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品尝了禁果,其他的语言,都使我感到了烦躁。我抚摸着她的小腹,不高兴地说道:“你的狼故事还有吗?讲完了吧?这么远跑来,让我听你的故事?俊芳啊俊芳!你可真让人,唉!”“咋的,失望啦?瞧你这德性吧!一口吃不着,就甩脸子给人家看,刚才的这个故事,我还没有讲完哩!”“回家再讲吧!好吗?回家后我洗耳恭听,你讲多少,我都耐心地听。现在这机会多……多……多好啊!”崔俊芳终于满足了我的要求,她是善良的,也是疼爱我的。就因为她比我大着两岁,作为“大姐”,俊芳处处都对我谦让着,做爱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同情我这个孤儿,同时也在用女性的良知提醒着我,不能再跟她的父亲同流合污了,北大荒的钱,是永远也挣不完的。每次进沟,都有十几条野狼在枪口下丧生,如果再不悬崖勒马,早早晚晚会被野狼给吃掉。物质上的欲壑是填不平的,继续贪婪,肯定就会毙命,这是规律,也是万物遵循着的法则。骑车回家的路上,俊芳终于讲完了她要讲的故事。故事再次让我感到了内疚和一阵又一阵的毛骨悚然,故事的发源地,就是在刚才我们俩做爱的那片沙滩上。就是我刚到北大荒的那一年夏天,前面我已经说了,北大荒没有春天,春天仅仅是四季中的一个节气。
那年夏天,大批狼群往野狼沟内迁移,山里与平原,在气候上,其温度相差是很大的。拿伊春和佳木斯比较,伊春的无霜期是九十一天,而佳木斯却是一百四十六天,一前一后,相差近两个月的节气。宝泉岭农场也是一样,以梧桐河为界,河东河西是两个天下。野狼从平原上迁到山里,大狼很快就能适应,但所有的狼崽子肯定就得感冒一次,因为感冒,不少狼崽子都是在父母身边病死的。春天的那场桃花水,偶尔就能看到有狼崽子被冲了下来。像狗崽子一样,有时一次就能卷下来几十只或上百只,野狼是残忍的血腥动物,同类的尸体,它们可以吃掉,但因感冒病死后的狼崽子,狼妈妈们是死看死护,宁肯被山洪卷走,也绝对不允许同类吃掉。母狼对崽子,那可真是疼爱有加、感情至深啊!
我刚来北大荒那年,西迁进野狼沟的数百只狼崽子都感冒了。崔俊芳说,她亲眼看到,狼妈妈们把小狼崽衔到了梧桐河大崴子的沙滩上,在暴烈的太阳光下面,用爪子刨出半米深的坑穴,把狼崽子放进去,然后再把沙子填上,仅让它的鼻子露在外面。然后狼妈妈就返回去了。烈日下的河沙烫手般的滚热,四十多度,夏季的白天又长,有时候光照达到十四五个小时,北大荒的狼群就是用这种方式为狼崽子们治疗感冒的。野生动物都有它们自己的治病绝招,特别是灰狼,受了枪伤,就会吞嚼那种叫黄瓜香的野草,然后把自己的唾液舔到伤口上,用不了十天就会彻底愈合。它们还能找到灵芝、平贝、五味子、滚地龙、穿山甲等中药材。常年吞嚼,自然就会延年益寿。
那天晚上,我在野狼沟看到的那只就很典型,寿命最低也在三百岁左右。百岁老狼,已经成仙得道,别看它们老态龙钟,却神出鬼没,时常会突然来到你的面前,不等开枪又突然消失了。不过这种情况毕竟很少,几千只内,也不一定有那么一只,称得上狼神,那就很不容易捕捉了!崔俊芳说,滚烫的沙子能帮助狼崽子发汗,通过发汗来治疗它们的感冒,情人岛——梧桐河大崴子有四五个篮球场大小,狼妈妈挖出来的穴坑一个连着一个,密密麻麻,像种山芋一样。一般情况下,狼妈妈的活动都是遮人耳目,偷偷摸摸进行的,黎明前挖坑,天亮前就彻底处置完了,天黑以后再来把各自的小宝宝们取走。
