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顶儿在原地拼命蹦跳着,接连踢起两条后腿,学着野马野驴的样,尥蹶子。绕花鼎悲哀地摇着头,唉,别说尥蹶子了,现在就是翻筋斗也没用了;就算你有一身力气,你又能一口气尥多少蹶子呢?狼爪像钉子一样嵌进羊的皮肉,狼的身体像蚂蟥似的钉在羊的背上,随着羊尥蹶子的幅度上下起伏,羊蹄根本无法踢到狼,也就奈何不了狼。当你筋疲力尽的时候,狼就轻轻松松的把你收拾掉了。
绕花鼎觉得已经可以把血顶儿的户籍从奥古斯盘羊群里划掉了。
绕花鼎疏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黑母狼正临近分娩,肚子里的小生命成了它的累赘和负担。血顶儿一口气尥了二三十个蹶子,开始,黑母狼还能趴在羊腰上勉强不掉下来,但正在尥蹶子的羊背颠簸得犹如十二级台风中的小舢板,黑母狼头晕目眩,身体很难保持平衡了;在剧烈的颠动下,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也感觉到难受,在里头拳打脚踢,疼得黑母狼嗞嗞嗞往肚子里灌冷气。一般的羊,背着一匹狼,连续尥二三十个蹶子,差不多就要累得口吐白沫了,可血顶儿那股疯劲儿惊人的大,毫不停顿地又尥出一十八个蹶子,一十八,幺八,要发,果然是个很吉利的数字,一面尥蹶子还一面在原地像陀螺似的旋着圈,黑母狼支持不住,嘴皮儿发麻,狼爪儿发颤,“咕咚”一声从羊背上栽了下来。算它运气,在它滑落时,血顶儿刚巧前一个尥蹶子结束,后一个尥蹶子还没开始,不然的话,一对羊后蹄踢在它鼓鼓的肚皮上,绝对会踢出一匹流产狼来。
黑母狼四爪一落地,又想再次跃上羊背,但已经迟了,血顶儿嗖的一下转过身来,两支禾杈似的羊角像威力无比的防御系统,挡住了狼牙狼爪。
狼眼和羊眼四目相对,黑母狼那根鲜红的舌头伸得老长,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血顶儿闭着嘴,嘴角像蟹似的漏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黑母狼低嗥着,“嗥”一声就往后退一步,退到那头小香獐跟前,谨慎地叼起小香獐,脸朝着血顶儿,又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山岬口,一转身,消失在莽莽的山林里。
刚才还威严地站立着的血顶儿在狼影消失的刹那间,四腿一屈,跪倒在地,嘴里涌出一大团白沫来。
它太累了,神经紧张到了极限,体力也消耗到了极限。
这个疯子,运气倒还不错,总能够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绕花鼎想。
六
绕花鼎没想到,小溪边与黑母狼的不期而遇,那场不分胜负的搏斗,竟然会给奥古斯盘羊群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在这之前,羊群对血顶儿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都觉得它是头神经短路了的疯羊,母羊们不屑理睬它,同龄伙伴也不愿同它扎堆玩。它本来就是个孤儿,显得很孤独,犯上了疯病,更变得孤苦伶仃。
有一次,羊群早晨到与大霸岙毗邻的一片芦苇荡去吃嫩芦苇,那儿是一片沼泽地,血顶儿不知怎么走岔了道,两条前腿陷进深不可测的泥淖,似乎还被乱麻似的水草根缠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失踪了整整一天,谁也不知道。直到傍晚羊们肚子吃饱了,在芦苇荡里也耍够了,打道回府,半路上听到微弱的呼叫声。它岔进一条小路,看见血顶儿正狼狈不堪地在泥淖中挣扎,这才把它给救上来。要是换了头其他羊走岔了路掉进泥淖,失踪一会儿,羊群就会觉察到的,母子亲情,要好的伙伴,彼此都十分留意十分牵挂的。这说明血顶儿是个让大家讨嫌的角色,有了它觉得烦,没有它不觉得少。
