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心做梦也没想到,赛豹尾虽然埋葬在日曲卡雪山厚厚的积雪下面,但麻烦并没有被同时埋葬掉,一场更大的危机悄悄降临到白虎岙野犬群。
是它最先发现麻烦苗头的,那是一个风雨如晦的黄昏,秋风秋雨愁煞狗,白虎岙野犬群狩猎归来,在崎岖泥泞的山道上行走,每一条野犬都被淋得像落汤鸡。在爬一块陡坡时,白桃花滑了一跤。当时它就走在白桃花身边,整个过程看得很清楚。这一跤跌得并不厉害,四爪着地向下滑了约五六米,被一根裸露在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摔了个跟头。野狗命贱,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可以这么说,世界上没有一条野狗从小到大毫发未损从未跌过跤。跌倒算什么,野狗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一般来说,族群内任何一条野狗,滑这么一小跤,哼都不会哼一声,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泥水,就会加快步伐追赶队伍。可白桃花滑落下去时,发出一声惊叫,摔了跟头后,躺在地上“呜呜”呻吟,半天也没有爬起来。这个时候,野犬群已经爬到坡顶,它朝坡下望去,白桃花蹲坐在地上,四肢跷举,嘴吻探进腹部,舌头反复舔理自己肚皮上的绒毛。
野狗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千金小姐,不慎跌跤后,先注意衣服有没有摔破,光辉形象有没有遭殃,穷讲究什么呀,就算是肚皮上的绒毛蹭掉了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心痛嘛。
“汪呦”,红桃心叫了一声,催促白桃花别再磨蹭了,赶快爬上坡来。
白桃花仿佛聋了似的,仍埋头舔着自己的腹部,动作轻柔,神情专注,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好像正在从事一项神圣而又伟大的工作。
这很反常,让红桃心生疑。它再瞪大眼睛仔细看去,白桃花舔理的部位,并非肚皮中央,而是处于后腿弯的下腹部。它心里一阵抽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对雌性野狗来说,下腹部是个敏感部位,是生命的摇篮——子宫所在的位置。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白桃花子宫里正孕育着小生命,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滑了一跤后,白桃花会这般爱惜自己的腹部,会这般深情地反复舔吻这个部位。
红桃心做过母亲,在这方面有深切的体会。当一条母野狗体内孕育小生命时,它全部的感情和注意力便投射到自己子宫所在的位置,尽量避免磕碰,避免撞击,以免肚子里的小宝宝们受到伤害。这是母性一种爱的本能。
有这种可能,白桃花已经怀上小狗崽了!
当然,目前还仅仅是一种猜测,但这种事情,纸是包不住火的。
它提心吊胆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人类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对喜马拉雅野犬来说,是三月怀胎,一朝分娩。野狗胎儿生长速度极快,半个月后,白桃花的腹部就鼓出一个包,开始时小如山梨,半个月后变得像饱满的香柚。
真相大白于天下,白桃花果真怀上了狗崽!
对首领红桃心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喜马拉雅野犬奉行独特的生育制度,一个族群内,只有当家母野狗有权婚配并生育后代,其他母野狗无权自己生养,只能协助养育女皇的狗崽。
这听起来很不公平,等级制度太厉害了,剥夺了其他母野狗的生育权。但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喜马拉雅野犬之所以选择如此奇特的生育制度,是物种演化的必然结果。野犬虽属于肉食猛兽,但个头相对矮小,凶猛不及豺和狼,机灵不及狐与獾,既不会上树掏鸟窝,也不会下河捉鱼虾,猎食能力在大中型肉食猛兽中算是偏弱的。单独一只或两只野狗,是无法捕捉到稍大一些的猎物的,非要五六条野犬以上,群策群力才能成功捕捉到马鹿、斑羚、野猪之类的大中型猎物。另一方面,野犬的繁殖能力却很强,从理论上说,一条母野狗每年都可生育,每胎可产五至八只小狗崽,假如任其随心所欲地生养,假如没有天灾人祸,每一只狗崽都能平安长大,七年之内一条母野狗就能发展成一个庞大的野犬军团。
相对偏弱的猎食能力与超强的繁殖速度之间形成了尖锐矛盾。
假设喜马拉雅野犬奉行一雌一雄的单偶制家庭婚配形式,夫妻双方就算恩爱和睦相敬如宾,也只能逮些鼠类或兔类来充饥,自己混饱肚皮也许还不算太难,但一大窝子女就成了沉重的负担。尤其进入冬季后,情况会更加糟糕,鼠类与兔类秋季时在地穴储存大量粮食,整个冬季躲在迷宫似的洞穴里,很少跑到地面上来,野狗夫妻无法猎杀大中型兽类,鼠与兔又寻找不到,面临断炊之虞,那些狗崽不可避免会被严寒与饥饿夺走生命。
假设喜马拉雅野犬族群内每一条母野狗都有权生育,幼犬的数量一定大大超过成年犬,吃饭的狗多,干活的狗少,食物压力显而易见,幼犬的夭折率肯定居高不下。更可怕的是,每一条母野狗都会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而排斥非亲生骨肉,个个为自己谋算,团队精神荡然无存,族群将会变成一盘散沙,集体狩猎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
