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妹妹白桃花在蚯蚓状岩缝内产下一窝狗崽,共有八只,四雌四雄,性别比例均衡。
喜马拉雅野犬社会没有妇产科,没有产婆,也没有助产士,整个分娩过程完全靠母野狗自己来完成。白桃花还是第一次做母亲,分娩过程不太顺利,时间拉得很长,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声,从午夜一直持续到黎明,这才把最后一只狗崽生出来。
红桃心一夜未能入眠,卧伏在葫芦形溶洞口,侧耳细听从山腰随风飘过来的挣扎喘息声,总有一份牵挂和担忧,在心头起伏翻滚。当天边映现出一道水红色朝霞的,它再也躺不住了,轻轻爬起来,蹑手蹑脚去到山腰那条蚯蚓状岩缝前,凝神屏息谛听。岩缝里传来浊重而均匀的呼吸声,这表明,白桃花已生产完毕,因精疲力竭而昏昏入睡。
对没有任何卫生保健措施的母野狗来说,分娩是道鬼门关。哦,白桃花总算平平安安闯过这道鬼门关了,红桃心长长舒了口气。
它做过母亲,它有这方面的经验,它晓得,白桃花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分娩会耗尽一条母野狗所有的力气,生产头胎的母野狗,还会流很多血,生命处于最虚弱状态,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获得充足的食物,加强营养,恢复体力,这样才能分泌乳汁,确保母子平安。
据它所知,白桃花昨天没吃到东西,肯定处于极度饥饿状态。
白虎岙静悄悄,晨鸟刚开始啁啾,残夜还未消退,山谷树林里一团漆黑。其他母野狗还在蒙头大睡,离外出狩猎时间尚早。要是按常规作息表,初冬时节,天气转寒,要等到太阳升上山顶,万丈霞光照耀葫芦形溶洞,野犬群才会出门觅食。运气好的话,中午有可能捕获到猎物;运气差的话,要到黄昏才可能捕获到猎物;运气糟透时,也有可能到了夜晚还一无所获。要是今天运气差,或者运气糟透,白桃花可就惨了,起码要饿到晚上,也有可能整天得不到食物。白桃花产后疲乏虚弱,自己跑到树林猎取食物成功的几率为零。对成年野狗来说,饿一两天,也许问题还不算很大,但母野狗吃不上东西,分泌不出乳汁,就无法喂那窝狗崽,小狗崽生命脆弱,耐不得饥饿,是很危险的。
红桃心想起自己两个月前分娩时的情景,它是在下午开始产崽的,持续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才把七只幼犬生产完毕。正当饥肠辘辘时,野犬群狩猎归来,白桃花叼着一只崖羊腿,送到它面前,让它饱餐一顿,恢复了体力。
手足之情,它也应该及时地帮白桃花一把。
它绕过白虎状巨石,钻进山谷黑黢黢的灌木丛,想寻找可餐之物,哪怕一只田鼠或一只青蛙也好,也可缓解白桃花的燃眉之急。
夜雾浓重,草茎枝叶上挂满霜露,不多一会儿,它浑身的狗毛就被霜露打得精湿,就像在冰河里洗澡一样,冷得瑟瑟发抖。此时能见度很低,找了好一阵,连条鼠尾巴也没找到。天渐渐亮了,残夜终于消散,能见度越来越高,走到一片低洼地,透过草叶的缝隙,它看见一只灰白色褐马鸡,正在湿地里刨食虫子。
褐马鸡属于鹑鸡类动物,羽色光艳华美,姿态雄俊,有鸡中之王的美誉。褐马鸡生活在高山树林,夜间栖宿在大树的枝杈上,白天活动于灌木丛中。显然,这只褐马鸡刚刚从树上飞下来觅食,睡眼惺忪,还没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呢。这是一只雄褐马鸡,眼圈肉垂红得像火焰,金黄色的耳羽像角一样耸立头顶,披散如马尾的尾羽翘挺在空中,显得骄傲而又威武。体态胖硕,足有十来斤重。
