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雕爪误插进土层的当口儿,老公狐已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翻爬起来,龇牙咧嘴朝你扑咬过来。你在地面上动作笨拙,躲闪不及,被老公狐扑了个正着。老公狐骑在你的背上,四只狐爪按住你的翅膀,一张腥臭的大嘴朝你细长的脖颈咬过来。完全出于一种死里求生的本能,你猛烈地摇动自己的身体。不知是因为羽毛被雪尘飘湿增加了润滑度,还是因为老公狐刚跃上你的背脊还没来得及掌握好平衡,老公狐一下被你从身上摇落下来,仰面跌倒在地,又顺着山坡往下滚出好几米。
真是侥幸,你只损失了十几片金色的羽毛。
你赶紧猛蹬双腿,想从平地上跳起来,扇动翅膀飞上天空摆脱目前的困境。可是被雪水泡了整整一冬天的山土太酥软了,几乎没有什么反弹力,你的身体无法跳跃起来。老公狐却又一次利索地从地上翻爬起来,朝你蹿跃扑击。你只好一面高声啸叫,为自己虚张声势,一面蹒蹒跚跚朝后退却。你脖颈上的羽毛竖立着,尖利的大嘴壳始终瞄准老公狐那双贼亮的眼珠子,恫吓性地乱啄乱咬,迫使老公狐不敢轻举妄动。你一直退到山坡左侧一棵枯倒的大树前,跨上树干,利用枯树结实的反弹力,也利用树干与地面那点可怜的落差,终于扑扇翅膀飞起来了。
升上天空,你才松了口气。死里逃生,好险哪!
现在,最好是立刻飞离古戛纳河谷,离开这只狡猾的老公狐越远越好,你想。事实已教训了你,你根本没有把握把老公狐捕捉住的。力量对比你并不占绝对优势,智力上你也不是老公狐的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是飞为上计。
你开始呈螺旋状升高。
你看见,老公狐直立在山坡上,一只爪子清洗着狐脸上的泥垢,一只爪子朝空中挥舞,表情哀戚忧伤,像是在跟情侣道别。这浑蛋,是在恣意嘲笑你,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失败,嘲笑你的退缩。你雕爪的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你猛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要么接受挑战,要么接受嘲笑,你别无选择。你在老公狐头顶盘桓着,改变了主意,决心要把这场搏杀进行到底。
老公狐朝你滑稽地耸了耸肩,不再理你,东张西望地在枯树附近寻觅着可以挖掘的灰鼠洞。
你在空中一面盘旋一面思忖。是的,你在体力和智力上都不比老公狐强,但你有一个优势是老公狐永远也无法拥有的,那就是你有翅膀,老公狐没有;你能飞,老公狐不能,攻击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你手里。刚才之所以偷袭失败,关键是地形对自己不利,妨碍了自己施展翅膀的威力。
吃一堑长一智,你要耐心选择最佳地形。
可恶的老公狐,慢慢腾腾在平缓的山坡上溜达,就像逛街一样轻松。你看出来了,老公狐是以逸待劳。你也不能傻泡在空中白白消耗有限的体力。你飞到附近一棵枝叶凋零的杉树上,伫立在树桠上,等待时机。
老公狐弯弯曲曲迂迂回回地朝一座小山冈上运动。这是一个好兆头,你想。小山冈上铺满了沙砾和坚硬的岩石,有利于你蹦跳并缩短从地面起飞的时间。小山冈南面是笔陡的悬崖,有数十丈深,可以大做文章。只要老公狐一登上山冈,你就立即出击。可恨的是老公狐走得极慢,老半天了还在缓坡上磨蹭,惹得你心里痒痒的。
天空变成铅灰色,雨雪霏霏,凄迷阴森。再过一会儿,浓重的夜色就会像块厚实的幕布一样把古戛纳河谷的一切都遮盖起来。黑夜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你不是猫头鹰类的夜视眼,你的雕眼虽然锐利,却没有夜视的功能。假如天晴,借助于日曲卡雪峰的反光和星星月亮的照耀,你还能看清物体,但现在是乌云遮蔽,夜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勉强看见近距离内物体模糊的轮廓。
这是无法补救的弱点,是致命的缺陷。
你的弱点恰恰又是老公狐的优势。狐狸习惯于在夜里觅食,浊黄的狐眼一到漆黑的环境便会变幻成莹莹绿色,像两粒鬼火,视力丝毫也不比白天差。
你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让老公狐登上小山冈!
