政,像盘散沙,你朝我啸叫谩骂,我对你龇牙咧嘴,谁也不服谁。
“呦呜,呦呜”,黑披风雄猴朝众猴连声叫唤,声音低沉,凄凉哀伤。那神态,已完全没有君临天下的威仪。猴子们对黑披风的叫唤无动于衷,没听见似的。
突然,从一棵小松树上跳下一只猴子来,蹦蹦跳跳来到黑披风雄猴占据的那块磐石前,怪模怪样地啸叫一声,一个转身,亮出一只红彤彤的屁股来,对着磐石上的黑披风雄猴颠动摇晃。
哦,原来是大红布雄猴!
我多少懂一点猴子的肢体语言,大红布雄猴这个动作,无疑是表示一种轻慢,一种嘲弄,一种侮辱。
黑披风雄猴愤怒地长啸一声,从磐石上跳跃下来,扑向大红布雄猴。两只雄猴扭成一团。看来这种打斗已持续了整整一夜,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拳打脚踢一阵后,动作便显得有些绵软,抱在一起大口喘息。
一只面目狰狞丑陋,头上的毛发一块块脱落的瘌痢头雄猴嗥叫着冲过来,抓了黑披风雄猴一把,又踢了大红布雄猴一脚。
随后,又拥上来七八只雄猴,加入这场打斗。奇怪的是,参与进来的这些雄猴,既非大红布的盟友,也不是黑披风雄猴的支持者,它们谁也不帮,而是独立作战,一会儿你跟我撕扭,一会儿我跟它踢打,一会儿黑披风雄猴伙同大红布雄猴把瘌痢头雄猴掀翻在地,一会儿瘌痢头雄猴又与大红布雄猴联手把黑披风雄猴追得满世界奔逃,追着追着,瘌痢头雄猴又与大红布雄猴火拼起来……
完全没有章法,乱得像一锅粥。
“也许,这群金丝猴吃了什么迷幻药,全体都发疯了。”我说。
“五年前,这群猴子也发生过类似的混斗。”强巴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那一次,猴王被一伙偷猎者一枪打死,群猴无首,谁也不服谁,每一只身强力壮的雄猴都想自立为王,结果引发了一场长达半年的混战,不少雄猴死于非命,许多雌猴携带着幼猴离群出走,猴群的数量从一百多只一下子减到了四五十只。后来麻子猴王经过十几场苦战,终于摆平了所有的雄猴,混乱才算了结,这群猴子才又慢慢发展起来。”
动物学家早就得出过这样的结论:在具有群体意识的哺乳类动物中,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果然是至理名言。
我无法理解的是,黑披风雄猴已经当上了新猴王,猴群并没出现权力真空的现象,怎么会无端爆发争权的混战呢?
据我所知,金丝猴群的王位更替有一个周期表,除了特殊的意外,一般每五六年发生一次,这和金丝猴生命峰值是相一致的。金丝猴的寿命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十岁到十五岁是黄金年龄段,这一年龄段的雄猴,阅历最开阔,经验最丰富,精力最旺盛,体力最强壮,权力欲也最膨胀,毫不夸张地说,处在生命的巅峰。据好几位动物学家考察,金丝猴群的猴王差不多都是在十岁左右接管政权登上王位的。新猴王上台后,由于生命还处在上升期,威势日隆,通常不会受到其他雄猴的挑战,地位稳固,如日中天。但到了十五岁左右,生命由巅峰开始走下坡路,盛极而衰,碰顶回落,其他野心勃勃的雄猴就会觊觎王位,萌生出篡权夺位的念头,猴群社会就会由稳定期进入动荡期。
只有一种解释,黑披风雄猴虽然当政才短短几天,但出于某种原因,威信扫地,指挥失灵,地位不稳,统治根基发生了动摇,诱发了其他雄猴的勃勃野心。
混乱的打斗愈演愈烈,瘌痢头雄猴的一只眼睛不知给谁抠了一下,血汪汪的,眼珠似乎也被抠出来了,疼得它惨嚎一声,拼命蹦跶踢蹬。不知是血模糊了它的视线,还是剧痛使它丧失了理智,它重重一爪子蹬在一只在旁边看热闹的不满半岁的小猴身上,小猴“呀”地叫了一声,从两三丈高的陡崖上仰面摔下去,刚巧后脑勺砸在石头上,一下就摔死了。小猴子的母亲———一只眉心间有一粒红色疣痣的母猴,披头散发,发疯般地扑上去,揪住瘌痢头雄猴,厮打啃咬。另两只单身雌猴大概也非常憎恨虐杀幼猴的残暴行径,跑上来帮眉痣母猴的忙。三只雌猴揪住瘌痢头雄猴,你抓一把,我踢一脚,瘌痢头雄猴的另一只眼睛也给抓瞎了,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奔逃,一脚踩空,从几十丈高的笔陡的悬崖摔了下去。半空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数秒钟后,悬崖下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
所有携带幼猴的母猴,都紧紧地把自己的小宝贝搂在怀里,惊恐不安地蜷缩在石旮旯里。
那些混斗的雄猴,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镇住了,也许是力气耗尽再也打不动了,各自散开,回到自己的小团体里去。但看得出来,彼此的仇恨并没有消弭,气咻咻地你瞪着我我瞅着你,不时发出一两声威胁的啸叫。
这不过是暂时的休战,分裂和混战将会像瘟疫似的蔓延和继续。
眉痣母猴爬下陡崖,抱起已僵冷的小猴的尸体,用一种冰凉的眼光打量了猴群一眼,向远方的树林走去。显然,它对混乱的大家庭厌倦了绝望了,情愿去过孤独寂寞的流浪生涯。
假如猴群仍然没完没了地混斗下去,毫无疑问,将会有更多的雌猴步眉痣母猴的后尘,离群出走的。
猴群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严峻的分裂局面?怎样才能使这群珍贵的金丝猴重新过上安宁的生活?我是动物学家,我有责任找到答案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褐尾巴雌猴冒险与老猴王相会
我有午睡的习惯,放下碗筷,正准备倒在床上,突然,传来篱笆墙“喀啦喀啦”的摇晃声。我撩起帐篷的门帘,看见篱笆墙外站着一只金丝猴,曲线优美的身段,乌黑闪亮的皮毛,与众不同的褐色尾巴,哦,是褐尾巴雌猴!
我大吃一惊,大白天的,它怎么就跑来了呢?
麻子猴王早已失去了权势,从王位上被赶了下来,靠我的救援才幸免一死,在人类的帐篷里苟延残喘,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希望。在麻子猴王的世界里,地位、权势、身份,什么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褐尾巴雌猴对它的一往情深。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褐尾巴雌猴已经是第四次光临我们工作站了。褐尾巴雌猴到我们工作站来看望麻子猴王,是要冒极大风险的,一旦被黑披风雄猴知道,轻则被驱逐出猴群,重则被处死。我十分欣赏褐尾巴雌猴这种甘冒杀身之祸前来与麻子猴王相会的行为。我觉得这称得上是一种伟大的爱情。别说动物界,就是人类社会,又能找出多少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