但自从小溪边那件事后,情况就变化了,对血顶儿的看法发生了分歧。上了点年纪的羊们,准确的说是生育过羊羔的母羊和头上羊角已经盘成花结的成年公羊们,仍保留着过去的看法,对血顶儿与黑母狼的那场交锋不表示赞赏,投向血顶儿身上的眼光仍是冷漠的讨厌的鄙夷的。但那些与血顶儿年龄差不多的羊,准确地说是尚未生育过小母羊和头上两支羊角还未盘成花结的小公羊们,对血顶儿似乎有了新的看法,无论吃草还是宿营,不再把血顶儿孤零零地抛在一边,而是很欢迎它加入到它们的行列。那些过去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着血顶儿的小母羊们,如今投向血顶儿身上的眼光发生了质的飞跃,变得温柔微妙。那些过去对血顶儿不屑一顾的小公羊们,都用一种钦佩的神态来奉迎血顶儿。
在这些不懂事的淘气鬼里,有两头表现得特别过分,一头是名叫金蔷薇的小母羊,一见到血顶儿就摇着它那条软如柳丝的尾巴,含情脉脉地靠上去,大抛媚眼,大送秋波,纯粹是一种不健康的早恋;另一头是名叫滚雪窝的小公羊,比血顶儿小半岁,正是头顶羊角开始盘花的年龄段,对血顶儿佩服得五体投地,用羊舌去舔血顶儿屁股上被黑母狼撕咬的伤口,不仅帮血顶儿疗伤,竟然还学着血顶儿的样子,将两支稚嫩的角嵌进电击石里,想让自己的角也长成一对直直的禾杈。
若不及时设法防治,疯病大有传染和蔓延的趋势。
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哩。
唉,真是些头脑容易发热的娃娃啊。你们看到血顶儿毫不畏惧地冲向黑母狼,不仅没被黑母狼吃掉,还与黑母狼打了个平手,就觉得它很了不起,是吗?你们错了!有时候,眼睛也会欺骗自己呢。是的,一头还没完全成年的公羊,在与狼的搏斗中,没被吃掉,只受了点轻伤,已属奇迹,狼最后主动退却,更是一种罕见的辉煌。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嘛!本质是什么呢?是血顶儿所碰到的狼刚巧猎获了一头小香獐,更主要的是,这是一匹临近分娩的母狼,行动不便,不愿纠缠。看不到这两点,光看到血顶儿与狼打了个平手,岂不是被表面现象蒙骗住了?年轻羊,见识少,经验少,觉悟低,很容易犯错误哩。你们想想,倘若在小河边遇到的是一匹没有负担的饥馑的狼,血顶儿还能活命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疯子仍然是疯子,不能因为一次成功的疯狂与莽撞,而把疯子疯狂的举动视作英雄的壮举。
主动冲向狼,对羊来说,犹如飞蛾扑火,是彻头彻尾的自杀行为。
绕花鼎觉得自己身为头羊,不能眼睁睁看着下一代往火坑里跳,不能让年轻的羊都染上疯病,各个都变成疯子。
它很想能把血顶儿送进疯人院去,隔离起来,免得把其他小羊都带疯,遗憾的是,盘羊社会没有精神病院。它好像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把血顶儿驱逐出群体。它觉得血顶儿已疯得很厉害,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但小母羊金蔷薇和小公羊滚雪窝才刚刚染上疯病,属于有希望教育好的下一代。它要挽救失足青年了。
挽救小母羊金蔷薇,绕花鼎用的是移情法。现在是九月,虽然离盘羊的发情期还有四个月,但春情已开始酝酿,尤其是母羊,心田爱的苗苗已开始破土萌芽。它想,金蔷薇情窦初开,感情就像胶水一样总要粘在一头公羊身上,一味指责早恋,只能引起反感,这种事禁是禁不住的,只能因势利导;要是一颗芳心另有所属,名花有主,情有所归,就不会再对疯羊血顶儿感兴趣了。
移情法的关键是要有个能让金蔷薇寄托情感的载体,或者说是有个能让金蔷薇芳心跳动的对象。绕花鼎一开始选中的是公羊十五月。十五月年龄比血顶儿稍小一点,又比金蔷薇稍大一点,青春年少,体格强壮,尤其是头顶那对羊角,盘出的花结特别大特别圆,像十五的月亮,按照盘羊传统的审美观,就凭这对羊角,很容易赢得异性的青睐。绕花鼎觉得让十五月配金蔷薇,绝不委屈金蔷薇的;你有蔷薇花似的羊尾,人家有月亮似的漂亮羊角,年龄相仿,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现在是最佳情侣,四个月后就是最佳配偶,将来就是五好家庭。它不惜余力地创造条件让这对小冤家建立感情,走在山道上,它有意让十五月跟在金蔷薇身后,保驾护航,增进好感;吃草睡觉,它有意让十五月陪伴在金蔷薇身旁,同吃同睡,亲密无间。可七八天过去了,金蔷薇并没像绕花鼎所期待的那样把感情移到十五月身上来,仍然钻头觅缝地去接近血顶儿。对十五月所献的殷勤,金蔷薇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用一种轻蔑的神态予以拒绝。绕花鼎老于世故,知道这种事情要是雌的瞧不起雄的,那就没戏可唱了。只好另起炉灶,另打锣鼓另开张。