你拍拍翅膀,飞到小山冈的上空,寻找办法,你运气不错,很快发现乱石堆里有一对灰鼠正在啃食干浆果。你悄悄飞扑下去,将两只雕爪拳成半空心,像罩子一样猛地把这对倒霉的灰鼠罩在自己的爪下。你不想把它们捏得粉身碎骨,也不想把它们囫囵吞进肚去,你要它们做活的诱饵。那对灰鼠在你的雕爪下魂飞魄散,吱吱怪叫。你又将两只雕爪稍稍往下压了点劲,灰鼠发出更加响亮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饥饿难忍的老公狐到底失去了耐心,被灰鼠吱吱的惨叫声吸引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登上了小山冈。
你放开被抓得半死不活的灰鼠,振翅飞上天空。
老公狐嘴角流着涎液,扑向诱饵。
你在浓重的暮霭中,飞转到老公狐的背后,还像刚才那样,收敛翅膀,从高空像树叶那样无声无息地朝老公狐飘去。老公狐还是佯装不知,漫不经心地噬咬着灰鼠,显然,它是想用刚才的战术变偷袭为反偷袭。历史不会重演了。当老公狐在你雕爪攫住狐皮的一瞬间又翻滚躲避时,你早有准备,及时撑开翅膀,弯曲膝关节,借着俯冲的惯性,雕爪踏在坚硬的岩石上,猛力一蹬,将身体弹回空中,同时奋力扇动了两下翅膀,哈,你又回到了能自由地尽情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猎雕威力的天空了。你不敢喘息,立即朝在地上打滚的老公狐发起第二次攻击。你要在它翻身欲起未起的当口儿,扑到它身上,给予致命的打击。
出乎你的意料,老公狐并没有翻爬起来。它只打了半个滚。它仰面躺在石岩上,四只狐爪半曲着伸向天空,有效地防范着来自天空的袭击。
看来,老公狐已识破了你的意图,非常及时地调整了自己的战术。
老公狐摆出这个迎战姿态是很毒辣的。只要你稍一疏忽,狐爪就会捅破你的胸脯,狐嘴就会咬断你的雕爪。
你的雕爪凶猛地向老公狐腹部那片橘黄色的绒羽抓去。狐爪左右抵拦,把你的两只雕爪拨拉开。你又抓了个空,雕爪从老公狐身体两侧滑过,落在石头上。你想重新腾飞,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公狐四只爪子已紧紧抱住了你的身体,狐嘴朝你柔软的颈窝咬来。你猛地一闪,老公狐的嘴咬偏了,咬在你翅膀和肩胛的连接处,你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你想用嘴壳啄老公狐的眼珠子,但老公狐的脑袋埋在你的翅膀下,无法啄到;你想用雕爪将贴在胸脯上的老公狐踢蹬下来,但老公狐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紧紧搂抱着你。老公狐开始在地上打滚。这对鸟类特别是猛禽来说,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飞翼外基部撞在石岩上,硬羽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声响。地面扬起的沙土,刮得你眼睛都无法睁开。
你竭力挣扎着。你必须从老公狐过分热情的拥抱中解脱出来。你不能在地面上久留,你必须尽快回到天空去。
翻滚中,你努力朝悬崖移动。这险峻的地形是你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个希望了。终于,你和老公狐一起翻滚到悬崖边缘,你的雕爪在坚实的大地上猛力一蹬,使自己和老公狐,连同拳头大小的石块,一起翻下了悬崖。
你预料老公狐会由于突然失重而晕眩,松开狐爪,中止这死亡的拥抱,并松开狐嘴,使你那只翅膀恢复自由。
但老公狐比你想象的还要顽强,它在半空中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你,并噬咬着你的一只翅膀不放。你一颗雕心变得冰凉。这样跌下去,你和老公狐必然是同归于尽。
你只能拼命扇动另一只翅膀,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已经跌下去十几丈了,二十多丈了……黑黝黝的深渊传来小溪流淌的淙淙声。凭声音判断,你和老公狐离地面只有几丈高了,至多还有几秒钟,你和老公狐便会在溪边的石滩上同时丧命。你已经绝望了,合起雕眼,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自己的身体和老公狐的身体砸地时的訇然声响。
突然间,你感觉到自己那只麻木的翅膀恢复了感觉,沉重的身体恢复了轻松。这不会是幻觉。你睁开雕眼,哦,在最后一秒钟,老公狐终于产生了失重反应,晕眩过去,松开了对你的拥抱,停止了对你的噬咬。
砰,老公狐砸在石滩上。
你急忙扑扇翅膀。好险哪,你离地面只有一米高了。你在天空兜了一圈,然后飞到小溪边,凭感觉找到了老公狐。老公狐已不会动弹,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你攫住老公狐的脖颈,返回丫丫寨。
你在和老公狐扭斗翻滚时,折断了好几根飞羽;你右翅膀和肩胛连接处的肌肉被尖利的狐嘴咬开了,还淌着血;你全身的羽毛被雪尘飘湿,又粘了厚厚一层沙土。你精疲力竭,老公狐在你的雕爪下变得越来越沉。你只好飞一段路,停下来栖息几分钟,再飞一段路。你在空中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像喝醉了酒。
深夜,你终于飞出古戛纳河谷,飞临丫丫寨上空。绕过那扇用白象、灵猫和蟒蛇等木雕装饰起来的寨门,你看见,主人的院子中央站着个人影。小木屋里的灯光映照出那人的轮廓,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两条走惯山路的强壮的腿,正是主人达鲁鲁!主人正站在风雪弥漫的屋外焦急地等待你归来呢!
你啸叫一声,拍拍翅膀,停落在主人脚跟前。
“是你吗?我的巴萨查,真是你!”主人惊喜得叫了起来,“你回来得这么晚,我真担心。”
你骄傲地用雕爪将老公狐推到主人面前,主人摸着黑将老公狐拎起来。主人不愧是好猎手,凭手感就估量出了这只老公狐的价值。主人兴奋地说:“好一张上等狐皮!巴萨查,你帮了我大忙了!莉莉看病不用愁了!”
你累得站不稳,蹲在地上。
主人扔下老公狐,把你从地上抱起来。主人温热的脸颊贴着你的脖子,他亲昵地抚摸着你,宽大的手掌捋顺你凌乱的羽毛,揩净你身上粘着的泥尘。
“巴萨查,我的宝贝,我晓得,你一定累坏了。”
再也没有比主人的理解更能温暖一颗猎雕的心了。你贴在主人温暖的怀里,高兴得嘎哟嘎哟欢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