一整天曝晒,什么样的感冒都能治好。从地理位置上观察,梧桐河大崴子,是狼妈妈们最佳的选择和最理想的地方。离屯子较远,河东是草原,河西是群山,一般情况下,那个年代,人类轻易是不到这儿来的,为小崽治疗感冒,也很少有失败的时候,如果野生动物也会收听天气预报的话。梧桐河上游地处深山。尤其是盛夏,林区的瀑雨是说来就来的,瓢泼大雨有时候会持续三四个小时,但平原上却是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使山里和平原变成了所谓的两个天下,瓢泼大雨必然会导致山洪爆发,激流翻滚,浊涛汹涌。呼啸而过的牤牛水,这是狼妈妈们绝对料不到的。
毫无疑问,沙滩被覆盖,狼崽子们无一生还,有的被淹死后漩了出来,有的活活被闷死在了里面。大水过后,情人岛上处处都是狼崽子的尸体,天黑时狼妈妈们回来了,盯着自己的爱子,伏在滩上,夜幕下面,一声声地哀嗥,一声声地哭泣,不是哇哇地叫,而是欧欧地哭:“欧——欧——欧——”这种哭声,有时候会持续几天几夜,听母狼哀叫,不少女人都跟着掉下了眼泪。羊马比君子,离这儿最近的是三十七道,大约有十几里地,听母狼哀泣,不少男人也会一连多天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狼和狗是一家,家狗一年生两窝。狗三猫四,三个月就能分娩,但野狼不行,野狼每年仅生一窝。狼群与人类一样,婚姻上也是一夫一妻制。母狼和公狼一般情况下都是忠贞不渝的。生了崽子,“夫妻”两个同时看护。一窝一至三只,或三至五只。同时感冒,都被淹死了,狼妈妈会不分昼夜守着孩子的尸体,直到腐烂,或再来一场大水冲走,有烈性的狼妈妈,会绝望地跳水自尽,抛下孤零零的公狼。
野狼是血腥的,但仔细想想,它们也有慈善的一面。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感受有点儿异样。首先是第一次性交,神魂颠倒,从四肢到身心,都有那种说不出来的陶醉和甜蜜。尽管疲劳但绝不后悔,只有那一瞬间和一刹那,肌肤相交,才能真正体会到中国的那句名言——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崔俊芳是处女,血水把我们两人都给染了。完事后我们俩都在沙滩上躺着,一丝不挂。在烈日下曝晒,听着哗啦啦的水声,迷迷糊糊,享受着大自然的抚摸,同时也回味着那种特别的舒服和感受。
穿上衣服,崔俊芳启齿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儿是人间天堂,这儿也是狼崽子们的地狱。开垦北大荒,人类不能光考虑自己呀!”幸福与悲惨,欢乐与哀伤,愉快与忧愁,兴奋与苦难,人类的也是动物的,智慧的也是愚蠢的。在北大荒,在梧桐河,在情人岛,时时刻刻都给人以启迪,给人以感悟!然而,北大荒仍在继续开发。十万转业官兵和三十万山东移民已经把狼群逼到河西的野狼沟了,可是1969年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黑龙江垦区接纳的人数是一百万。宝泉岭是管理局的所在地,萝北县七个农场,准备好接收知青十三万。本场的数字是两万出头,也就是说,在原来的基础上再翻一番。宝泉岭要变成四万人口的垦区,第三大农场,再创建五个分场,近一百个连队,除了河东的荒原全部开发,河西狍子沟,更是这次连队规划的重中之重。
农场党委书记在万人大会上宣布:“开发狍子沟,我们要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再次向那儿的野狼群宣战!”毫无疑问,勘察狍子沟,崔氏全家打头阵是义不容辞的。两匹烈马,经验又丰富,少数民族中,除了崔家,还能有谁?白副场长在大会上点了崔万祥、崔俊男、李中朝的名字。俊芳也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算我一个呗?”“好!巾帼英雄!