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站在我面前的王东海,豪放、大度、剽悍又刚毅,左脸上的伤疤闪着亮光,左边的空袖子迎风飘荡。他一边卸车一边招呼我们说道:“去去去,赶紧弄柴火,每人五大抱,包括我们老头子在内,完不成任务,谁也别想着进屋。”军人的气质,干脆又利索。把马匹安置好,又用长者的口气,疼爱地对崔俊芳说道:“妮子,你就不用抱柴火啦!如果不累哪,你就帮大伙儿做做饭吧!不愿做,你就歇着,瞧你这身段,我是觉着好面熟啊!”俊芳自然不肯闲着,打扫卫生,点着火就开始煮饭。拣柴火时,我有意识跟他接近,既是试探也是关切地问道:“您在朝鲜,都去过哪儿呀?”他用一只胳膊干活,其速度比我的两只胳膊还快,“咔嚓!咔嚓!”杨木杆子就被他掰折了,一边忙活,一边不以为然地答道:“狼琳山、大榆洞、新兴里、妙香山,去的地方多了去啦!打仗嘛,哪儿不去?”“您去过新兴里!”我明知故问。“去过,去过,当然去过啦!那是三十八军指挥机关的所在地嘛!我还在那儿养过伤哩!新兴里,唉!我呀,连做梦,都想着再回去看看哟!可是……唉!干活吧!干活吧!哎!你怎么知道新兴里的?”他停下手来,疑惑地望着我。“我父亲在那儿当过兵,是他告诉我的。”“噢!你父亲也在梁大牙(梁兴初)部队干过?他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备不住我还能认识呢!”“他姓李,叫李……”妈妈的名字,话到嘴边我又狠狠地咽了下去。我知道,眼下是个不寻常的时刻,他是我们的领队,又是大伙儿的主心骨。作为丈夫,这位一只胳膊的残疾老人,肯定也是在时时刻刻地思念着自己的妻子——我的妈妈。
妈妈的死,也许他还不知道吧。而这十几年,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到五十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孤独一人,与马匹为伴;辛酸的生活,坎坷的经历,思想上的委屈,精神上的折磨,身心上的煎熬,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急需要了解和知道的啊!还有我的大姥,我的小姨,此时此刻,只要我把衣服上的扣子解开,那枚勋章就在我脖子上悬挂着,而他呢,毫无疑问,肯定也会珍藏着……算了,先忍一忍吧!十八年都熬过来了,难道就不能再等这十八个小时?我抑制住情感,抱起柴火,回到了木屋。
木屋中,王成国四仰八叉地在大炕上躺着,老王头伸手把他就扯了下来,吹胡子瞪眼,大着嗓门吼道:“屁大的工夫,你就抱完啦!啊?”王成国讪讪地笑着:“多累呀!坐了大半天的马车,明天再抱呗,又不是……”“什么?明天再抱?你他妈的不想活啦!一会儿狼群就找上门来了,到时候,我拿你点天灯哪!去,少一根也不行!少抱一根,我老头子也跟你没完!快去,快去,别他妈啰唆!”王成国极不情愿地又抱了两抱。八个人,五八四十抱,多数是杨木杆、桦木杆和柞木杆,门前堆了一个大垛。柴火抱完,俊芳的大米饭也焖好了。尽管串烟,但嚼起来也很香。吃饭时我再次注意到老王头的两眼,始终在崔俊芳的腰条和五官上撒摸和端详着,不时地摇头又不时地点头,目光一会儿暗淡,一会儿又明亮。香喷喷的大米饭,别人是风卷残云,老王头却没有吃多少,一个粒一个粒地嚼着,忧心忡忡,真正的是食之无味啊!一铺大炕,我和俊芳睡在了炕梢。
第一天又没来得及彻底地收拾,九个人都是合衣而睡,一路上的颠簸和疲劳,躺下不久,大伙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黑暗中,我习惯性地伸手揽着崔俊芳的腰肢,但无论如何却没有了睡意。俊芳也睡了,均匀地呼吸着,可是我的思想呢,早已经回到了朝鲜。
