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伫立在危崖上,扬起长鼻,悲愤地吼叫一声。巨大的声浪像股龙卷风,拔地而起。头顶茂密的枝叶本来像绿色的穹窿,遮断了光线,这时突然被声浪冲开个口子。明媚的阳光泄下来,阴暗的树林霎时间变得亮堂堂。树叶像密集的雨点洒落下来。
它面前是个巨大的深坑,坑底被雨水沤黑的落叶和腐草间,铺着一具具大象的残骸。它们的皮肉和内脏也许是腐烂了,也许是被秃鹫或乌鸦啄光了,也许被蚁群吞噬了,只剩下球形的髓髅和灰白的骨架。坑内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只有上百根珍贵的象牙,仍然洁白,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毫无疑问,讨厌的猎人还没发现这块神秘的象冢,不然的话,这些象牙早就被掠夺光了。这要感谢四周密不透风的葛藤荆棘,它们犹如一道道天然的屏障,隔断了人的踪迹。
这是地震形成的凹陷,大地的一块伤疤,从亘古时代起,就成为西双版纳邦嘎山上这群野象天然的坟冢。它们严格遵循祖宗遗传的独特的习性,除非意外暴死,绝不肯随随便便倒毙在荒野。只要预感到死神迫近,无论路途有多么遥远,老象也要赶到这儿来咽下最后一口气。神圣的象冢是它们永恒的归宿。
过去,它茨甫率领着象群,好几次伴送临终前的老象到这儿来。今天,终于轮到它自己了。大象和一切生物一样,也留恋生命。它站在坑沿的危崖上,犹豫着。坑内两丈多深,四周石岩陡立,只有灵巧的猿猴或岩羊才能攀援而上,身躯笨重的大象只要下去了,就再也不可能活着出来。要是它是自然衰老,它会心甘情愿跳下坑去的。
连飞鸟都逃得无影无踪了,森林里一片死寂。它不用回头都晓得,身后树林里五十多头大大小小的象,正注视着它,等着为它举行隆重的葬礼。谁也没有逼它到这里来。是它自己当众宣布得到了死亡的预感。它不能再犹豫了,犹豫意味着对死亡的恐惧,会被耻笑的。此刻,是它最后一次表现头象英勇无畏气慨的机会了。
它举起两条前腿,小心翼翼地踏上坑内石壁,然后慢慢将沉重的身躯往前倾斜。“轰”的一声巨响,它滑到了坑底。坑沿红色的沙土被它庞大的身体拽进坑去,像条金色的瀑布挂在黛青色的石壁上。尘埃飞泻,久久不息。
前几天刚落过一场大雨,坑底潮湿泥泞,有股刺鼻的霉味。它踩着没膝的泥浆,艰难地走到土坑中央,用鼻子挪开祖先的残骸,清扫出一块空地,然后面朝着大阳升起的地方,“扑通”一声跪下去,闭上眼睛。
一根嫩竹,连同翠绿的竹叶,从坑上扔下来,落在它鼻子前。接着,又有许多美味的竹笋、鸡嗉果、椿树叶纷纷扬扬落到它的周围。它晓得,这是象群按照古老的规矩,在给它采撷足够它吃十天半月的食物。它们不会让它在坑里活活饿死。一般来讲,这些食物是能维持到死神来临的。
这确实是很别致的象道主义精神。它抬起头来,想给它熟悉的象群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正巧,隆卡刚好卷着一只蜂窝,出现在坑沿。四目碰撞,它的心顿时凉成冰块。要是没有隆卡这家伙蛮横地夺走了它的王位,它相信,自己不会这么早就得到死讯的。虽然它已活了六十个春秋,渐入老境,但亚洲象的寿命有高达八十岁的。它是被气死的,被痛苦折磨死的。
瞧,隆卡这家伙的眼光,透射出骄傲和得意,蒲扇似的耳朵也在幸灾乐祸地扇动。这家伙当然要得意,年纪轻轻就登上了头象的宝座。它怒视着隆卡,隆卡却并不在意,长鼻一甩,椰子形状的蜂窝滚到它嘴前,黄澄澄的蜂蜜漫流出来,飘起一股罂粟花的清香。它舔了舔,却品出了无限的苦涩味。臭水塘小得可怜,而且呈葫芦状,嵌在山谷林立的岩石间,狭长的进口每次只容得下一头大象进去喝盐碱水。谁都想往前挤,以补充体内大量消耗的盐分。它威严地呵斥了一声,混乱的象群平静下来,闪出一条道。它茨甫是头象,按照以往的规矩,它先进去喝个饱,然后守在进口处,乳象、母象第二轮喝,末尾才轮到成年公象。大象的社会也很讲究秩序的。
