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雷是一只两岁的雄虎,聪明伶俐,到阳光大马戏团只有半年多时间,就学会了高台跳跃、走跷跷板、龙虎斗等好几个节目,很受观众欢迎。高导演想让哈雷学一个新节目:钻火圈。所谓钻火圈,就是做一个直径为一米半的大铁圈,竖在离地面约一米高的铁架子上,空心铁杆里灌满易燃的油脂,驯兽员用火把点燃铁圈,霎时间烈焰腾空,驯兽员一声令下,威风凛凛的老虎从燃烧的铁圈里穿越而过。英国皇家大马戏团和俄罗斯国家大马戏团都有这个节目,十分叫座。
这节目看上去很惊险,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要把老虎吞噬了,其实穿越火圈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绝不会灼伤虎皮或烧焦虎毛。但所有的野兽天生都怕火,要让老虎克服对火的畏惧,勇敢地从烈焰中钻过去,并非易事。据统计,十只接受钻火圈训练的老虎,最多有一只能胜任这个节目。
训练动物演员,一般都采取食物引诱法。饥饿是最好的老师,在饥饿的催逼下,动物会变得十分听话。于是,马戏团把哈雷关进铁笼子,整整一天不给它喂食。
翌晨,将虎笼搬到专门训练动物用的一条狭窄甬道,甬道的中间支着燃烧的铁圈,甬道的另一头,驯兽员用铁叉叉着一大块血淋淋的牛排。哈雷想吃到牛排,没有其他途径,只有从燃烧的铁圈中蹿过去。在这之前,哈雷钻过空铁圈,纵身一跃,就从铁圈中央蹿了过去,姿势优美,身手矫健,一点也不费力。
此时,哈雷已饥肠辘辘,一闻到牛排的血腥味,兴奋得两眼放光,扑到铁圈前。可是,一看到跳动的火焰,一感受到火的热量,立刻就停了下来,掉头后退。驯兽员晃动铁叉上的牛排大声吆喝,哈雷惊恐地颠跳着,委屈地咆哮着,就是不肯接近炙热的火圈。从上午僵持到下午,牛排都快变质了,驯兽员也累得精疲力竭,哈雷仍不敢穿越燃烧的火圈。
高导演失望地说:“就像有的人患有恐高症一样,有的老虎患有恐火症。哈雷大概就属于这一类老虎。”
训练动物演员,还有一个高招,就是适当地进行体罚。你不听话,鞭子侍候,或者用高压水枪射击,或者关你两天禁闭,看你还敢翘尾巴!但这类体罚,一般只适用于调皮捣蛋的猴子或贪玩不肯专心学习的狗,不适合用在猛兽身上,尤其不能对老虎滥施暴力。老虎生性孤傲,很会记仇,稍有不慎,就会闹出大乱子来。对老虎这样的猛兽演员,通常只能采取怀柔政策。
到了傍晚,哈雷已饿得四肢发软,嘴角溢出大口唾沫,再不给它喂食,怕会饿出病来的。高导演只好下令停止训练:“算啦,取消老虎钻火圈的节目吧,瞧它见着火就跟见着鬼似的,没希望啦!”
