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陷阱事件发生后,你和主人的关系变得十分糟糕。好几天过去了,他在你面前时时都板着脸,从来没笑过。你和主人的关系进入一种冷战状态。
你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你宁肯被痛骂被鞭笞被减少就餐次数被降低伙食质量,也不愿遭受这样的冷落。
更让你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是,主人不知是哪种心理在作怪,对你进行一系列所谓的考验。
有时在半夜,木屋里突然响起主人报警式的口哨声,吹响这口哨意味着主人身陷绝境。你从睡梦中惊醒,瞪着惺忪睡眼心急火燎地从窗口飞进木屋,一看,主人安然睡在竹榻上,什么险情和猎情都没有发生。见到你破窗而入那副焦急的模样,主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一句:“看来,你还没有完全背叛我。没事啦,你回雕巢去睡吧。”
你只得破窗而出,怏怏地返回大青树桠。
有时在白天,主人突然勾起食指含在舌底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你急急忙忙循声飞去,主人却站在寨门口,指着一只正在晒谷场上偷啄谷粒的麻雀向你命令道:“巴萨查,快,把这只小偷麻雀给我逮住!”你愕然。你是猎雕,不是扎在晒谷场上吓唬雀鸟的纸鹞,让你去逮一只麻雀,无疑是在杀鸡用牛刀,是对你猎雕身份的一种蔑视和戏弄。
你跟随主人两年有余,主人从来没有让你干过一桩与你猎雕身份不相配的傻事。但此刻,主人脸色严峻,正儿八经地向你下达捕猎麻雀的指令。你心里很别扭,很委屈,但还是按主人的吩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过去,攫住那只倒霉的小麻雀,把它掷在主人面前。主人捡起小麻雀的尸体,看也不看就顺手扔进水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以为我已经唤不动巴萨查了呢。”
有时,主人会在烈日当空时,让你待在河滩监视一只已经死去的乌龟,别让它逃走……
有时,在暴雨如注时,主人让你飞落在他肩头,主仆一起无缘无故地被雨水浇淋成落汤鸡……
你心里明白,主人之所以对你发出许多没有价值的怪诞的指令,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人并非对小麻雀、死乌龟或暴雨感兴趣,主人是要考验你的忠诚。主人对陷阱事件耿耿于怀,总疑心你巴萨查脑后长着反骨。
这是一种病态的考验。
你很伤心。天昭地鉴,你对主人仍然跟过去一样爱得深沉,爱得真挚。你巴萨查心里最清楚,你之所以能心甘情愿放弃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涯,留在主人身边当猎雕,并非仅仅出于报答救命之恩,还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原因。
两年前,达鲁鲁把你从豹嘴里救出来,抱回家后,又用草药替你治好了摔断的腿和受伤的翅膀。当你恢复了飞翔能力后,他就开始按培养猎雕的程序训练你,每天反反复复让你练习怎样听懂不同频率不同音调的口哨声,让你熟悉各种野生动物在人类心目中的价值,让你练习如何配合主人擒捉飞禽走兽。
你从小在山林里野生野长,你未泯的野性受不了日复一日严格而又枯燥的训练。你对必须按照主人的口哨声行动打心眼里感到别扭。你自由散漫惯了,你受不了任何形式的束缚。你强烈渴望能离开人类,回到荒凉而又充满神秘感的日曲卡雪山去,过无拘无束的野雕生活。你几次想开小差,但想想主人救了你的命,实在不好意思溜走。你咬紧牙关勉强度过了漫长的训练期。
当半年后主人正式带你进山狩猎时,你暗暗希望能遇到一条剧毒的眼镜王蛇或碰到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危及主人的性命,当主人呼救时,你就冲过去设法把眼镜王蛇啄死或者把老虎引开,将主人从危险中解救出来。这样,他救了你一命,你也救了他—命,还清了感情债,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同他拜拜了。
但还没有等你找到这样的机会,突然发生了狗熊事件,一下扭转了你的观念,使你自动放弃了逃跑的想法,斩断了要皈依山林做只野雕的念头,愿意死心塌地地做一只受主人意志控制、很不自由的猎雕。
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主人携带着你去捕捉松雉。松雉是高级宾馆和饭桌上的山珍,挺走俏的。松雉行动诡秘,平时极难猎获,但初冬第一场大雪后,松雉会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便于跟踪追击。中午时分,你和主人终于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发现了一只松雉。洁白的雪地里,五彩缤纷的松雉显得格外醒目。主人撅起嘴唇,刚要向你吹响朝松雉扑击的口哨,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从主人背后那片小树林里,钻出一头狗熊,直立着身体,挥舞着毛黪黪的熊掌,怒气冲冲地朝主人扑去。