狼琳山下,秃鲁江边,母亲的坟茔旁边,山风呼呼地刮着,有乌鸦的叫声,也有野狼的嘶嗥声,“欧——欧——”直到崔俊芳第一个惊醒,我脑子里面仍然是一团糨糊,糊里糊涂,狼叫的声音,不知道是梦中,还是在现实。直到崔俊芳使劲地推了我一把:“中朝!中朝!你听!你听!狼群在叫呢!狼群在叫呢!我的老天爷!这么多呀!快,快起来!”我听清楚了,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小木屋的周围。欧欧的叫声,此起彼伏,潮水一样,狼嗥声伴着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呜噜呜噜的林涛声。很快,五匹烈马也一齐嘶鸣了起来,恐惧的、绝望的,也是迫不及待的,“咴咴咴!咴咴咴!”蹄子刨在了沙土上,“呼通!呼通!呼通通!”狼嗥马嘶,地动山摇。木屋变成了孤岛,夜幕下面,一个劲儿地晃动,尽管我们都早有思想准备,而且不止一次地与狼群打过交道,可是一旦被狼群包围,心里还是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这一次我们没有枪支,一切都是被动的,万一它们涌了进来……来不及多想,各自抓着提前就准备好的刀斧。用白副场长的话说:“……用不了三天,狼群就会乖乖给你们让路!尽量别发生冲突,逼走它们是我们的目的!”俊芳使劲抱住我,全身像筛糠,剧烈地颤抖着。屋里漆黑,除了恐慌,我的心脏也“扑通扑通”地跳着。屋里头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哎哟妈呀!这么多哪!”“我操,咱们怎么办啊?”“快!快!操家伙!操家伙!我的刀呢?我的刀呢?”“妈的,你踩着我的脚啦!眼睛瞎了呀!”“吵吵个鸡巴毛,我又不是故意的!踩死你活该!”“你再说一句活该!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场部特意让红炉给我们加工了十几把大片儿刀,打磨得铮亮,锋利无比,得心应手。此刻,慌乱之中,刀背碰着刀背,刀背撞击着炕沿,叮叮当当,反倒更增添了一种紧张和恐惧。
我知道,岳父崔万祥行李中裹着一支双筒儿猎枪。猎枪是民用器材,有枪照,登记造册,但不属于军事武器,因为有这支猎枪,他们父子也冷静了许多。前面已经说了,岳父崔万祥是那种吃咸不管酸、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人,加上少数民族语言上的障碍,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开口说点儿什么的,两位领队,相比之下,倒是十四团刚调来的王东海,风风火火,咋咋呼呼,既有主意又有胆量。黑暗中,听口气他是满不在乎的,似乎又是吹胡子瞪眼,“嚷啥你们,妈了个巴子的,都给我闭嘴!草木皆兵,一个个还他妈的男子汉呢!听着,都服从我指挥,谁扰乱军心,我就先把他给剁了!”说着,黑暗中用力晃了一下他那把大刀锯。人们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大刀锯金属的颤音,在黑暗中铮铮地回荡着。我暗自舒了一口长气,佩服这位糟老头子,他的大将风度稳住了军心。同时也感到自豪,自豪我找到了这位志愿军的爸爸,中国的爸爸,也是妈妈的丈夫。
出于本能,我轻轻在俊芳的胳膊上捏了一下,俊芳也为我骄傲,回头返馈回来的信息是:用她的小嘴,使劲使劲在我脖子上啄了一口,没有声音,却使我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安慰和幸福。她在亲我,她在吻我,在这野狼包围后的关键时刻,这深深的一吻,既是对王东海的佩服和尊敬,也是对我的一种鼓舞和祝贺,同时也是她自己的自豪和骄傲,儿媳妇、老公公,特殊环境又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事后想想,该多么有意义!毫无疑问,崔俊芳已经承认他这个老公公了,特殊环境,又是高丽和汉族的一个特殊大家庭。
