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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寒日暮天雪,桃心惊破(1)

靖康元年,二月。

汴京西北远郊,孟阳。

跨立马上,遥望依稀繁华的汴京,风流散尽,唯余兵临城下的惊惧与慌乱。

已是初春,从北边刮来的风却异常凛冽,寒气砭骨,我拢了拢墨色鹤氅,眯起眼睛望向前方。

城郭上空烽烟回荡,荒村寥落,一片寂静中潜藏着令人无端发惧的兵戈杀伐与刀剑血腥。

绣着神鹰的旌旗在风中恣意张扬,兵马静谧,却齐整有序地驻扎着,那严整的军纪令人肃然。

那是金兵,是精于弓马骑射、骁勇善战的金兵。

“帝姬,马上就要落雪了,早些去吧。”李若水在我身侧低声道。

我点点头,收拾了纷乱的思绪,策马赶往金营。

越接近金营,越是紧张忐忑。

“帝姬无须担心,老奴派人去金营知会金帅了,完颜宗旺应该不会为难帝姬。”内廷总管李若水再次出声安慰我。

“我并非怕了金人,他们又没有三头六臂。”我轻笑,冷目瞪向金营。

李若水笑一笑,率先冲向金营。

说完这句话没多久,我便知道,金人没有三头六臂,却有着足够的冷酷与凶悍将我摧残得半死不活。

长空阴沉沉的,铅云沉厚得直压心口,寒风扫荡之下,金兵各就各位,巡视、守卫、休憩,军容威严,战马强壮,弓箭齐整,刀剑光寒,给人一种冷冽的肃杀之感。

金营侍卫引领我们进入营地,两排金兵“夹道欢迎”,一眼望去便知是骁勇的精兵。

钢刀锋利,戈戟雪亮,金兵体形魁梧,一股凛冽的煞气扑面而来。

我知道,金帅有意为之,以此等阵仗便是要击溃我们的心智,让我们有所畏惧。

所谓攻心为上,这便是了。

一步步行来,所见皆不同于宋兵的懒散、软弱、无序,我不由得佩服金兵的强壮与善战。

难怪我宋人谈金色变,难怪我大宋兵马望“金兵”而逃,难怪我大宋国土会一溃千里、金兵会兵临汴京城下。

随行的四名官员吓得瑟缩着身子、两股打颤,我怒瞪一眼,他们才有所收敛,尴尬地垂首,惭愧不已。

侍卫将我们带到帅帐,随即退出,我与李若水等六人进帐,三十名护卫侯在帐外。

帅帐宽敞,却很简陋,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羊骚味,我闻惯了那种或浓或淡的熏香,此种生腥的味道还是首次闻到,很是抗拒,不由得皱起眉来。忍了半晌,再也忍不住五脏六腑里的恶心,跑到帐外干呕起来。

李若水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怜惜道:“帝……陛下,老奴去讨了一杯茶水,先漱漱口。”

是的,在金营,我是陛下,而不是帝姬。

接过茶水,咕噜噜倒入口中,未及滑下咽喉,立即被我吐在地上

“这茶水又苦又涩,根本不能入口。”我苦着脸大声嚷嚷,就是要让金人知道,大宋皇帝已经来此议和,为何没有一杯茶水伺候,没有一个人通传?而且完颜宗旺不现身,把我们晾在这里,究竟是何意思?

“这是金营,自然比不得宫里,陛下就忍忍吧。”李若水叹了一口气,低声劝道。

完颜宗旺也太欺负人了,眼下不是大宋打败仗,而是金兵无法破城,忌惮宋军,只能后撤到远郊暗安营扎寨。

他不现身,是故意的,用意在于灭大宋皇帝的锐气。

我不会让他得逞。

我扭头瞪向站在帅帐前的执刀侍卫,粗声问道:“朕已到此,贵国元帅为何还不来相见?”

那侍卫漠然道:“元帅稍后即到,还请陛下入帐等候。”

李若水拉扯着我的鹤氅,示意我稍安勿躁。

我不理会,靠近那侍卫,寒声道:“天色不早,莫非你们元帅想与朕一道用膳?”

这侍卫似乎禁不住我的目光,略低着头,“还请陛下到帐中等候。”

“再过一刻,你们元帅再不现身,朕便回京。”我拂袖转身,撂下一句狠话。

“陛下,金人凶悍,还是谨慎为好。”

回到帐中,李若水苦苦相劝,担心我的脾气发作起来不可收拾。

我平息了躁动的心绪,呼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朕会好好和金人议和。”

须臾,金人奉上热茶,就在我喝了三杯热茶之后,东路军元帅完颜宗旺终于出现。

未见真人,帐外的侍卫以洪亮的声音齐声喊道:“元帅!”

紧接着,完颜宗旺向帅帐走来,重靴踏地的脚步声沉重有力,仿佛铁蹄踏击大地,又似乎敲在我的心坎上,我冷不丁地一颤。

完颜宗旺是金国第一悍将,骑射精湛,武艺高强,大宋诸将听闻他的名号,或是远远望见他的帅旗,无不惊惧得手足发颤。

饶是如此,我亦强打精神,告诫自己:他只是一介凡人,并没有三头六臂,何须惧他?