绕花鼎想,金蔷薇或许像为数不少的小母羊一样,不喜欢同龄异性,觉得它们幼稚不懂事,而喜欢年龄比自己大的异性,认为它们经历曲折,阅历广博,成熟懂事,会体贴“人”。好吧,那就配你一个你所喜欢的。绕花鼎又把大公羊蛇咬往金蔷薇怀里推。蛇咬九岁,按盘羊寿限十五年计,公羊九岁,相当于人类社会男子四十岁;男人四十一朵花,盘羊九岁花一朵。蛇咬的经历可谓曲折,曾经两次遭到金钱豹的袭击,都被它用跳进山涧狂奔一气的办法逃脱了,至今身上还留有豹爪的伤疤;蛇咬的阅历可谓广博,曾独自翻越雪山到日曲卡南麓去吃过野灵芝。在绕花鼎看来,大公羊蛇咬比起疯子血顶儿来,不知要强多少倍呢。可金蔷薇不知中了什么邪,对蛇咬满脸不屑一顾的表情,只要蛇咬一走到它身边,它便厌恶地转过头去,急忙避开,就好像蛇咬身上涂着难闻的狗屎一样。又七八天过去了,小母羊金蔷薇不但没移情,反而对疯子血顶儿的感情与日俱增,形影不离地跟在血顶儿后面,再不挽救,恐怕也会疯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绕花鼎没其他办法了,只好亲自出马,把金蔷薇“号”到自己名下。奥古斯盘羊群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发情期前几个月,头羊有权“号”一头自己中意的雌羊。所谓“号”性质有点像单方面定亲:被头羊“号”过的雌羊,其他公羊不能再觊觎染指,雌羊自己也不能感情跳槽。这是头羊的特权,为的是在发情期公羊之间不可避免会展开的争偶格斗中,头羊能成为超脱的仲裁者。
“号”的仪式很简单,绕花鼎挑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当全体羊们散在一丛木蝴蝶里啃吃清凉的叶子时,它突然跳到金蔷薇身上,两只前蹄踩在金蔷薇的腰部,一使劲,把金蔷薇踩得跪卧在地,然后它抻直脖子“咩咩咩”朝天欢叫三声,就算“号”完了。这套仪式象征着占有,或者说是一种私有化的过程。
在众目睽睽下这样做,当然含有一种当众宣布的意思。
别以为头羊这样做很残忍,像强盗抢亲,其实对一般的母羊来说,被头羊“号”中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哩。雌性嘛,都有攀高枝的倾向,头羊在整个奥古斯盘羊群里地位最高,身体最强壮,对待字闺中的母羊来说,当然有极大的诱惑力。被头羊“号”着的母羊通常脸上会出现羞涩、惊喜、激动的混合表情,站起来后,情不自禁地贴到头羊身旁,用舌头梳理头羊的颈毛,感谢头羊的恩宠。
但金蔷薇的表现却与众不同,被绕花鼎踩倒在地后,那张秀丽的羊脸像突然被浆了一层松脂,惊愕、麻木、呆滞,好像落在背上的不是头羊,而是一个罪恶的雷霆。绕花鼎完成了“号”的仪式后,很快从金蔷薇的背上跳了下来,按理说,金蔷薇该站起来了,可它不,它仍呆呆地跪卧在那里,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凝然不动,许久许久,两只失神的羊眼静悄悄地浮出一层晶莹的泪光。
你现在痛苦一阵子,总比发了疯后悔一辈子要好,绕花鼎想。
对付小公羊滚雪窝的办法就简单得多了,用武力解决。绕花鼎就守在那块电击石旁边,一看到滚雪球要将两支生长期的羊角嵌进石缝去,就横蛮地用头上的角抵撞滚雪窝的屁股,撞得滚雪窝变成了滚皮球。开始,滚雪窝还犟头倔脑地不服气哩,绕花鼎在这个位置把它撞开,它绕个圈又跑到另一个位置把羊角嵌进石缝。绕花鼎气得眼睛要冒血,紧追不舍,撞击的部位也由无关紧要的屁股改成头部和胸部,直撞得滚雪窝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咩咩”哀叫,仿佛在说:我摆弄我自己的羊角,关你什么事嘛,难道我对我自己的身体器官都没有自由权了吗?
