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鸟笼夹着纸卷刚要往小巷子里钻,突然,背后传来嘶哑的吼声:“算命的小子,你给我站住!”我拔腿想跑,才跑出两步,后领便被一只汗毛很浓的有力的手给揪住了。我赶紧缩起脑袋,耸起肩膀,弓起背脊,弯下腰杆,做出一副低头认罪的可怜相,哭丧着脸说:“永主任,我再也不敢到街上来摆算命摊子搞封建迷信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回生产队一定好好劳动。”
嘿嘿,他眯起一双绿豆小眼,笑得很暧昧。
我吃不准他为什么要笑,腿儿打战,吓得要死,头垂得更低,差不多要碰到膝盖了。唉,卑躬曲膝,无师自通啊。倒是关在鸟笼里的佛儿,自打看见永造反后,“嘎呀——嘎呀——”冲着他一声接一声鸣叫,声音压得很粗也很硬,养过鸟的人都知道,那是鸟儿愤怒的啸叫。
佛儿的叫声终于引起了永造反的注意,他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我提在手中的鸟笼,又嘿嘿笑了两声,说:“听说这只鸟算命算得很准啊。”
我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把鸟笼藏到屁股后面,摸索着抽开笼门,想把佛儿放飞掉。可它仍一个劲地朝永造反谩骂,老半天也没从洞开的笼门飞出来。
“嘿嘿,我要出门了,让这只鸟替老子算一卦,怎么样?”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玩猫捉老鼠的把戏,连忙谦恭地说:“永主任,不瞒您说,算命嘛,都是骗人的鬼把戏,混口饭吃的。”
“少啰唆,快替老子算一卦!”他沉下脸来说。
我悬吊着的心落了地,谢天谢地,他今天不是来找碴儿寻麻烦的,更不是来砸我的算命摊的。我赶紧说:“永主任要占卦,我敢不从命。”
我煞有介事地端详着他那张倒挂的猪头似的脸,口是心非地接着说:“其实,永主任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生来就是大富大贵的命,何须算卦。”
“天有不测风云,谁晓得将来是怎么回事啊。”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重新摆好摊子,按程序让永造反写下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然后焚纸念敕令,暗中给佛儿做了一个手势。
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把永造反的来由猜了个准。我早就听人说过,上面很赏识永造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要调他到县里去当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他想知道自己这一去在仕途上是否会一帆风顺。
要是能保障我的生命安全,要是能让我随心所欲地抽一张签,我一定给他一张下下签,给他一张去地狱报到的通行证,希望他一出门就踩着一块香蕉皮,跌断脊梁永远瘫在床上,永造反变成永瘫痪。可现在我的小命拿捏在他的手里,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给他个下签,不仅不敢给下签,连中签也不敢给,只能违心地给他一张上上签。我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给佛儿做了个抽第三张牌的手势。那张牌的谶语是:吉人自有天相,鹏程万里远去,位及人臣第一家,恩泽遍洒人间。我想,他拿到这张上上签,一定会喜笑颜开的。
佛儿多次抽过这张上上签,对我的手势很熟悉,是不会抽错的,我想。
佛儿在木匣子上极不情愿地旋转舞蹈,看到我的指令后,“嘎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偏仄脑袋,用一种明显的恼恨的神态剜了我一眼,嘴喙一伸,叼出一张牌来,扑扇翅膀,飞到我手上,坚决果断地一甩脖子,将牌扔到我手掌上。我一看,差点没急出心脏病来!这家伙,没按我的指令叼出那张上上签,而是把第一百零六张牌,也就是把两个月前我让它抽给那位丈夫患晚期肝癌泪汪汪前来算卦的中年妇女的那张下签,给抽了出来。这签要是让永造反看见了,我难免会被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永造反见签已抽出,身体斜过来看,我没等他看清签上的谶语,灵机一动,赶紧将那张下签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一面嚼一面念念有词,脖子一抻,吞进肚去。永造反惊愕地望着我,厉声问:“你这小子,在捣什么鬼?”我陪着谄媚的笑说:“贵人命硬,光抽一张签是算不准的,必须我先吃下一张签去,再抽一张签在外头,里应外合,方能算出大吉大利来。”他大概平日里也听说过一些算命求卦的事,对我即兴杜撰的里应外合的算命法并不相信,狐疑的眼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最后说:“你小子别再耍什么滑头了,赶快让神鸟再替我抽!”
在我急中生智把那张下签吞进肚去时,佛儿激动得在案台上跳来跳去,把毛笔都弄掉到地上了。它抖动翅膀,叽里呀叽里呀朝我发出短促的鸣叫,那是在向我提出强烈的抗议。
我一把抓住它,伸手从它的腹部拔下一根羽毛来,它疼得嘀地发出一声尖叫。我这是在向它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不准再调皮捣蛋,不准再惹事生非!