褐马鸡肉质鲜美,算的上是上等佳肴。可喜马拉雅野犬却很少捕捉褐马鸡,不是不想吃,而是很难抓得住。褐马鸡虽然比起其他鸟来飞翔能力偏弱,但毕竟属于鸟类中的一员,有一双翅膀,会飞行。褐马鸡生性机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拍扇翅膀飞上树去。犬科动物隐蔽、伏击、蹿高的能力比猫科动物要逊色得多,无法像野猫那样靠着爪掌间厚厚的肉垫,贼精贼精地悄悄接近目标,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去;褐马鸡受到惊吓,摇动翅膀起飞,野猫会一个挺身蹿跃跳高,在离地面约两米多的空中将褐马鸡捉拿到。红桃心曾亲眼目睹野猫捕捉褐马鸡,精彩得就像在表演杂技,看得它眼花缭乱。野狗无法与野猫相比,野狗爪掌下的肉垫很薄,脚步放得再轻,也会发出细微的声响,野狗若捕捉褐马鸡,往往还没扑到目标面前,褐马鸡已觉察到危险,振翅飞逃到树上去了。野狗不会爬树,只能望鸡兴叹,泪水往肚里咽,口水往嘴角流。
要是能捉到这只褐马鸡就好了,白桃花今天就不会挨饿,产后须补充的营养也有望得到解决。红桃心想,也不是说野犬就一定捉不到褐马鸡,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只要努力,就会有成功的希望。哦,这只褐马鸡正闷头觅食,对四周的动静缺乏警觉性;天色微明,视线朦朦胧胧,浑水好摸鱼,昏暗好捉鸡;褐马鸡处在上风口,它处在下风口,晨风鼓荡,灌木丛枝叶被吹得沙沙响,它即使行走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褐马鸡也不至于就能觉察到;更有利的一点是,这只褐马鸡在湿地边刨食边寻觅,行走路线恰好是对着它走过来,可形成迎头痛击的态势。
诸多有利因素加起来,是有可能梦想成真,开创一项白虎岙野犬群的新纪录,捕捉到一只活蹦乱跳的褐马鸡的。
它蹲下身体,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尽量缩短冲击距离。与此同时,那只褐马鸡也从空旷的湿地中央来到湿地边缘的灌木丛旁。它本想等褐马鸡贴近灌木丛或钻进灌木丛时再发起攻击的,可那只褐马鸡走到离灌木丛还有五六米远时,也许是嫌这一带虫子不多,也许是对密匝匝的灌木丛有一种本能的戒备,竟转了个身,又要往回走了。眼瞅着捕捉机会就要转瞬即逝,它一跃而起,拼尽全力往前冲刺。从它的起跑点到目标之间,也就二十来米远,它跑出一半,褐马鸡就觉察到危险迫近,昂首发出一串短促的啼鸣,一面迈动鸡爪助跑,一面摇扇翅膀起飞。它心急火燎,不顾一切狂跃急扑,“嗖嗖嗖”,像一支离弦的箭。还算不错,褐马鸡飞离地面约一米高时,它已赶到目标跟前,挺身上蹿,张嘴猛咬。它当然是想咬鸡脖子的,“咔嚓”一声,颈椎断裂,刹那间活鸡变成死鸡;咬鸡翅膀也不错,只要咬断一只翅膀,褐马鸡折翅落地,立刻就从空中掉下来,变成一只不会飞的鸡,当然也就变成野狗唾手可得的猎物。
遗憾的是,它连鸡屁股也没咬到,只咬到几根马尾状尾羽。褐马鸡“咯咯咯”惊叫着,猛烈拍扇翅膀。出于死里求生的本能,褐马鸡的力气大得吓人,它的身体几乎要被凌空吊起来,只有两只后爪还勉强踮立在地面。野犬在地面,褐马鸡在半空,双方展开一场生死拔河比赛。凭经验它晓得,自己想要捕捉这只褐马鸡的希望即将变成泡影,马尾状尾羽并不牢固,褐马鸡肯定会舍尾保命,至多还有一两秒钟的僵持,那几根尾羽就会被拉断或拔出,褐马鸡将带着狗嘴脱险的喜悦飞上高高的树桠,而它将咬着一嘴鸡毛沮丧地站在地面。
果然如它所料,狗嘴里那几根尾羽“嘣嘣”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差不多快要到嘴的褐马鸡就要飞走啦。失败已不可避免,唉,一场严肃的狩猎竟变成了狗拔鸡毛的游戏。
它正这么想,突然,晨雾袅绕的灌木丛里,蹿出一条黑影,飞快奔了过来,就在那几根尾羽拔脱,褐马鸡与它身体脱离接触的一瞬间,那黑影挺身蹿高一口咬住一只鸡爪。褐马鸡被从半空拽到地上,仍咯咯叫着垂死挣扎,翅膀拍打扇摇,与那黑影在地上扭成一团。它这才看清,那及时赶到并把褐马鸡从半空拽拉下来的黑影,原来是绿祖母!