驯兽员老章不大甘心,提议说:“要不到圆通山动物园请宋大妈来帮帮忙,或许会起点作用。”
马戏团的动物演员大部分来自动物园,排演节目时若遇到犟头倔脑不听话的角色,便会去动物园请来从小把它们养大的饲养员。动物对从小把它们养大的饲养员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饲养员配合驯兽员一起调教,效果要好得多。
驯兽员老章所说的宋大妈,就是哈雷在动物园时的饲养员。哈雷的妈妈是一只患有心脏病的母虎,产下哈雷后就死了,是宋大妈一手把哈雷抱养大的。
高导演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那就请她来试一试。”驯兽员老章跑到圆通山动物园找宋大妈,却扑了个空。三个月前,宋大妈为了给毒瘾发作的儿子筹钱买海洛因,偷了动物园一对小孔雀,拿到花鸟市场去卖,发现后被开除了公职。驯兽员老章找了好几天,最后在垃圾场找到了正在捡破烂的宋大妈,把她带进马戏团。
宋大妈衣衫褴褛,身上散发出一股垃圾场腐酸的臭味,娇滴滴的女演员纷纷掩鼻躲避。哈雷还没沾染人类社会嫌贫爱富的坏毛病,见到宋大妈亲热得不得了,脖子在宋大妈腿上来回摩挲,还伸出舌头去舔宋大妈脏兮兮的鞋子。宋大妈叫唤它的名字,它就“呼噜呼噜”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欢快的叫声;宋大妈伸出黑黢黢的手抚摸它的脑袋,它高兴得在地上打滚,乖得就像一只大猫。
久别重逢,“母子”相会,情景很是感人。遗憾的是,将哈雷移到训练甬道,隔着燃烧的火圈,宋大妈大声呼唤,哈雷却又望着明亮的火焰畏缩不前了。
“跳呀,宝贝,我的小哈雷。为了我,你就跳一次吧!”隔着火圈,宋大妈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状。
“呜呜”,哈雷在火圈的另一边踟蹰徘徊,伤心地呜咽着,好像在说:对不起了,我害怕火,我不敢跳。
试了好几次,都未能让哈雷穿越火圈,所有的人都泄气了。高导演掏出十元钱扔给宋大妈,挥挥手说:“去吧,去吧,这里不再需要你了!”那不屑的神态和轻蔑的口气,活像在打发叫花子。本来嘛,宋大妈就是一个标准的叫花婆。
宋大妈遗憾地望了哈雷一眼,畏畏缩缩地朝马戏团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踅转回来,怯怯地对高导演说:“我……我想起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哦,兴许能让哈雷钻那个火圈的。”
“说吧,简单点。”高导演皱着眉头说。
“哦,事情是这样的。哈雷半岁时,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交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开始吸毒。他爹死得早,靠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哪有钱供他吸毒呀!他就趁我上班时,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家里几样旧电器几件旧家具很快被他折腾光了,只剩下两床旧棉絮几只破碗……”宋大妈说到这里,眼圈泛红,快要哭泣了。
“行了,行了,我们没空听你诉苦。”高导演打断宋大妈的话,没好气地说,“你讲跟哈雷有关的事,其他就不要胡扯了。”
“是是。”宋大妈抹掉眼角的泪珠接着说,“我心里苦,又不敢对外人说,儿子吸毒不是件光彩的事啊。有时候,心里憋得慌,就搂着哈雷哭一哭说一说。哈雷从小没有娘,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抱大的,对我可亲了。它不嫌弃我,它愿意听我哭诉。我抱着它哭,它就用舌头来舔我的泪水,就像个懂事的儿子在帮我揩泪;我说到伤心的地方,它也会跟着我噗噗地叹息。你们别笑,我说的都是真话呀。大概有半年的光景,我几乎天天都要搂着哈雷哭一场,哭一哭心里就痛快些。每次我一哭,哈雷准会贴在我身上来安慰我。
“有一次,哦,哈雷满一岁的时候,那天傍晚,动物园关门了,我也打扫完笼舍,准备回家。就在这时候,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毒瘾发作,跑到动物园里来找我要钱。我说没钱,他晓得我这天刚领薪水,就动手来抢。唉,吸毒的人,一旦毒瘾犯了,没有廉耻没有天良,连亲娘都要抢的啊。我捂住口袋不让他搜,这是我的活命钱,给他抢了去,我怎么活呀!他……他就动手打我,揪住我的头发拼命往铁笼子上撞。
