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鑫珊
我手上经常握有一面无形的、精神分析的镜子。我常照它,看着镜像,对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有所了解。
尤其是在严冬半夜两三点,我突然醒来,卧听外面的风声雨声,北风撼窗声,我便会无情地、铁面无私地层层盘问自己,剥落和分析自己。我曾假定过:
若是我不写作,不一本接一本地写下去,我吃饱穿暖了之后会做什么?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扑克、象棋和麻将,对保龄球和高尔夫更不沾。
那么,我干什么?用什么游戏发泄我体内的剩余精力(或能量)?
这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
对于我,不外有三种发泄渠道:
一、赌博。在我身上好像有喜欢赌的基因。我从小爱娱乐性质的赌。只是后来上了大学,环境不允许我赌。2004年我应澳门基金会的邀请在澳门考察了两个月,着实在赌场玩了三五次(小打小闹)。
我再次看清了在我身上的确有赌的基因(我的胞弟则没有。同父同母,我们两兄弟的差别很大)。
赌博这种游戏对我有很大的刺激和诱惑力。如果我生活在澳门,又不写作,我可能会成为一个赌徒而不能自拔。
二、整天读书。比如订个庞大的读书计划,读中国史,然后读世界史。
不过读别人的书,我的内心总有不可遏制的想自己动手写本书的冲动。我不甘心老读别人写的书。
在德国,我就深有体会。房东家有近千册藏书供我阅读。但手中一本书还没有读到一半,我便心里痒痒,有自己动手写书的强烈冲动。比如书中某句话触动了我,构成了书的题目。
三、某亿万富翁资助我去世界旅游。不过晚上回到小客栈,我一定要把白天的见闻写在日记本上——实质上,这又是写作。
如果有道禁令下来:“不许你写作!”这无异于在精神上判了我死刑。对于我,这比死还难受!可见,我写作的动机根本不是为名利,是为了自我拯救,从寂寞和孤独中暂时解脱出来。
近年来,我有这种体会:
平均半个月去逛逛南京西路和淮海中路,那是上海灯红酒绿的地方。但三个小时下来我便觉得厌倦、单调、枯燥,马上就决定回到我的浦东书房,继续写作,同“天文地文人文神文”在一起,在“四文”大框架内玩,游戏,海阔天空。
我觉得外部物质世界毕竟是枯燥、单调和千篇一律的。
内心世界,玩科学、艺术和哲学这三张牌,要刺激得多,兴奋得多!不过静极思动。半个月写下来,又想去繁华地段走走,看看,泡泡星巴克。
我好像是一个钟摆,在入世和出世之间来回地、周期性地摆动,为的是填补空虚,驱散苦闷,击碎单调。
不要以为,一旦移民西方国家即可摆脱寂寞、空虚、无聊和孤独的追杀或围剿。
不!
到了国外,这追杀会更紧,更不放过你。因为那里比你在国内多了一层去国怀乡的忧愁和伤感。
我在国外多次刻骨铭心的体验告诉我,饱暖和住了下来之后,寂寞和孤独便是我的死敌。我尤其怕法国和德国的深秋雨夜:
卧听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胧。
这时候,如果我不开灯起床,伏案握笔写点什么,我的确有理由发疯或自杀。
因为写作于我才是最恰当、最适合和最好的生存方式,写作是我对上帝的一种倾诉。写作是我同人生世界发生关系的一个中介。没有写作,我同人生世界便失去了联系,成为一个“无家可归者”:
我→写作→人生世界。
可见,写作这种游戏于我便是一种生与死的必要性了,也是我暂时抗击、抵挡寂寞和孤独联手暗算、追杀的最有效的方法。于是我在巴黎的寒夜写下了一个命题:
我写作,故我在。
心香一瓣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作者说:“我写作,故我在。”不一样的说法,表达却是同样执著的精神追求。
对事业的崇高热爱,对精神世界的执著追求,可以让一个人随时随地都能迸射出生命的激情。它让阿基米德自信地宣布:“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整个地球。”它让阿基米德在罗马大军压境面前,依然从容地说道:“不要踩坏我的圆!”
热爱和捍卫自己精神王国尊严的人,值得我们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