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女端起盆,眼睛射出渗人的寒光,她将一堆脏衣物劈头盖脸的倒入如意的盆中,脏水溅起一身。如意正兀自伤心,却被此一惊抬头:你……“新来的,老娘这些活也得你干,掖庭狱的规矩。”这老宫女长相粗陋。眼底带着嫉妒仇恨的血丝。“请你自重。”如意面无表情,将她倒进来的衣物如数捡了出去,还是捶打自己那几件。
老宫人没想到她这么拗,一时有些尴尬:“你胆子不小啊。给我洗!”说着又给她倒了进去,这次如意连头都没抬,伸手又给捡了出去。“唉……你?”一伸手揪起如意的头发,“好么,到冷宫来耍威风,难道是怕沾了晦气,皇帝不宠你了不成?”
其他几个老女人见势也都围了上来。如意听到“皇帝”二字一时恨意顿生,打掉她的手。“皇帝,你们这些愚蠢的女人,心中就只有皇帝。”另一个老女人用一双污秽的手打了如意一巴掌:“我们愚蠢?你不贪恋皇家的荣华富贵,又为何进宫?”
如意厌弃的擦了擦脸:“我自是与你们不同,看看你们的样子,在这掖庭狱里活得像鬼一样,有什么意思?你们口中的皇帝可曾垂怜过你们?你们懂不懂什么叫爱情?”说着不免又落下泪来。“爱情?皇宫里何谈爱情?你笑我们老丑,岂不知这里的每一个都曾经和你一般天真、一般美丽。好好看看,像你这样的少女,我们见得多了!”
如意被这几个老女人按住,被迫环顾四周,一张张疯魔的面孔,一双双不甘的双眼,如意在其中看不到一丝美丽与哀愁。其中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宫女将如意左臂的袖子撸起来,一颗红艳的守宫砂映入眼帘,她一把拽住如意的手臂高举着。
“哼!哈哈,还以为你是哪路的神仙,大家看啊,又是一个没见过皇帝面的家人子。你笑我们像鬼,你还不如我们,我们是被他老人家遗忘,但至少还受过宠幸,你呢,你什么都不是。”
众人之中,有些忙着掩饰自己的左臂,低下了头颅。而有被宠幸过的弃妇立刻撸起自己的袖管,自豪的展示消失的守宫砂,仿佛是一种象征。如意悲叹道:“你们这些可悲的弃妇,已经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尊严!”“呸,闭嘴!你什么都不是,还说什么尊严!”一块湿布砸向如意。
如意闪开,“可悲,可叹!我武如意从心底里同情你们!”瞎眼宫女:“嘴硬,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我们一样,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意使劲甩开这二人,凄怆地大笑:“笑话!笑话!与其像你们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我武如意活着也不如死了!”“好啊,想死还不容易!我们成全你!”几个人上前将如意按住,如意起先还挣扎,接着就任凭她们将自己的脸沉到水盆里,眼看就要被溺毙。
转角处,一位鸡皮鹤发的耄耋妇人(李世民乳娘)手撑拐杖,颤颤巍巍走出来喝道:“慢着!”尽管也与众人一般着粗布衣衫,但自有一股威严之气。几人见是她,忙松开手,面面相觑。独眼女:“又是这老妖婆,多管闲事。”如意这才从水盆中挣扎出来,迎上老妇人审慎的目光。
郑婉言一肚子怨气“咣”一把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将一堆铺盖样的东西扔了出来,发火:“我还以为这皇宫是多么金贵的地方!破被烂褥的,说了多少天了也不给换换。”斜对面萧蔷正倚着屋门磕南瓜子,见郑婉言如此说,便一声冷笑:“那姐姐在家享荣华便好了,何必进宫受这般委屈?”