“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了,不指望他挣钱来孝敬我,也不该像打冤家一样的来打我呀。我越想越悲伤,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和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在虎笼外厮打,与哈雷隔着一层铁丝网。我一哭,哈雷在笼子里吼了起来。天还没有黑,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张着大嘴巴,朝我不争气的儿子咆哮。唉,哈雷当时如果能撞开铁笼冲出来就好了,啊呜一口咬死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倒也干净。我也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他也不会因为贩毒被判无期徒刑。
“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听到威风凛凛的虎啸,愣了愣,揪住我头发的手也松开了,可瞄了一眼铁丝网,朝笼子里的哈雷呸地啐了一口,又扭住我的胳膊来掏我的口袋。他肯定这么想的,老虎虽然厉害,但此时关在笼子里,就等于是只纸老虎,没什么可怕的。
“这时候,哈雷大吼一声扑了过来,重重地撞在铁丝网上。跌翻后,爬起来又不顾一切地扑蹿上来,爪子撕抓,虎牙啃咬,铁笼子被摇得‘哐啷哐啷’响,好像马上就要散架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到底害怕了,放开我转身逃跑了。我开了锁跑进铁笼子一看,哈雷满脸都是血,左脸给铁丝钩破,嘴唇也裂开一道口子,左前爪第二只指甲也断了半截。我赶紧替它擦洗伤口,抱着它痛哭了一场。哦,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不信可以看看哈雷身上的伤疤。”
驯兽员老章去检查哈雷的脸,嘴唇果然有一道隐约可见的裂纹;翻开虎脸上的毛丛,确有一条粉红色的疤痕;再抬起它的左前爪,第二只指甲也比其他指甲要短一点。
“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你哭,哈雷就会钻火圈?”高导演上下打量宋大妈,很不信任地问道。
“我想大概会这样的吧。”宋大妈没什么把握,说得也不肯定。
“那就试试吧。不过,十有八九是天方夜谭。”高导演说。重新来到狭窄的甬道,重新点燃火圈,重新将宋大妈和哈雷相隔在甬道的两端。
宋大妈身世凄苦,根本不需要酝酿感情,眨巴眨巴眼睛,泪的闸门就打开了,伤心地嘤嘤哭泣。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哈雷本来是懒洋洋侧身躺卧在甬道尽头的,宋大妈的哭声一起,它倏地翻爬起来,虎耳陡地竖得笔直,耳廓颤抖扭动,双眼圆睁,闪动着幽蓝的光,脸上的虎毛可怕地蓬松开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四枚尖利的虎牙,急步奔到铁圈前。
铁圈燃着橘红色的火苗,火花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它后退了两步,在火圈前不断地来回奔跑,似乎是要寻找不用钻火圈就可以去到宋大妈身边的其他路径。它当然是找不到的。
宋大妈大概是想到了最悲惨的往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哈雷——我的儿啊——”
就像战士听到冲锋号,船长听到鸣汽笛,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声,哈雷虎尾猛地一抡,朝火圈龇牙咧嘴怒吼一声,纵身一跃,姿势矫健优美,刹那间穿越火圈,来到宋大妈跟前,用舌头帮她揩拭眼泪。
高导演迷惑不解地搔搔脑壳说:“真是怪事,再试一遍。哦,把火弄大一点。”
按照循序渐进的训练原则,刚开始铁圈只灌了少量油脂,十几个火孔燃烧十几朵不大不小的火苗,烧得不够旺,铁圈中央没有火。按高导演的吩咐,几名工人重新给铁圈灌了油脂,十几只火孔也从小挡扭大到中挡。点燃后,大片大片的火焰遮住了整个铁圈,就像蒙着一道火帘。宋大妈一哭,哈雷照样毫不犹豫地钻过火帘去到宋大妈身边。又试了一次,将铁圈灌满油脂,火孔扭到最大一挡,火焰熊熊燃烧,呼呼有声,就像一道厚厚的火墙。宋大妈哭声再起时,哈雷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又勇敢地撞开火墙落到宋大妈身边。
钻火圈的节目大功告成,可以搬到舞台上去演了。高导演对宋大妈说:“好吧,你就算我们雇的临时演员,我在舞台上给你搭一个屏风,演这个节目的时候,你躲在屏风后面哭一哭。哦,我一个月付你三百元,怎么样?”