却说褐马鸡,不愿放弃最后一丝逃生的希望,仍徒劳地抵抗,一只鸡爪被狗嘴死死咬住,用另一只鸡爪狠命踢蹬绿祖母的脸。鸡爪虽不及鹰爪那般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可褐马鸡天天在泥土沙砾中刨食虫子,爪子也磨砺得尖利如刃,刹那间,绿祖母脸上皮开肉绽。
红桃心赶紧蹿上去,照准鸡脖子狠狠咬了一口,鸡颈断裂,气绝身亡,褐马鸡这才停止反抗,瘫倒在地。
好险哪,绿祖母鼻子被划破了,下眼皮也有一道血痕,只差一点,狗眼就要被鸡爪抠瞎了。
它与绿祖母相对而视,它明白,绿祖母起得那么早,独自跑到灌木丛来,目的同它一样,也是惦记着刚刚分娩完的白桃花,想给虚弱的产妇一份营养早餐。
绿祖母叼起褐马鸡,转回白虎岙,往山腰攀爬。快到那条蚯蚓状岩缝时,绿祖母停了下来,将褐马鸡放在地上,退后两步,眼光在红桃心与褐马鸡之间跳了两个来回,又抬起嘴吻朝蚯蚓状岩缝做了个示意动作,意思表达得很明确,要红桃心接替它把褐马鸡叼进白桃花的窝巢去。
褐马鸡也就七八斤重,对野犬来说,搬运这么点东西,并不是太重的负担,路途也不远,应该很轻松就将猎物送进蚯蚓状岩缝去。红桃心明白,绿祖母之所以要它去接替搬运那只褐马鸡,是为了给它一个机会,以修补这段时间以来它与白桃花之间产生的感情裂痕。在白桃花最需要的时候馈赠美食,不仅是雪中送炭的关怀,还能委婉地表达它心里的一种愿望,愿意与白桃花恢复过去那种毫无芥蒂亲密无间的姐妹情谊。
绿祖母用心良苦,想得很周到。
红桃心感激地朝绿祖母颔首致意,叼起褐马鸡,三蹿两跳跃上山腰,兴冲冲往蚯蚓状岩缝跑去。晨曦照耀终年不化的日曲卡雪山,洁白的冰峰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出璀璨的光,把蚯蚓状岩缝照得五彩缤纷。红桃心看见,蚯蚓状岩缝约有一米多宽三米多深,妹妹白桃花蜷缩在岩缝底端用衰草和枯叶铺成的产床上,仍在闭目沉睡,衰草和枯叶间不时露出小狗崽毛茸茸的脑袋。它轻轻往岩缝里钻,想把褐马鸡送到白桃花嘴边,然后再悄悄退出,等白桃花一觉醒来,发现急需的美食就在面前,张嘴就能享用,当然会高兴得跳起来。
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给你一个幸福的谜。
白桃花不会相信天上掉下只褐马鸡,肯定会审查探究是谁在暗中帮忙。那只褐马鸡脖颈是它红桃心咬碎的,鸡身上留着它的齿痕,留着它的气味,野狗的嗅觉特别灵敏,成年野狗的记忆库里储藏着十万种以上不同的气味图谱,对野狗而言,世界就是由各种不同的气味组合成的。因此,白桃花只要在褐马鸡身上随便闻闻,就能闻出是它红桃心提供了这份精美的营养早餐。当然会有温馨的感觉,当然会心存感激之情。姐妹间的隔阂由此就会消弭,所有的误会、怨气和愤怒,就会变得像太阳下的雾,消逝得无影无踪。
红桃心这么想着,跨进蚯蚓状岩缝去。
它的两只前爪刚踏进岩缝,突然,侧躺着的白桃花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颈毛恣张,尾巴平举,狗眼通红,龇牙咧嘴,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嗥叫。它赶紧摇甩尾巴,并摇动叼在嘴里的那只褐马鸡,申明自己的来意:
——我是来给你送食物的,你瞧,这只褐马鸡多肥呀,吃下这只褐马鸡,你的奶水就会像喷泉一样汩汩往外流,你的小宝贝就会养得像小牛犊般健壮!