黑暗中,潮水般的狼群是从南面涌过来的。南边是野狼沟,鄂伦春这座木屋,是坐落在狍子沟北山根下面的,大批野狼肯定是涉梧桐河支流的河水过来的。这是第一个夜晚,天刚擦黑,它们就开始向我们进攻了,河南河北,同时在嗥叫,“欧——欧——欧——”“哇——哇——哇——”铺天盖地,此起彼伏,叫声凄厉、残忍,毛骨悚然,又使人感觉到了一种绝望和恐怖。尽管我进过野狼沟,尽管我逮过野狼,这次来狍子沟,尽管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精神准备。但此刻听到狼嗥,而且是这么多,这么大的野狼群在一齐嗥叫,我的思想还是紧张到了极点,右手抓着大刀片,左手攥着崔俊芳的胳膊,心突突跳,筛糠般地颤抖。俊芳和我一样,也可能是更甚,趴在我背上,似乎是一瞬间就要晕了过去。
毫无疑问,涉水过来的狼群很快就把马匹和我们的木屋给包围了。我们想把它们逼走,它们呢,为争夺地盘,却要让我们彻底地葬身于狍子沟里面。紧张、恐怖、绝望!黑暗中,先是马匹的蹄子声扑通扑通地传了进来。白马、黑马、枣红马,都是北大荒少有的那种烈马。马蹄子的厉害,肯定让围攻者吃到了苦头,“噗”的一声,“噗”的一声,“噗”的又一声,凶猛的蹄子伴着野狼一阵阵的哀叫,“欧!欧!——哇——哇——哇欧——哇欧——”黑暗中,岳父崔万祥用朝鲜语懊丧地嘟哝着:“我的马完啦!我的大白马完喽!该死的,咋忘记松开缰绳了呢!该死的,该死的!……”伴着激烈的打斗,五匹烈马很可能是挣断了缰绳,“唿嗵唿嗵”的蹄子声,时间不长就平静了下来。更多的野狼,把进攻的目标都锁定在了小木屋上。有野狼跳到了房顶上,欧欧叫着,愤怒地、残忍地,也是报复性地用牙齿啃,用爪子刨。几十只,还是几百只?不得而知,黑暗中仅仅听见了糟烂木头的咔嚓声,震耳欲聋,野狼的爪子似乎就抓在了自己的身上,“咔嚓嚓!咔嚓嚓!哗啦啦!哗啦啦!……”
头上的灰尘一个劲儿地抖落。黑暗中,我攥着大刀,屏住了呼吸,其他人也和我一样,紧张地观察,在恐惧中等待。周围不少的木头都已经朽烂了,尽管很粗,却抵不住野狼们的利齿和爪子。听动静,一根朽木就要被啃透了。王东海急了,沉着冷静又突然吼道:“把蜡烛点上!真它妈的胆肥啦!”蜡烛点上了,不是一只而是三只,见到亮光,周围的咔嚓声很快就停了下来。屋里屋外,死亡般的寂静,但我明显地感觉到,狼群没走,而是在侦察判断或等待命令。果不其然,附近传来了三声吼叫声:“哇——哇——哇——”像婴儿在啼哭,听上去令人感到那样的毛骨悚然。
距离不远,其位置也就在木屋的正前方,叫声刚停,肆虐的狼群就开始了进攻。“咔嚓!咔嚓!咔嚓嚓!咔嚓嚓!”……“咔叭”一声,东面墙壁出现了一个窟窿,半米长,小桶一样,狼群是肆无忌惮地,也是迫不及待地,四个爪子同时伸了进来。崔俊男离那儿最近,举着大刀,早就准备着。说时迟,那时快,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刚一出现,崔俊男手中的大片刀,“嘿”的一声就剁了下去,随着大片刀儿的亮光一闪,“咔嚓”一声,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同时被剁了下来。黑血四喷,哀叫声凄厉,“欧——欧——欧——”听动静是两只老狼,悲惨凄厉,哭泣般从高坡上轱辘了下去。
疯狂的狼群刹那间又停止了进攻,可是那个窟窿再没法儿堵上,如果两旁的朽木继续被扒掉,阵地被突破,狼群就会洪水般地灌进来。我正在担心,老岳父就把猎枪口抵在了那个窟窿上,“咕咚!咕咚!”连着开了两枪,枪声在木屋中回荡着,震落下灰尘,也减少了恐怖。时间在一秒钟一秒钟地消逝着,灯影下面,大家都自动站在了自己的岗位上,脸色铁青,紧攥着刀把,严阵以待,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特别是那个王东海,身材不高,却是一脸的刚毅。空袖子在微微地晃动着,聚精会神,通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目光平静,虽然紧张,但也有点儿快感,络腮胡子满脸都是,茅草窝一样,遮住了伤疤,又掩去了他不少的凶气。外面又传来了狼嗥,“欧!欧!欧!”此起彼伏,彼伏此起。