它从容不迫地行使着头象的权力和义务。臭水塘含有浓重的盐碱,水面白晃晃,好似漂着一层冰霜。它刚把鼻子探进水,才嗅到那股亲切的盐味,突然,屁股上被狠狠抽了一长鼻,火辣辣地疼。它惊讶地回身一望,是隆卡,正撅着长牙怒视着它。它心里很清楚,这一挑衅行为,具有犯上作乱的性质,揭开了又一次争夺王位的序幕。它喷出一口粗气,跟着隆卡跑到一块空旷的草地上。
象群闪进旁边的树林里。乳象吓得钻到母象腹下。它心里混杂着愤慨与悲哀两种情绪。对争夺王位,它并不感到惊奇。象群中的王位既不是终身制,头象也不懂得禅让,更不会搞什么世袭。它们遵循着野蛮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凭聪慧的头脑和健壮的体魄夺取头象的地位。它茨甫已在王位上显赫了二十多年,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几乎每隔一两年就会碰上一个觊觎王位的家伙。过去每逢这样严峻的时刻,它心里只有一种情绪:愤慨。现在它悲哀,是因为它绝没有想到隆卡会来和它争夺王位。
在所有的年轻公象中,它最喜欢隆卡。也许隆卡与它有着父子血缘关系,不过,野象社会里是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的,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父爱的天性。但它确确实实对隆卡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早在二十多年前隆卡出生的第一天就滋生起来了。
那天,母象巴娅腆着大肚子走在象群的最后面。它茨甫忠诚地守护在巴娅身旁。巴娅怀孕已达二十二个月,就要分娩了。
黄昏时分,它们来到一棵古榕树下,突然就发现巴娅的身体奇怪地抽搐了一阵,乳象粉红色的脑袋已从母亲体内钻了出来,只要巴娅再用点力,一个新的生命就完美地诞生了。
这时,巴娅的力气已经耗尽了,虚汗淋淋,摇摇晃晃,连站都站不稳,那条长鼻耷拉在地,痛苦地呻吟着。它眼看巴娅快支持不住了,就用自己灵敏的长鼻,轻轻钩住乳象的脖颈,用力一拉,乳象平安降世了。
大象天生是世界第一流的、绝妙的助产士。巴娅虚弱地靠在榕树上喘息。它茨甫得意极了,让乳象骑在自己的鼻端,小家伙像只松鼠似的“吱吱”乱叫,猪嘴似的可怜的短鼻和柔嫩的蹄子顽皮地在它鼻子上乱搔,痒酥痒酥的。突然间,它心里涌起一股无端的柔情,一阵奇异的快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它用长鼻,用耳朵,用舌头,尽情抚爱着乳象,直到巴娅愤怒而又委屈地吼叫起来,它才把乳象送到妈妈的腹下去吮奶……
这头乳象就是隆卡。它偏爱隆卡,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它特别喜欢巴娅,而隆卡是巴娅的宝贝。
怪不得它会悲哀。它恨不得即刻将隆卡挑翻在地。但它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公象了,懂得搏斗中最重要的是要保持沉着。它和隆卡长牙对着长牙,在草地上兜着圈。它眯起眼睛,冷静地打量着对方。
难怪隆卡敢跳出来和它争夺王位,这家伙长得小山似的壮实,瓦灰色的皮肤上泛着油光——这是青春期公象特有的标志。而它自己,皮肤干燥皲裂了,上了年纪的老公象都是这样的。隆卡那副象牙,也长得挺帅,如同弯月那样又尖又亮;而它自己的长牙由于几十年来掘土觅食,和熊虎格斗,锋利的牙尖早磨秃了,左牙还断了很长一截。它是在用一根半老牙对付两根新牙啊。毫无疑问,对方占着极大的优势。怪谁呢?只能怪自己心慈手软,太愚蠢了。
一般来讲,公象长到二十岁左右,开始发育成熟时,头象便要用武力把它们驱赶出象群;特别是对那些体格超群的家伙,更要毫不留情地赶出领地,让它们成为天涯尽头孤独的流浪汉。隆卡长得这样俊美,早就是它潜在的威胁了,但它总舍不得赶隆卡走。它不忍心去伤巴娅的心。再说,隆卡一直对它毕恭毕敬,遇上虎豹这样的天敌,隆卡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它身旁。它一直把隆卡看做自己忠实的助手。