全家出征,我们表示热烈欢迎!”崔俊芳加盟了勘测队。全队共九个人,第九个人是从邻近农场——共青农场选调来的,可是我和俊芳,包括岳父老泰山崔万祥,小舅子崔俊男,都做梦也没有想到:勘测队的第九个成员,竟然是我的生身之父,寻找了十几年的秦世海。组织勘测队,进军狍子沟,人所共知,狍子沟与野狼沟仅一山之隔。山那边是野狼沟,山这边就是狍子沟,两条沟系的后堵都是烟筒山的主峰,也是退出北大荒,数千只野狼在黑龙江省版图上最后的一块根据地。用党委书记的话说,我们就是要向大自然宣战,向野狼沟宣战!以狍子沟为重点,梧桐河以西,农场最少在那儿再建三十个连队,在北京、上海、杭州、哈尔滨等城市大批知识青年到来之前,连队建设要全面铺开,数百栋房屋要提前盖好,使大批知青来到我们农场后,有饭吃,有地方住,有工作可干。
这也是我们用实际行动落实和响应党中央的战略部署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俊芳报名,完全是为了我。情人岛上那个难忘的时刻过后,我们俩的肉体就再没理由分开了。住房太紧张了,想举行婚礼也没有条件,只能去没人的地方,河边沟坎庄稼地,不仅仅是我们,其他的青年也是如此,不能躺着就只好站着……
天色一黑,男男女女就相约着去了野外。那个年代,既没有电视也没有这么多的读物可看,年头到年尾才能看上那么几场电影,而且还都是样板戏改编的。用大宿舍孙刚和李明的话说:“操!干活累个臭死,又没地方去娱乐,有了对象,不操×,干鸡巴毛去呀!”老岳母担心她的女儿怀孕,每次我们俩离去,她老人家的目光都要痴呆呆地盯望上半天,催促我老岳父:“你就花两个钱呗!连队又没有房子,调到场部,住房兴许就能解决得快些吧!不然哪,闺女真把孩子生在咱家的炕头上,丢人现眼倒是小事,咱们两个也不能分开去挤大宿舍呀!”岳父老泰山每次都是满不在乎,“那就去挤呗,我又有啥招。再说了,挤大宿舍,又不是咱们一家!”这一次就更干脆了,“去狍子沟呢!连队扩建,盖那么多房子,还愁他们俩没地方结婚!我早想好啦!勘测回来,就举行婚礼,唉!也该到时候喽!”没承想,岳父老泰山和我刚找到的父亲秦世海一样,进了狍子沟,就再也没有出来。包括我的内弟崔俊男和那几匹北大荒名马,统统喂了野狼,统统变成了狼粪。特别是崔俊芳的弟弟崔俊男,狼头被他砍掉了,轱辘过来,又咬在了他的脚上,一直把他给咬死,狼头上的利齿也始终没有松开。目光是那样的血腥和仇恨,是那样的恼怒和残忍……
勘测队没有枪支,1969年珍宝岛事件刚刚发生,农场要变成兵团,管局变成了师部,枪支由师部枪械科统一管理,非军事行动,不能给配枪。管局为二师,宝泉岭农场的番号是十五团,离鹤岗市最近的伏尔基河为十六团,共青农场为十四团,汤原农场为十七团。战斗气氛非常的紧张,就因为我们这个小组是进军狍子沟,危险性太大,团部才想方设法从十四团调来了一个车老板子,他的名字叫王东海。一只胳膊,六十来岁,脑袋像鸡窝,头发似稻草。满脸皱纹,纵横交错,蜘蛛网一样。道道皱纹都写满了他的艰辛和坎坷,左脸上也是有一条伤疤,紫红色,蚯蚓般的,看着就让人特不舒服。
第一次见面,尽管是独臂,尽管脸上有疤,尽管是一口山东腔,但无论如何与我想象中的父亲也划不上等号。一是他的名字叫王东海,而绝对不是那个秦世海,姓都不一样,怎么能是我的父亲呢?第二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岁数上的悬殊太大。听母亲说,父亲才比她大着三四岁,可是这个王东海,已经是一个眼花耳聋憋嘴唇说话露风的糟老头子了,走路驼背,两腿也拖拉,左臂袖子空着,因为身体失横,所以他走路总是斜歪着身子,右肩膀朝前,悠着身子迈步,每迈一步,头上的白发都要随着一阵子颤抖。一身蓝布工装,明晃晃地散发一股臭汗!大概从穿上那天就没有洗过吧?眼睛红红的,烂眼角,还有擦不净的眼屎,因为擦眼屎,右边的袖子都变成了铁块一样了。
