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四条大犬身上狗毛戗起来一齐狂叫不止,冲着正前方的密林深处,“汪汪汪!汪汪汪!”叫声洪亮又非常恐惧,并迅速胆怯地朝我腿边靠拢过来。
我摘下枪,迅速推上子弹,提在手上,贴紧一棵大树,机警地往前后左右观望着。尽管林涛声不断地轰鸣着,但也能感觉出正常的风向,东南风,目标是来自上风头。野兽并没有发觉我们,而猎犬凭着自己的嗅觉,借助风力意识到了野兽的存在和对自己的威胁。
我先是松了一口长气,知道野兽的最近距离也在三百米以外,对长毛踢了一脚:“熊包,看把你吓的!”老黑和大黄迅速恢复了常态,形态比刚才要自然了许多。我仰脸望去,从树叶的缝隙中,看到了石砬子和砬子周围的氤氲烟雾。凭经验,我身处的位置离峰巅最多也就是四百余米。我舒了一口长气,绕着一棵棵的孤松,继续向前跋涉。但四只大狗却失去了以往的威风和雄姿,紧随其后,胆颤心惊地翼翼而行。我知道,前方非一般的野兽,否则,四只猎犬的表现,是不会这么水裆尿裤的。我硬着头皮前行,借着风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腥骚味,我随即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右手紧握,预防猛兽的突然袭击。
我爬上了一个高岗,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开阔地的正中卧有三只老虎,两大一小,花纹清晰,目光凶狠,有一只竟猛地站了起来,张开大嘴一声长啸:“吼……”地动山摇!我两腿一软,全身筛糠,两手哆嗦着,愣愣地看着它们。尽管一再咬牙壮胆,但两腿却颤抖得寸步难行了。我本能地卧倒在地,匍匐中摆出了射击状,两手却不停地抖动,握不稳手中的武器了。
老虎并没有扑来,一声吼叫又坐了下去,仿佛得到了什么人的暗示和指令,但六只眼睛却在一齐逼视着我们。四只狗也一齐瘫了,哼哼着,不战自退。失去了狗的帮助,我知道,刹那间,若不能枪枪命中,我和狗都会变成老虎们的口中之物,老虎的牙齿、爪子和钢鞭般的尾巴,一齐在我面前晃动着。我大汗淋漓,血液仿佛凝固,神经麻木。绝望中忽然传来一个老者的呼叫声:“哎!哎……”声音洪亮,苍老,迟钝而又有点儿底气不足。我移动着目光望去,老虎身边,竟站着一位老者,白发白须白眉毛,面如重枣,精神瞿铄,一身破旧褴褛的土黄色伐木工人工装,手拄拐杖,颤颤巍巍。望着仙人般的老者,我灵魂有了着落,心里不再那么恐惧,随着精神上的稳定,不由轻轻地叫了一声:“噢……”老秃顶子上有人?而且与虎相伴,这大概不会是神话中的传说吧!内心略有镇静。老者目光明亮和蔼。我仍然没动,继续观察着。突然间,空中大雪飞舞,鹅毛一样,纷纷扬扬,铺天着地。
老者还在观望中期待着,见我不动,继续喊道:“哎……朋友……不要害、害怕!老虎,不、不会伤害你的!”听他说完,我的食指才从扳机上撤了下来。再看他身后的那三只老虎,轻卧不动,尾巴摇晃着,铜铃般的目光也流露出了温驯和茫然。噢!他是老虎的主人,显然这三只老虎是被他驯化了的。
鹅毛大雪仍然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但毕竟已是谷雨的节气,雪花随落随化,站不住脚。透过雪雾,我清晰地看到,这是山林中不多的一块平岗,植被已破,变成了良田,泥土油黑,面积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周围苍松翠柏,左侧是一座悬崖绝壁般的青石砬子。底部有一石洞,深不可测。毫无疑问,石洞肯定就是虎穴。穴洞的右前方有一座桦树皮搭顶的简陋木屋,烟囱冒着缕缕青烟,想必这就是老者的住处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老者身后,在老虎身前躺着一匹早已死亡了的小红马,毫无疑问,是三道林场窑工地采伐队丢失了的那匹,被老虎咬死后驮到了山上。看到了死马,自然也找到吞噬了那两匹马的元凶和罪魁祸首。原来它们留了后手,但时已隔两个多月,尽管尸肉不腐,但也早失去了新鲜,为啥不吃,难道是在此祭天不成?