你只有正常生活的自由,你没有做疯子的自由!
怎么说它绕花鼎在奥古斯盘羊群里还是有绝对权威的,其他想学着金蔷薇和滚雪窝的样,与血顶儿套近乎的羊,看到它这么严厉地处罚滚雪窝,吓得都从血顶儿身旁散开了。血顶儿又变成孤零零的疯羊,独自撒着疯劲。
只要这疯病不传染开,绕花鼎就算是达到目的了。
七
三只小狼崽一字儿蹲在土坎上,像检阅队伍似的,望着从它们面前鱼贯穿行的奥古斯盘羊群。
三只小狼崽两黑一黄,绒毛刚刚长齐,嘴里的乳牙还小得像米粒,顶多出生才两三个月吧,却已经秉承了父母恶的天性,用尖细的小嗓子冲着羊群“呦呦”咆哮。真是老子反动儿浑蛋,恶棍只能生出孽种来。
四周不见大狼的影子,显然,母狼外出觅食去了。
奥古斯盘羊群离三只小狼崽越来越近,相距只有五六十米了,小狼崽不但不回避,躲进身后那个黑黢黢的石洞———狼窝去,反而叫得更凶,竟然还从土坎上跳下来,端出一副要扑进羊群噬咬的架势。小不点儿,胆子倒不小。虽说是狼,但小得活像三枚松球果,就是听凭它们咬,也咬不破羊皮的。倒是无论那头成年羊,都能像踩猪尿泡一样,一蹄子把小狼崽踩爆掉。真是不知好歹的小东西。绕花鼎朝四周望望,确认闻不到大狼的气味也看不到大狼的影子,就回转身“咩”地大叫一声,想把讨厌的小狼崽吓唬走。
三只小狼崽果然屁滚尿流地掉头就逃。逃吧,逃吧,绕花鼎想,最好慌不择路一个撞在石壁上撞出只脑震荡狼,一个脚卡在石缝里卡出一只跛脚狼,一个脖颈扭脱了臼变成一只歪脖子狼,刚好成立一个残疾狼协会。可是,三只可恶的小狼崽才回头逃出几步,又转身朝羊群奔来。
这些小恶棍,或许娘胎里就带着吃羊的本性,或许母狼曾捉过一只活羊羔作为礼物送给它们让它们肆意蹂躏屠宰过,使得它们幼小的心灵里就镌刻了这样一条狼的真理:再高大的羊,也是狼活的粮食仓库。
“呦呦呦呦,”三只小狼崽一路高歌,仿佛在说:“见到你们真高兴啊,你们是我们的仓库,有你们在我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奶奶的,真正是要把羊的肺都气炸。
绕花鼎闷着头加快了步伐。它决定对三只小狼崽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三只小狼崽虽然不堪一击,但它们的背后是穷凶极恶的母狼;母狼什么时候都有可能赶回窝来的;羊惹得起小狼崽,可惹不起母狼啊。它想,何必与这三只乳臭未干的小狼崽一般见识呢,就让它们高歌让它们嘲笑好了,权当被淘气的干儿子骂了。它觉得今天没撞上母狼,算奥古斯盘羊群的运气;赶快率领羊群离开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是非之地,才是上策,不然的话,在这里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万一母狼正好赶回来,岂不是自找没趣吗。要记住,这条路上有狼窝,以后再也不能走了。
其他羊都顺从它的意思,学它的样,闷着头匆匆赶路,对三只小狼崽的叫声充耳不闻;你叫什么我都没听到,你这不等于白叫?
血顶儿却放慢了脚步,落到队伍的最后头,最后干脆站定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