王东海是赶着马车从十四团来的,说是赶着,倒不如说是哄着,因为他的手上没有鞭子。北大荒的车老板都有两支鞭子,一支大鞭子,一支小鞭子。大鞭子的鞭杆儿就有两米半长,当腰扎一块红绸子,随风飘动,非常豪迈。站在车上,就能打着前马。小鞭子的鞭杆儿一米多长,是在车下面用的,就像侦察员手上的长短枪。两支鞭子,都有它的威风,据白副场长介绍,王东海的绝活是他手上的那把刀锯,东洋货,是四十年代小日本留下来的。刀锯的锯板很窄,仅锯齿就占了它的三分之二,锯齿像鹰嘴,泛着青光,十年不伐,也照样锋利。可是伐一次就得用六七把凌锉,而且是林业部直属,牡丹江产的,像上海、柳州产的,上去就打滑,屁事儿不当。锯背用砂轮打磨出来的利刃,刮胡子剃头都不成问题。据白场长介绍,车老板王东海用他的刀锯劈死的野狼,哪一年冬天都能装一大汽车。
人是狼群的克星,那把刀锯迎风猛劲儿一晃,铮铮的响声,狼群闻其声就会远远地躲开了。这次征战狍子沟,因为没有枪支护身和自卫,所以才千方百计把邻场的王东海调到了我们的勘测队。白副场长略有点儿夸张地说道:“同志们哪,老王头陪着你们去,组织上就彻底放心喽!他这一把刀锯,两挺机关枪,我们都不换哪!”副场长老白,五十多岁,白皮肤,长脸,大下巴。穿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说话是南方口音,语言和行动都有一定的风度,他和我是同一年来宝泉岭的,但出发点不同,我来自朝鲜的慈江道,他来自北京的国防部。大校军衔,职务是副秘书长,农场是团级单位,但不少干部都是正师级和副军级的,大校少将,比比皆是。农场归中央直属,先是农垦部,后来是农业部,现在归中央军委和沈阳军区直接领导。都是县团级,但场长的级别比萝北县县长的级别都高出一大截子。
地方和农场,一般情况下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场领导的待遇也是论级别不按职务。我们的老场长徐光发,六十年代初期,全省才仅有四台“红旗”牌高级轿车,省委书记、省长、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院长,各占了一台。其中一台就是我们宝泉岭农场场长的,场长的级别比专员还大。相比之下,国防部一个副秘书长来当副场长,也就不足为奇了。北大荒嘛,处处都洋溢着它传奇的色彩。时间紧,任务重,两辆马车同时由场部出发。岳父崔万祥,妻子崔俊芳,妻弟崔俊男,这是我们的全家四口。
另外的五个人是王东海、李明、孙刚、王成国和于大巴掌。为了便于接触和了解这个王东海,我和俊芳,都自愿坐到了他的马车上。崔俊芳心细,观察了很长时间后告诉我道:“中朝,我觉着他有点儿像!”“像啥?”“像你要找的父亲呗!”“操!狗戴嚼子——纯粹是胡勒。可能吗?我爹活着,最多也就是四十五六岁,你看他,六十岁也开外了吧?爷爷辈儿上嘛,还差不多!”“哎!你这人,真是的,怎么能以貌取人呢!”崔俊芳先是嗔怪地撇着嘴说道,“你瞅瞅,他和他的大辕马,感情多深呀!不是你爹,那才真是怪了呢!”“我爹在后边呢!”我略有点儿揶揄又嘲讽地指了指后面的那辆大马车,反驳崔俊芳道:“爱马的人,都是我爹呀?什么逻辑呢?北大荒的车老板子多了去啦!难道都是你的老公公不成?”在车后尾,我们靠在行李上,议论纷纷,互不相让,时而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时而又望着远处的白云和广袤的原野,半天半天也没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