它太善良了,在热带丛林野蛮的动物世界中,善良是要受到惩罚的。
现在,后悔也晚了,它面临挑战,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逃之夭夭,自动放弃头象的宝座;要么决一死战。它宁肯倒在血泊中,不,它要让隆卡倒在血泊中。它已瞧出隆卡的弱点来,求胜心切,冒冒失失,是个鲁莽的缺乏实战经验的家伙。它突然间充满了信心,自己能赢得这场卫冕之战。
果然,隆卡沉不住气,抢先发起攻击,蹦跳着,用长牙朝它胸部刺来。
它扭身避开了。隆卡一定以为它胆怯了,攻得更欢,长牙连连刺击,鼻子呼呼抡打,嘴里还发出恶狠狠的吼叫,毫无意义地耗费大量体力。
它不还击,一味地退让着。隆卡终于累了,宽阔的嘴巴里喷着唾沫星子,站在草地上歇气。
它绝不会让隆卡有机会养精蓄锐的。它突然朝前一跳,抡起长鼻,“啪”的一声重重地抽在隆卡的耳根上。它随即跳开了。
隆卡被激怒了,眼睛里透着杀机,疯狂地朝它扑来。它毕竟老了,动作没有过去年轻时那么灵巧。有几次躲慢了半步,隆卡锋利的长牙就划破了它的下颚和颈项,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溅落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它仍不还击,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这场恶战,从日头当顶一直持续到日落。隆卡攻击的速度越来越慢,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长鼻子刚才还硬得像根铁棒,现在已软得像根藤条。
象群散落在四周的树丛里,静静地观看着这场争夺王位的搏杀。
是时候了。它慢慢把隆卡引到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前,当隆卡再次撅着长牙笔直地朝它刺来时,它敏捷地一跳,闪过锋芒,突然一转身,踩到隆卡左侧。隆卡想扭转身来,但已来不及了,右侧那棵菩提树挡住了退路,整个左腹全暴露在它面前。它撅起那副长短不齐的象牙,朝隆卡腹部刺去;它把压抑着的愤慨与悲哀,全凝聚在这一击上,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感到惊奇。
它的牙尖已触到隆卡汗津津的皮肤,就在这一瞬间,它仿佛看到了巴娅哀怨的目光。它这凶猛的一击,毫无疑问是致命的,隆卡即使不立刻被挑破心脏死去,也一定会终身残疾,成为一头废物。
不过,它仅仅犹豫了半秒钟。隆卡是自作自受,它今天不把这家伙置于死地,还有几头成年公象说不定就会跟着蠢蠢欲动。它必须杀一儆百。复仇的火焰,嗜血的冲动,想要保住王位的原始欲望,使得它不顾一切,闷着头朝隆卡柔软的腹部狠狠刺去……
深坑里的食物已堆成两尺厚。隆卡神气地吼叫一声,立刻,象群乖乖地排起长队,顺时针方向,绕着深坑转圈。所有的象都垂着长鼻,低着脑袋,耷拉着耳朵,神态伤感,煞有介事。这是象葬的一种仪式,绕冢三匝,静默致哀。
完毕后,五十多头象齐刷刷地站在坑沿,随着隆卡一声号令,所有象的鼻子都高擎在空中,整个象群吼叫起来。那吼声真是壮观,如山崩,如海啸,好似火山爆发,好似江河决堤。树吓得东摇西晃,灵魂出窍。这是象葬最隆重也是最后的一个仪式,有点类似人类的向遗体告别仪式。
当然,它茨甫还活着。它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场精彩的表演。也许,那几头上了年纪的老象悲戚的感情是真实的,它和它们毕竟共同生活了五六十年。但那些年轻的象,特别是那些年轻的母象,不过是在逢场作戏罢了。它们的眼睛里没有同情和怜悯。隆卡取代它当了头象,它们很快活哩。它们并不稀罕它的离去,生死惜别都没有丝毫哀惋,这使它感到很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