一只粗大的手撩起帘幕,随即出现的是一个内穿褐红色棉袍、外披黑狐轻裘的男子,三十五岁上下,体格强壮魁梧,浓眉飞拔而起,目光凌厉如鹰,相貌粗犷得迥异于宋人,全身上下迫出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

这种萦绕周身的杀伐气息,是经年杀戮与沙场厮杀的沉淀,我未曾在宋将上看到过,不由得心动加剧。

他只是随意地扫我一眼,便坐在帅座上。

随他进来的是四名孔武的亲卫和一名穿着暗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这中年男子较为文弱,五官不类金人的粗豪,倒与宋人相像。

不等完颜宗旺示意,我自行坐在客座上,也不看他一眼,饮着勉强可以下咽的茶水。

李若水略略躬身,以尊敬之态、恭敬之礼说道:“尊贵的元帅,我大宋陛下亲自出京与元帅议和,这便是大宋皇帝。”

我微低着头,以茶盖拨着又粗又老的茶叶,暗自平息着不断翻涌上来的紧张感与压迫感。

是的,我感觉到完颜宗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正以他那犀利的目光打量着我,探究着我的真实身份。

“赵恒?”他的嗓音粗犷得像关外的天地,莽荡冰寒。

“完颜宗旺,朕乃大宋皇帝。”我抬眸望向他,脸上无波无澜。

“有趣,有趣。”这么说着,完颜宗旺却无一丝笑意,“大宋皇帝躬身到此议和,不胜荣幸。”

“这不是元帅要求的么?”我清冷一笑。

他的汉语并不好,语调阴阳怪气,不过倒也没有说错。

他一笑,那笑意却并未抵达那双黑眼,“大宋欺本帅无知还是蠢笨?竟然派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来议和,本帅没有兴致和一个小屁孩谈此家国大事。”

“元帅,我们怎敢欺瞒?陛下真是我朝陛下……”李若水惊慌地解释。

“啪——啪——啪——”我击掌三下,示意李若水闭嘴,“元帅眼力过人,佩服佩服。不错,我不是大宋皇帝,我是康王赵俊。”

“贵国陛下为何不来?”完颜宗旺淡淡地问,声音沉厚。

我道:“昨夜我宋陛下感染风寒,今日本想亲自出京,无奈病情加重,还请元帅见谅。相信本王与元帅商谈,亦可以促成大宋与大金消弭兵祸、结束战事。”

他盯着我,目光渐浓,颇为玩味,“康王赵俊?本帅听闻,康王赵俊已过弱冠之年,你只不过十五六的年纪。”

心口猛烈地跳动,完颜宗旺果然火眼金睛,想瞒过他,当真十分艰难,我太低估金人了。

既是如此,索性承认也罢。

我淡淡一笑,“既是如此,元帅能否猜得出本王真实身份?”

“莫非大宋朝中无男,要一介弱小女子与敌交涉议和?”他讥讽道,眼中渐起冷厉之色,“大宋派一名孤弱女子议和,是对本帅与大金的侮辱。”

话音未落,便响起一声巨响,是他的手掌猛烈地击在案上,案几应声而裂,木块与木屑在他的掌下四处分散,一如落木萧萧下。

心魂一抖,望着他的怒容与厉目,我的手足隐隐发抖。

李若水连忙道:“元帅息怒,陛下感染风寒,病情颇重,这才着帝姬前来议和……”

完颜宗旺起身,上前三步,语声一如刀锋铿锵,“回去和赵恒说,他不亲自来,免谈!”

心头怒起,我道:“我大宋皇帝来此并无不可,不过贵国皇帝是否也在此处?若要议和,宋金两国皇帝议和,方是正理。”

言外之意,便是讥讽他只是元帅,并无资格与大宋皇帝议和。

“宋人中也有你这般胆色、见识的女子,本帅倒是小瞧了。”他出其不意地淡笑,那唇边的笑像是浸过冰水似的,令人胆寒。

“既然元帅心胸狭隘、不愿议和,那我等告辞。”我察觉到他眼中微末的变化,心尖一跳。

不等他开口,我匆匆转身,几乎是奔逃一般地奔出帅帐。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金兵的利箭对准了随我而来的三十名护卫,只要完颜宗旺一声令下,或是铁臂稍抬,那些利箭便会蝗虫一般地射向我的护卫,万箭穿心。

而我的身后,帅帐内,完颜宗旺的亲卫制住四名官员。

我怒其不争,四名官员竟然吓得魂飞魄散,涕泪纵横。

完颜宗旺步步走来,沉稳的步伐像是踏过死在他剑下的尸首般冷酷血腥,他望着我,目光如霜冰寒、如刀锋利,似要刺入我的身子……

“帝姬……”李若水焦急地喊了一声。

怔忪须臾,我明白了,完颜宗旺不会轻易地放我走,说不定,我们都将死在金营。

护卫的生死捏在他手里,我只能任凭他的护卫将利刀架在我脖子上。

他微抬铁臂,对李若水道:“对赵恒说,假若他不亲自来此议和,便等着为他的御妹收尸。”

他的眼中,杀气浮动,只因他对我的到来视为侮辱。

李若水惊震得呆了一呆,连忙称是,“元帅的话,必定通传给我宋陛下。”

“记住了,将本帅的话带给赵恒。”完颜宗旺冷沉道,“若要议和,需答应本帅三点:其一,向大金纳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一万头,绢缎一百万匹;其二,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给大金;其三,宋帝尊大金为上朝。听清楚了吗?”

宋臣惊愕,李若水惊得合不拢嘴,我更是震惊得瞪大眼睛,心内滚沸。

竟然提出如此苛刻的议和条件!

而原本,并非宋军无法抵御金兵的攻城。

完颜宗旺,欺人太甚!

无耻!

这等割地赔款、丧权屈辱的议和,怎能接受?

议和,不如说是抢劫!

不折不扣的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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