我又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次命令它去抽第三张牌。
它跳到木匣上,毫不迟疑地啄起一张牌来,跳回我面前。那牌的正面亮在外头,我的眼光一落到那醒目的谶语上,立刻浑身黏糊糊的,吓出一身冷汗来。那又是一张下签: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瞒得过人眼瞒不过天眼;摘掉乌纱,剥去龙袍,行恶之人终将得到报应。
我手臂僵麻,不知道该不该去接那张牌。永造反抢在我面前,一把将牌夺了过去,扫了一眼后,脸一会儿变得像猪肝,一会儿变得像青石板。突然,他一个饿虎扑食,一把从案台上抓住佛儿,凸突的指关节嘎嘎作响,脸上横肉颤抖,狞笑着说:“装神弄鬼,搞封建迷信,老子捏死你!”佛儿开始还踢蹬爪子,尖叫挣扎,很快,就叫不出声了,眼睛爆突,嘴喙张大,喷着唾沫星子。
我心如刀扎,又不敢去救,只好堆起尴尬的笑,赶紧说道:“永主任,您千万别发怒,这第二张签,也不是抽给您的;我刚才吃了一张签,鸟儿也要吃下一张签,人鸟共同里应外合,才能给您算命呢。”他先是讪讪地朝我阴笑,想了想,慢慢把手指松开了些,说:“那好吧,我再看看它能使什么鬼花样!”他把那张下签揉成一团,粗鲁地塞进佛儿的嘴腔,然后用一根食指用力将纸团捅进食管去。可怜的佛儿,无力抗拒粗暴,脖子一挺,把纸团咽进肚子去了。他一扬手,将半死不活的佛儿扔回到案台上,我想,他绝对不会相信我关于人鸟共同里应外合的算命法,他之所以放佛儿一码,给它再算一卦的机会,用意很明显,是在自己即将到县上赴任之机,不愿被那张下签搅得心神不宁,不想沾上什么晦气,让佛儿替它叼一张上上签出来,喜上加喜,以壮行色。
佛儿蹲在案台上,梗着脖子,翻着白眼,噎呀噎呀地倒抽着气。我噙着泪,用手绢蘸着水,替它擦去嘴喙上的脏物,替它擦洗凌乱不堪的羽毛。唉,佛儿啊佛儿,你干吗那么死心眼呢,我知道,你恨他,可他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你又何必去鸡蛋碰石头呢?
过了一会儿,佛儿从半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瞅瞅我,又瞅瞅永造反,甩了甩脑袋,“咿呀——”朝永造反吐出一声厌恶的鸣叫。我赶紧把它的身体扳转过来,轻轻地捋它的小脑袋,喃喃地说:“乖佛儿,好佛儿,唔,听话,去抽一张上上签,抽完签,我们就回家,我去挑最肥最嫩的竹虫给你吃。”
它用嘴喙磨蹭我的手掌,态度好像变得柔顺了些,我想,它刚才吃了大亏,差点被永造反捏死,大概会吸取教训,不再逞强了。于是,我又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它眼前晃了晃。它像受了侮辱似的,朝我呀呀叫着,好像在责问我,这个人那么坏,你干吗还要给他上上签?
唉,佛儿啊,你是鸟类,你不可能理解人类的复杂,人心的险恶。
永造反像练什么武功似的捏着自己的手指头,粗大的像竹节似的凸突出来的指关节被他捏得嘎巴嘎巴响,我知道,他这是在对佛儿进行威逼恫吓。
它全身羽毛陡立,瘸着被永造反捏伤的一条腿,踬踬颠颠地跳跃旋转,显得无比激动,突然,它跳到木匣子上,昂起头,宣誓般地向着太阳长鸣一声,啄起一张牌来,不再飞到我的手上吐给我,而是径直飞向永造反,丢进他的怀里,然后,一掠翅膀,想飞上天去,但永造反似乎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了佛儿。他一只手捏住佛儿,一只手捡起飘落到地上的那张签。他只瞟了一眼,便两眼冒火,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凶相。我像掉进了冰窟,全身冰凉,不用看我也知道,倔犟的佛儿把最后一张下签抽给了永造反。一百零八张签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最后一张下签上的谶语是这样的:日落西山道路黑,荣华富贵变幻影,嘣儿一声魂归去,荒冢增添一新坟。
谁拿到了这张签,就等于接到了下地狱的通知书。
永造反猪头似的脸上升起一团杀气,捏着佛儿的手一点点用力。佛儿嘴喙大张,眼珠爆突,呀的尖叫一声,从喉咙里喷出一团东西来,沾满了鲜血,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射到永造反的脸上。我知道,那是刚才被永造反强行塞进去的第二张下签。宁死不屈的佛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顽强地把预示着厄运和可耻下场的谶语送给了迫害它的人。
三年后,粉碎了“四人帮”,永造反因为在武斗中犯有好几宗人命案,被判处死刑,应了谶语上那句话:嘣儿一声魂归去,荒冢增添一新坟。
巧的是,永造反被拉到法场枪毙的这一天,正是佛儿殉难三周年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