见我犹豫中愣着没动,老者侧身对三只老虎大声吼道:“松松、兰兰,你们仨进屋里去!”三只老虎听话地爬了起来,乖乖地往石洞中走去。其中一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毛色苍涩,到了洞门口却迟疑着没有进去,扭过头来,不太情愿地又是一声怒吼:“呜……”顿时,山林抖动,地皮摇颤,两耳嗡嗡响,啸声在谷峰中久久地回荡着。
“朋友!进屋吧,您是难来的稀客!”老者再次向我发出了邀请。我见虎进洞穴,危险消失,却发现四只大狗均像丧家犬般地叛变主人,扭过头去,屁滚尿流地滚了下去。出去丈远,像意识到了什么,大黑和老黄又突然停住,抬头望着我,尾巴不约而同地晃动着,目光可怜巴巴。而长毛和青子,却眨眼工夫就没了踪影。临阵脱逃,不死也斩。我恨恨地想到。我抬脚进屋,尽管再没有回头,但凭着感觉,大黑和老黄也躲躲闪闪地跟了上来。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大黑和老黄,是具备这种勇气和牺牲精神的。
半间茅屋,还是半洞穴式的,两道门,均无门板,柱子上挂着的是两张厚厚的熊皮,看上去是那么古朴纯真原汁原味。尽管我半生狩猎,但熊皮代门的房屋,在小兴安岭,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老者立在门前,须发飘飘,用激动而又热情的目光望着我,微笑着说道:“进屋啊!朋友!我……”也许是久离人群,他的话,听上去是那样迟钝而又笨拙,半是语言半是吼叫。舌头不再打卷,半天才能蹦出一个字来。
室内漆黑,真像洞穴。一铺小炕,炕上不见被褥,而是几张质地相当不错的狍子皮。用它御寒,虽不雅观,可是实用,炕下堆着发了芽子的土豆。大如鸡蛋小如钮扣。想必这是他自产自食的口粮。炕沿这边是一灶坑,灶上有一个小铁锅,锅中煮着马肉。地上有野猪皮连接成的大地毯,这确实是一大发明,猪皮隔潮又隔寒,踩在上面,永远都给人一种舒舒服服的温暖感觉。我在狍子皮上落座,望着老者,内心却有一种酸溜溜的滋味涌了上来。在这高高的与世隔绝了的老秃顶子上,老者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为啥要在这儿熬着?那三只老虎,又跟他是什么关系?是他养着虎?还是老虎养着他?我用带着无数个疑问的目光望着他:“大伯,这老虎是您养的吗?”他用力点了点头。我又问道:“它们为啥不咬你呢,还那么听话?”
“唔!唔!”他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救了松松呢!松松妈救了我哪!松松乖,就听我的嘛!”他语言加手势,费力地向我解释着。
“噢!大伯,您说的松松是谁呀?”“母老虎,母老虎呗!西面,还有它的坟呢!我和它拜了天地呢!十八年喽!松松也十八岁喽……朝阳山战斗,跟日本鬼子,我们抗日联军,你听说了吗?我是连长,跟着李兆麟、冯政委,惨哪!那一仗,太惨喽!”提到抗联,提到朝阳山战斗,我猛然记起了师傅说的那个郑万顺,我的舅舅。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伯,有个叫郑万顺的,您知道吗?”
“谁?郑万顺?”他突然地盯着我,目光浑浊却是那么火辣辣的,只见他全身痉挛着,银发白须也在一齐抖动着。他把手伸过来,像要拥抱,但稍一停顿,又本能地缩了回去。“郑、万、顺!郑、万、顺!”他喃喃地自语着,半天,才嗫嚅着向我道,“哎呀!后生你、你怎么知道郑、郑万顺呢?”