而实行女皇生育专利制度,表面上看,剥夺了其他母野狗的生育权利,抑制了族群的繁殖速度,其实却不然,数条母野狗齐心合力抚养一窝幼犬,吃饭的狗和干活的狗比例恰当,繁殖速率与食物资源相对平衡,优生优育,大大提高了幼犬的生活质量,当然也就大大提高了幼犬的存活率,对种群的繁衍壮大有利。另一方面,其他母野狗没有亲生骨肉可以眷恋,母性的情感便会集中到唯一那窝幼犬身上,心甘情愿做帮手犬,形成爱的扭结点,形成凝聚力,有利于族群团结。
因此,凡喜马拉雅野犬群,都有这么一条严格的禁忌:除当家的母野狗外,其他任何雌犬都禁止私通,尤其禁止生育。
对触犯禁忌的雌犬,处罚是相当严厉的。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两起身为臣民的母狗暗结珠胎的事。第一起发生在十年前,当时白虎岙当家的是一条名叫阿魁的母狗,腰圆膀粗,长着一嘴坚冰似的犬牙,性情特别凶暴。有一条名叫九里香的雌犬,与公狗幽会,偷吃了禁果,一个月后,肚子开始隆起来了。阿魁母狗晓得后,用暴力强行驱逐,九里香被撕咬得浑身鲜血淋漓,不得不离开白虎岙流落荒野。两个月后,野犬群前往尕玛尔草原觅食,途经一条乱石沟时,看见六只死掉的狗崽。它们眼睛还没有睁开,出生最多两三天,就被饥饿夺走了生命。九里香守候在死狗崽身边,瘦骨嶙峋,也已奄奄一息了……第二起发生在六年前,当时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领是绿祖母。有一条名叫豆娘的母野狗,长得妖冶妩媚,不幸肚皮鼓了起来,绿祖母开始时用暴力驱逐,可驱逐了几次,豆娘还赖在族群内死也不肯离去。绿祖母率领其他母野狗一拥而上,咬断豆娘的喉管,又咬开豆娘的肚皮,母与子倒在血泊中。
可以这么说,触犯禁忌的母狗,都不会有好下场。
假如现在怀孕的不是白桃花,而是其他任何一条母野狗,红桃心会毫不犹豫按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来处置,或者用暴力将其驱逐出境,或者当场咬杀其肚子里那些孽障。
正常养育的小生命,称之为宝贝;非正常养育的小生命,称之为孽障。
可面对白桃花,它总觉得有一种强大的心理障碍,阻止它去实施祖传的惩罚手段。
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时间流水似的淌逝了。转眼间,又一个多月过去了,白桃花的肚子越来越大,鼓鼓囊囊像吊着一只黄蜂窝。红桃心有生育经验,各种生理迹象表明,白桃花已到了预产期,并已临近分娩。
事情迫在眉睫,必须有个了断,不能再往后拖了。
红桃心左思右想,决定用“劝退”而非“驱逐”来让白桃花离开白虎岙野犬群。它不愿意对自己的同胞妹妹实施暴力,希望能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感情滋生仁慈,友谊催生和平,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那天下午,白虎岙野犬群在古戛纳河边扑倒一条大鲵,饱餐一顿后,母狗们散落在河岸边草地上,稍事休整。秋天的狗尾巴草,金黄松软,被太阳烤得暖融融,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醉香。孕期中的母野狗瞌睡大,白桃花侧躺在草地上,惬意地翻了个身,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红桃心摇动尾巴朝其他母野狗发出无声的指令,没有惊动熟睡中的白桃花,族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古戛纳河畔。红桃心是这么设想的,野犬群从来是集体行动,同进同退共猎共食,从未发生过把哪一只母野狗遗弃在半途的事,当白桃花一觉醒来,发现野犬群不见踪影,应该有所觉悟,晓得是野犬群有意抛弃了它,当然也应该晓得野犬群为啥要抛弃它,从而知趣地远走他乡。这样,既可避免正面冲突,又可解决问题,当然是上上策。
遗憾的是,当红桃心带着其他母野狗回到白虎岙,没多久,就看见白桃花腆着大肚子,一路小跑着也回来了。白桃花似乎还挺委屈的,走到葫芦形溶洞前,扬颈长吠了两声,仿佛在控诉:你们不怀好心,你们把我孤零零地抛弃在河边,是想把我喂豹子吧!
唉,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真让狗伤心。
当然不能就此罢休,肯定是要找机会继续“劝退”的。
这天清晨,白虎岙野犬群去往尕玛尔草原狩猎,追逐一群梅花鹿,一直追到喇叭斗,还未能追上这些奔跑如飞的梅花鹿。喇叭斗是个地名,在尕玛尔草原西端,两座山峦间有个豁口,形如喇叭,俗称喇叭斗。喇叭斗是白虎岙野犬群狩猎领地西面疆界,俗称西大门,出了喇叭斗,就是其他野犬群的领地了。红桃心觉得这是一次上佳的“劝退”机会,就摇动尾巴朝其他母野狗做了个示意,六条母野狗排成一条线,把白桃花阻挡在喇叭斗边界线外,红桃心狗嘴冲着白桃花厉声嚎叫:“汪呦——汪呦——”你严重触犯禁忌,已不适合继续待在白虎岙,念你是我的同胞妹妹,我就不过多的指责你了,请你现在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其余五条母狗也齐声高吠:顾全大局,遵守游戏规则,请离开白虎岙!
白桃花不甘心自己被拒之“门”外,瞪着仇恨的眼睛,在六条母野狗排成的阵线前跑来跑去,企图寻找空隙与机会,破“门”而入,重新回到白虎岙领地来。
红桃心“刷”地平举尾巴,龇牙咧嘴咆哮。其余五条母野狗也都摆开格杀的姿态来。这是最严正的警告:你再不听劝告,我只有用暴力驱逐了,别怪我心狠,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白桃花看看严阵以待的野犬群,似乎知道硬闯的结果将意味着什么,哀哀发出几声嗥叫,夹起尾巴扭身离开喇叭斗,向陌生荒野小跑而去,很快隐没在乱石与衰草间。
红桃心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劝退”有效,危机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