白桃花根本不吃这一套,仍汹汹地嚎,摆出殊死搏杀的架势,跃跃欲扑,牙齿咬得咯咯响,那是在严厉警告红桃心:你再敢往前走一步的话,我就要跟你拼了!
红桃心把褐马鸡吐在地上,褐马鸡还没死绝,有一只翅膀还在抽搐抖动,它自己则用柔顺的姿势躺卧下来,用行为语言向白桃花表明:我确实没有任何恶意,哦,趁鸡血还未凝固,快咬开鸡脖子喝甘甜的血吧,鸡血能滋补你产后虚弱的身体!
白桃花望都不望褐马鸡一眼,仍发疯般地咆哮,嗓子很快嘶哑了,叫得比狼嗥还要刺耳难听,力气似乎也已耗尽,身体在瑟瑟发抖,可穷凶极恶的态度却丝毫未缓和,好像面对的不是心心相印的亲姐姐,而是会带来死亡阴影的妖魔鬼怪。
有一只花斑小狗崽,大约是被嗥叫声惊醒,抖抖索索从草堆里钻出来,白桃花急忙用爪子将花斑小狗崽刨到自己身体底下,好像还不放心,又抓了一把草丝盖在小家伙身上。
红桃心心里一阵隐疼,白桃花这套行为表明,妹妹对姐姐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作为一个母亲,出于护崽的本能,不允许其他野狗接近刚刚出生稚嫩得就像水豆腐毫无自我防卫能力的小狗崽,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有必要像防盗贼一样防它这个亲姐姐吗?是的,它曾屡次“劝退”,最后还想用武力把白桃花驱逐出白虎岙,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它既然默许白桃花留在大本营生养后代,就不可能去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同胞姐妹间的信任度降到了零,真是可悲啊。
白桃花仍嗥叫咆哮,像个好斗的忠诚卫士,随时准备扑上来厮杀。
红桃心只好退出蚯蚓状岩缝。它往后退一步,白桃花的嗥叫声就减弱一分,它退到岩缝外,白桃花声嘶力竭的咆哮也就停止了。
蚯蚓状岩缝里,传来狗嘴拔鸡毛的“噗噗”声,传来渴饮鸡血饥啖鸡肉的进食声。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狗心,红桃心想,日子还长着呢,只要它真诚相待,总有这么一天,白桃花会理解它做姐姐的苦衷,与它恢复昔日的情谊。
太阳跃出山顶,母野狗们纷纷钻出葫芦形溶洞,新的一天开始了。
白虎岙共有八条成年母野犬,按照习惯,留下一条母野犬留守家园和看护幼犬,理应还有七条成年母野犬参加狩猎。可是,白桃花正处于哺乳期,不愿外出打猎,所以只有六条成年母野狗在山野奔波觅食。
虽然劳动力偏少,但这段时间食物倒不用发愁。
初冬季节,对生活在日曲卡雪山山麓的野狗来说,也是黄金季节。田鼠和雪兔从地穴钻出来,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面活动,忙着采撷浆果、茎块,以储藏足够的食物度过寒冬;崖羊和马鹿从早到晚埋头觅食,想尽一切办法增加脂肪,以抵御漫长而又严寒的冬天;野猪和野雉的新生代刚开始独立生活,既缺乏经验又莽撞行事,满世界乱窜。对野犬来说,只要跨进狩猎场,就能望见那些活蹦乱跳的猎物。对野狗来说,初冬是个丰收的季节。
这天,白虎岙野犬群去到尕玛尔草原,不费吹灰之力,就擒获一头膘肥体壮的崖羊,每一只母野狗都吃得肚儿溜圆,都还没有把那头崖羊消灭光,没办法,只好把余下的残渣剩羹白送给一群大嘴乌鸦吃了。回到大本营,只消三条母野狗反哺出肉糜,就足够红桃心所生的七条幼犬吃饱肚皮了。另两条母野狗,吐出肉块来,喂在家留守的母野狗灰肚皮和产妇白桃花。
每一条母野狗和每一条幼犬都能吃饱,当然是皆大欢喜的事。
隔了一天,白虎岙野犬群又在日曲卡山脚白桦树林里围住一只小野猪,没费多大周折,就把小野猪宰杀了,全体狩猎者吃得满嘴流油,红桃心还拖了一大块猪排回大本营,让白桃花美美地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