“他是我舅舅,我听师傅说的。”我盯着他,肯定地说道,“我师傅的名字叫宋希山!我的名字叫尹铁柱……”我话刚吐口,老者颤颤抖抖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几步就跨到我的跟前,声泪俱下,喃喃喊道:“你、你、你就是铁、铁柱!我的外甥!孩子!我就是你舅舅郑万顺啊!”
“舅舅!您……”我哽咽着,站起来,与舅舅死死地抱在了一起。舅舅便给我讲述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九四○年七月,近万名日伪军突然包围了抗联三路军的朝阳山密林营地。战斗非常激烈,北满临时省委书记张兰生不幸以身殉国,总指挥李兆麟、政委冯仲云组织部队从东北坡突围,六军直属侦察连长郑万顺红着眼睛,迅速把后背上的一个婴儿解下来,递到了战友宋希山的手上:“他是尹师长的后代,也是咱们抗联的后代,老宋,你就多费心啦!”说完,郑万顺一手抓起了一捆集束手榴弹,嘶声地呼喊着:“小日本,老子跟你拼啦!”“轰!轰!”两声巨响,混乱的火光中,一个日军联队长一头从大洋马上栽了下来。郑万顺扑了上去,从腿上拔出攘子,一使劲,捅到了联队长的胸膛里。他没有再拔攘子,而是从死者身上摘下了一把指挥刀,乘着夜色掩护,一手抡战刀一手握刀鞘,又砍倒了两个敌人,钻出重围,消失在夜色之中。为了追上队伍,他拼命奔跑,可是搞错了方向,战前上级统一规定,突围后到正阳山一带集合,可是,舅舅却钻到了正达山的密林深处。因迷失了方向,越走离部队的集结地越远,等头脑清醒,摸到了正阳山附近,突围后的抗联部队已经无影无踪了。跟部队失去了联系,着急又上火,一边吞食野果,一边在山里头急走。整整一个星期之后,他彻底绝望了。除了身上这把战刀,手头再没有别的武器,出山吧,不敢,到处都是敌人,手上又没有称心的家把事,只有在山里转悠,一天又一天。八月上旬,他无意中奇迹般地遇上了那只母老虎。
那天傍晚,他手提战刀,一个人,踽踽地攀到了一块不高的石砬子上面。八月初,天气闷热,太阳平西了,重峦叠嶂的兴安岭深处还像一个烘烤着的大蒸笼,特别是蚊子的肆虐叫人难以忍受而又无处躲藏。他站在那块大青石上焦虑地四处观望着,企图从泉水的流淌和鸟儿的啼鸣中猜测出队伍的去向和踪影。突然,脚下传来了一个小动物“吱哇!吱哇!”的呼救声,急迫哀伤。他本能地低头一看,这块石头有三丈多高,脚下一只青狼,正在追逐一只橙黄色毛茸茸的小动物。小动物边逃命边吱哇吱哇地哀叫着。郑万顺拔出战刀,没有多想,纵身跳下,手起刀落,“卡嚓”一声,双脚刚刚着地,老狼的脑袋也被他一刀削了下来。但也就在老狼脑袋落地的一瞬间,一个庞大的黑影伴着一阵飓风呼的一声掠过,他只觉着后背一阵疼痛,一头栽倒,就昏厥过去。
昏迷中他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神奇般地躺在一个山洞里面。洞内潮湿阴暗并散发着一股刺鼻子的骚臭味。待到转动着眼球再看时,内心不由得大吃一惊,身边躺着一只熟睡了的老虎,老虎正打着沉重的呼噜。他先是一阵毛骨悚然,继而想到的是立刻逃跑。可刚一动弹,后背就是一阵火辣辣的巨疼,“哎哟”一声,又昏迷了过去。第二次醒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老虎的两腿胯下。一缕臊哄哄的液体在后背处流淌着,毛茸茸热乎乎,尽管疼痛,但疼痛中却又有一种无法言传的舒服与温馨的感觉,此刻,他已经彻底地清醒了。清醒后的知觉在告诉他,老虎是在用尿液为自己治伤,虎尿,尤其是老虎刚刚撒出来的尿液,治跌打损伤是世界上最理想的灵丹妙药。同时,他也发现,在母虎的身边还卧着一只小虎崽,正是自己从狼嘴下面救下来的小动物。虎崽乖巧可爱,像一只大黄猫,转动眼球望着自己,仿佛在说:“谢谢您!您的救命之恩,我终生都会报答你的!”