看得出来,这是一头被大雪带来的饥饿逼得快发疯了的狗熊。
你惊慌地尖啸一声,拍拍翅膀升上天空。
主人达鲁鲁没长翅膀,无法升空躲避。他也无法像穿山甲那样能掘洞入地,他只能掉转枪口对准狗熊。
虽然狗熊的智商很低,凶残不及豺狼,敏捷不及虎豹,却比一般的虎豹豺狼更难对付。狗熊蛮横不讲理,只要你进入它的觅食区域,也不管你是否招惹到它,它都要跟你玩命。更可怕的是,狗熊喜欢在松树上蹭痒,蹭了一身黏糊糊的松脂,又到沙地里打滚,滚了一身沙子,又到松树上蹭一身松脂,再到沙地里滚一身沙子,结果,本来就坚韧厚实的熊皮就像穿了件特制的铠甲,老式火铳喷射出来的铅弹极难打穿。
你还是头一次跟主人进山狩猎,缺乏经验,也缺乏猎雕应有的胆魄和气度,你在危难关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飞在半空中,凄厉长啸,朝主人发出毫无用处的报警声。
你看见,主人背靠着一棵大树,端起火铳,朝十多米外的狗熊打了一枪。轰然一声巨响,树林里飘起一股青烟。旋转的铅弹裹着一团火球,直刺狗熊心窝那块月芽形的白斑,但铅弹射在熊皮上,就像撞在弹簧上一样,被弹了回来。狗熊被巨响吓了一跳,怔了怔,低头看看自己胸口,那块月芽形白斑已被火药喷焦了。它勃然大怒,疯狂地吼叫着,大步流星朝达鲁鲁冲来。这头狗熊直立起来足足比主人高出一个头,膘肥体壮,凶相毕露。十米、九米、八米、七米……主人仍然屹立在大树下,岿然不动。你在半空中急出一身虚汗,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主人凌空擢起,躲开狗熊残忍的袭击。你在主人头顶盘旋着,惊叫着,催促主人赶快躲避。
主人仍然像座石雕一样纹丝不动。
你还是雏雕时曾亲眼见过狗熊袭击猎人的悲惨事件。野蛮的狗熊会用结实的熊掌把猎人一掌拍翻在地,或者一掌把猎人的头皮和脸皮一起撕掉,然后用肥墩墩的熊屁股坐在猎人身上,不停地扭动熊腰,像沉重的石磨一样把猎人碾成肉泥。
主人使用的火铳是那种每射击一次就要重新填充一次火药和铅巴的老式猎枪。要在狗熊致命的巴掌落到身上前重新往枪管里装上火药铅巴,显然是来不及了。主人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跑。
逃命吧,主人!
但主人却仍然直挺着腰杆和脊梁,站在大树下。主人瞳人里流光溢彩,闪烁着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主人面部表情极其生动,颊肌有规律地跳动着,嘴角荡漾起一丝讥讽的笑,坚毅的下巴很潇洒地朝前一挺。在狗熊蹿到离他站立的位置只有四步远的地方时,他从容不迫地将火铳轻轻搁在树干上,嗖的一声抽出佩挂在腰间的猎刀。长长的猎刀在阳光下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寒光。
“嘿——”主人大喝一声,那是发自丹田的喝叫,雄浑有力,带着野性的冲动和理智的光辉,具有一股强大的威慑力量。你看见,随着主人声震云霄的喝叫,狗熊两条后腿打了个趔趄,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绊了一下似的。但狗熊毕竟是山野猛兽,凭着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蛮力,又朝主人猛扑过来。三步、两步、一步……眼看熊掌就要掴到主人的脑袋了,狗熊两只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残忍的狞笑,熊嘴傻乎乎地张开,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和一条粉红色的肥大的舌头。
说时迟那时快,主人锋利的目光喷吐出人类所特有的自信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纵身跃起,双脚踩在身后那棵大树上,猛地往前一蹬,用力将猎刀往熊嘴刺去。
金色的朝霞罩在主人身上,主人矫健的身躯闪耀着一层炫目的光彩。主人横亘在天和地之间,挟带着浩然正气,代表着天刚地柔,朝狗熊,不,是朝邪恶,朝死神,朝逆境,朝命运,奋勇冲刺!
你那颗年轻的雕心被深深感动了,这非凡的一瞬间永远定格在你的脑子里,改变了你的信仰,改变了你对人类的看法。过去,你觉得人类之所以能称霸这个地球,是靠那发达的大脑和大脑所产生的智慧;你觉得人类之所以能统治这个世界,是靠手中的武器和工具。但主人朝狗熊口腔刺出猎刀的这一动作,却彻底纠正了你对人类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