郑婉言回讥讽之:“关你何事!当真以为你姑母是有多疼你,还不是一并罚跪淋雨!至今也没得陛下召见。”萧蔷不服气地说:“你……这后宫里面所有人都得听我姑母的!我自然要带头遵从她的懿旨!”郑婉言冷笑道:“呵,你也不知道打听,如今这后宫陛下最宠爱的是谁?是德妃娘娘!”萧蔷气急败坏:“你……你……”
一个面目清秀小宫女春盈抱着被褥走过来,见这场面,怯怯地道:“奴婢春盈前来伺候各位姐姐。哪位是郑姐姐,这是给您换的被褥。”萧蔷抬眼看了看春盈相貌,故意说道:“呦,小美人一个,看来掖庭宫住得差点,不过美女如云,连这伺候丫头都长得……比某些住在金屋银屋的大家小姐强多了。
郑婉言见萧蔷出言讥讽,恨恨的:“含沙射影……你说谁呢?”萧蔷毫不示弱:“谁接话我就说谁!”张公公的咳嗽声响起,小端子紧跟其后,“姑娘们既然进了这皇宫,就应该谨言慎行。虽说各凭本事,但平日里求个相安无事更好。老奴在这掖庭宫里待了几十年,见过一朝便尊荣无尽的,也见过一夕就惨淡收场的。姑娘们都来日方长,何必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还是各回各屋,各安其分吧。否则不论上面哪位娘娘怪罪下来,纵然你们各个金枝玉叶,也得和那武如意一样发配冷宫,孤独终老。”张公公故意说给萧蔷、郑婉言。
萧蔷一听,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郑婉言狠狠得看了一眼春盈,将被褥一把抢过,“咣”一声把房门关上。春盈被晾在那儿,咬咬嘴唇,手足无措。徐慧的房间,传来一阵幽幽的琴声。郑婉言屋内传出声音:“大晚上的,抚什么琴,虚弄风雅。”
徐慧屋内,她本为如意愁容满面,此时为定心神,专心抚琴,被这话一惊,顿时压住琴音。琴声戛然而止,掖庭走廊空无一人,连针尖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只有幔帐在微风中轻轻舞动。月光皎洁,树影婆娑。
冷宫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一湾水池,一处苗圃,几尾青鱼,合欢花在夜色下散发着幽幽的甜香。老妇靠在一方山石之上,不苟言笑。如意跪在苇席上,手中捧一带盖的陶罐,不解的望着老人。老妇人丢给如意一根木杵:“打开盖子。用这个捣碎,别害怕,端稳了。”
如意狐疑的打开罐子,一只通体朱砂色的壁虎爬出,如意一惊,差点将罐子摔在地上。略一定神,便大着胆子用手抓回了这只鼓胀肚子的壁虎。如意向罐子里瞧去,有几十条这样的红色壁虎:“奶奶,这是?”
“守宫砂啊,你不是也点过么。用朱砂喂了九十多天,矜贵着呢。可别跑个一条两条的,就着今晚月圆,通通捣碎吧。” 如意点点头,一狠心用木杵捣了下去,壁虎须臾就变成了碎渣。“养了这么久,多少对这些小东西也有了感情,还是让旁人下手的好。”老妇人轻轻说道。
“原来做这守宫砂竟如此残忍。”如意感慨。“凡是美丽的东西,都是残忍的。哎,手别停,细细的磨,得都磨碎了才能用。”“是。”老妇人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以后别叫我奶奶。我虽是半截入土之人,论起身份来,也只长你一辈。”
如意不解的点点头,将罐子里的碎渣倒在木盘中,用木杵撵了起来。“你说,它们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成为女人手臂上一颗痣,我们女人活一辈子又为了什么呢?”老妇人冷笑:“你不是口口声声为了爱情么?怎么现在又变了?”
“跟您相处了这段日子。听您讲这里的是是非非,才知道,在皇宫里,爱情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可以被权力任意践踏。”如意似乎知道了自己从前的可笑和幼稚。“那依你的意思,人活一辈子,是为了权力?”老妇人的眼睛里似乎涌动着什么。
“这我还不太明白,也许权力只是男人之间的游戏。”如意没有发现老妇人的声音有些微颤。老妇人随意抛洒鱼食入池,池中青鱼纷纷浮出水面夺食:“和你一般大的时候,我也憧憬过爱情,后来养过三个孩子。孩子们长大了,权力一个比一个大。再后来,一切又都没有了,灰飞烟灭。我在这冷宫,一住就是几十年,常常想起的、惦念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锦衣玉食,倒是几个孩子争着吃奶的样子。做母亲,那是怎样一种幸福啊。”
如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老妇人用拐杖将如意绕在脖颈上的纱巾挑掉,露出一道血痕。如意面色一紧。老妇人嘴角泛出一个浅笑:“又给人救下来了?知道你好奇我的身份,等你不再寻死的那一天,我自会明说。那时候,你就知道,一个女人的韧性能有多强,无论生活如何打击你,命运如何捉弄你,你都会好好的活下去。什么也不为,就为自己。”
如意不说话,仔细的研磨着守宫砂,月光下,壁虎的殘尸逐渐变成了细红的粉末。“对了,你会识文断字吧。”老妇人问道。如意点点头:“会啊。”“行了,下一个任务,就是帮我写封信。”说罢在月光下闭上了双眼。如意不解地看着这位神秘的老妇人,揣度她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