原来,那块岩石下面就是洞口,老虎出去打食,俩虎崽出来玩耍,被两只老狼追逐,母老虎赶巧回来遇上,把正在吞食亲骨肉的一只老狼咬死,眼瞅着另一个宝贝也要惨遭扼杀,千钧一发,郑万顺从天而降,手起刀落,砍了老狼,救了虎崽。虎妈妈此时也凌空而起,跃到了跟前,比闪电还快,嘴叼小崽,钢鞭似的尾巴也准确无误地抽在了郑万顺的后背上。郑万顺昏厥过去,虎妈妈把小崽叼到洞内,回头再看,知道误伤了自己的恩人,才把昏迷中的郑万顺拖到洞中。老虎是山神爷,它不忍心错伤无辜,知恩必报才不分昼夜,用滴滴尿液为其解疼化淤。三天以后,郑万顺就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郑万顺步出山洞,后背尽管还有些麻酥酥的疼痛感觉,但他知道,母老虎再用尿液为他洗浴一次,其伤痛也就会彻底痊愈。当他弯身抓起了那把战刀,擦去狼血,插入刀鞘,在洞前徘徊了一阵,决定立刻出发,去追赶队伍,继续抗日,但他刚刚走出没有百米之遥,母老虎就奔了过来,目光带着留恋和感激,不停地晃动着旗杆般的尾巴,似有千言万语,要向自己诉说。动物跟人类一样,目光都是感情流露的窗口,尾巴的摇晃也就是心灵的一种真挚表示。特别是老虎,据老猎人和动物学家分析,虎尾像旗杆般的摇晃,那是它最兴奋的时刻,也是最友好的表示。放平了摇晃,说明也还可以,尊重爱戴,并继续加深友谊。如果尾巴放下来摇晃,也是一种礼节,互不伤害,可也无处不防。此刻,虎尾直刺苍穹,左右摇摆,见郑万顺仍不理解,就用牙齿咬住他衣服,硬是把这位救命恩人拖回了自己的洞中。在洞内,它尾巴平伸,把对方勾住,调过屁股,夹住他的身体,强迫他把后背贴住它,用热乎乎的尿液,又为其创伤处尿浴了一遍。据舅舅郑万顺后来介绍,虎尿洗过的皮肤,蚊子小蛟都不叮,永远是紫红色,三九天特别的抗冻,隔着衣服,雪花沾落,也会很快地融化掉。
秋天,山里有无数种果实供人选择充饥,如榛子、松籽、野梨、山葡萄、山草莓等等。郑万顺采食野果,老虎也仍是寸步不离。郑万顺归队心切,就对老虎说道:“伙计,你就让我走吧,我得去找队伍,打鬼子啊!部队在哪儿,你知道吗?”老虎当真摇了摇头,尾巴再次晃动了起来。郑万顺就又继续说道:“你的好心,我也领了,可我总不能守你一辈子吧!你是怕我受害吧,你瞅瞅这把战刀,战利品,从日本鬼子哪儿缴来的,钢火好着哪!你就放心吧,老伙计,在山里,是没有动物敢伤害我的。”老虎盯着他,不声不响,目光充满了温柔和恳切。第三天清晨,乘老虎仍在熟睡之中,郑万顺手提战刀,钻出洞穴,身体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