宋大妈想了想,摇摇头说:“三百块,还不够吃饭呢。我捡破烂每个月还要挣三百块哩。总不能让我当了马戏团的演员,还上街去捡破烂,我倒不怕寒碜,只是怕丢了马戏团的脸面。”
“你说要多少?”高导演不悦地问。“我一个孤身老婆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花费倒不大,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关在监狱里头。虽说毒瘾发作时丧尽天良,为了钱开口骂我动手打我,但怎么说他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每个月总得去看他两次,当然不能空着手去。”宋大妈唠唠叨叨地说。
“行了,别叹苦经了,你想要多少,说嘛!”高导演眉心拧成了疙瘩,很不耐烦地说。
“一千。”宋大妈瞄了一眼卧在她身边的哈雷,咬咬牙说。高导演的脸垮了下来,圆脸变成了长脸,心想:这不是存心在敲诈吗?马戏团正式演员的月工资也才一千块左右,你这个捡破烂的老婆子,就哭那么两声,值那么多钱吗?
“好了,你先回去,我们研究一下再通知你。”高导演说。宋大妈刚走,高导演就找来几位女演员,重新点燃火圈,让她们哭。高导演心想,不就是几声哭泣吗?有什么了不起,哭哭笑笑本来就是演员的拿手好戏。假如这几位女演员的哭声也能让哈雷钻火圈,那就不用花这个冤枉钱去雇宋大妈来当临时演员了。
一切都布置得跟刚才宋大妈在的时候一样,只是把铁圈的火焰扭到了小挡,以方便哈雷穿越。高导演一声令下,女演员嘤嘤哭泣起来,哈雷只是竖起耳朵朝火圈这边看了看,又懒洋洋地躺卧在地。“哭响一点,再响一点!”高导演说。女演员们放声号啕,遗憾的是,哈雷就像聋了一样,慢条斯理地用舌头梳洗自己的爪子。
“哭得伤心一点。哦,要哭出感情来。”高导演就像在排练节目一样不断提示女演员,“不要假哭,要真哭,想想你们遭遇过的悲惨和不幸。哦,钱包被偷了;哦,被男朋友抛弃了;哦,分房名单中没有你。悲恸欲绝,痛不欲生!”女演员们果然越哭越伤心,涕泪横流,差不多快哭晕过去了。凄凄惨惨,悲悲戚戚,马戏团快变成殡仪馆了。可恼的是,哈雷仍无动于衷,躺在地上伸了个懒腰,竟然闭起眼睛打瞌睡了。高导演摇头叹息,不得不下令停止试验。
哈雷只对宋大妈的哭声有反应,换句话说,只有宋大妈的眼泪才能让哈雷克制对火的过敏和恐惧,从熊熊燃烧的火圈中穿越过去。没办法,只好依照宋大妈提的条件雇她来当临时演员。虽然一个月付她一千块钱有点冤枉,但比起老虎钻火圈这个节目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对马戏团来说毕竟还是很划算的。
一位动物行为学家是这样解释这件颇为蹊跷的事:“解剖学证明,老虎半岁龄到一岁龄,是智力发育的高峰期,也是培养行为模式、形成行为特征最重要的年龄段。对动物来讲,一旦养成某种行为模式和行为特征,终其一生都不会逆转。
宋大妈恰巧是在哈雷半岁至一岁这个关键的年龄段生活中遇到了不幸,天天搂着哈雷哭泣;宋大妈的哭声已深深镌刻在哈雷的脑子里。在经常性的强刺激作用下,随着哈雷大脑的发育,在它的大脑皮层形成一个类似于病灶的敏感点,一旦触动这个敏感点,就会使它的行为机制产生连锁反应,也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到宋大妈身边,做出表示安慰的举动。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有宋大妈的特殊的哭声能触动这个敏感点,形成条件反射,引起哈雷中枢神经的高度兴奋,抑制住它对火的恐惧。”
宋大妈对这件事却有她自己的解释:“哈雷是只通人性的老虎,看我这个孤老婆子可怜,在报答我对它的养育之恩哩。”
宋大妈收入颇丰,又很节俭,日子变得好过起来,添置了新家具和新衣裳,穿戴整洁干净,脸色也滋润了许多。碰到街坊和熟人,问起她的境况,她便笑眯眯地说:“托老天爷的福,养了个孝顺儿子,每月给我一千块钱养老哩。”
宋大妈的亲生儿子还在监狱里头,她说的儿子,就是老虎哈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