远处有接应,附近有回答,数量增大,再一次冲锋,似乎是马上又要开始,王东海说话了,既是命令,也是在提醒,尽管沙哑,听上去却是那么厚重有力。“大伙儿听着,刚才是偷袭,也是对咱们的试探。这一次,就是全面的进攻啦!你听听,它们还在研究呢!”说着,他晃了晃手上的大刀锯,不慌不忙,沉着地说道:“咱们一齐往外冲,但一定要拉开距离,主要是搭救马匹,别让兔崽子,把马匹给毁啦!”然后又指着王成国和孙刚:“你们俩出去,找木头把这个窟窿堵上。”然后又对我和崔俊芳说道:“你们小两口就不要出去了,好啦,开始行动!”听声音,大批野狼潮水般地扑了上来。
黑暗中,只有个别野狼在“欧儿!欧儿!”地叫着,没到跟前,紧张中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王东海杀气腾腾,眼珠子都是红的,他先把刀锯衔在嘴上用牙齿噙着,然后用唯一的右手抓了一把桦树皮,在蜡烛上引着,桦树皮呼呼地燃烧,他猛一脚把门踹开,人和火把同时射了出去。速度之快,闪电一样,大伙儿随之涌了出去,呐喊着、吼叫着:“冲啊——杀呀——杀啊——杀呀——”喊声、刀声、牙齿声、哀叫声,地动山摇,空气都在颤抖。火把落在了干柴火堆上,干透的柴火很快就噼噼叭叭地燃烧了起来,火舌舔着夜空,火苗打着旋儿,照亮了荒野,照亮了大地。我右手抡刀,左手抓着崔俊芳的胳膊,分秒没停,随众人就冲了出去。俊芳左手上握着一把切菜刀,忘记了害怕,目光也很亮,同时呐喊,为大伙儿助威:“杀呀!杀呀!杀呀!”孩子一样,只有激动和愤怒,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害怕。刚一出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低头一看,三个狼脑袋,血肉模糊,同时在地上轱辘着,血水冒着热气,遍地横流,尸体在地上躺着。
我感到惊讶,俊芳也“妈呀”一声,因为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看到,火堆旁边,王东海手提着刀锯,刀锯上沾满了污血和狼毛。他斜歪着身子,空袖子在夜幕下面猎猎地抖动着,像一面旗帜,也衬托着主人翁的豪迈和威武。大火熊熊,不远处有人在喊叫:“毁啦!毁啦!王师傅哪!马匹没啦!您的大轩马没啦!”“大白马也没影啦!缰绳断了,哎哟妈呀,踢死了这么多狼啊!”“快!快!给它一刀!给它一刀,它还活着哪!它还活着哪!”“扑哧”一刀,“扑哧”又一刀。是老岳父的声音,用朝鲜语带着哭腔般地喊道:“我的大白马!我的大白马!大白马哟,你千万千万别出事啊!”是小舅子崔俊男的声音,非常勉强地安慰他爸爸说道:“爸!没事的!没事的,您放心吧!野狼再凶,大白马也不怕!兴许是挣断缰绳,逃回家去了吧?……把猎枪给我!你看那儿,肯定它们还没走!”枪声响了,火舌很亮,“咕咚——咕咚——”随着枪声,又有一只老狼在草丛中惨死,其他野狼闻声后向更远处逃去,哗啦啦,哗啦啦,又是一阵骚动。是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大半个天空。火势太猛,尽管没风,也是呼呼地响着。因为是秋季,加上这几天又特别干燥,木屋周围本来就是杂草丛生,灌木茂密,那时候人们的防火意识不像现在这么强烈,农场烧荒,点火就是一片。
浓烟滚滚,天地都是黑的,前面烧荒,后面的拖拉机就开始翻地,不少野生动物在火海中丧生,野狼、梅花鹿、犴达罕、野猪、狗熊、傻狍子等等。动物不懂得迎着火头奔跑,穿过火头才能够脱险,而是东一头西一头,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地狂奔。放火烧荒又多数是顺风,浓烟爬高再顺风一吹,整个草甸子就被死死地笼罩住了。动物一懵,就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没有空气,滚滚浓烟很快就把它们呛昏了过去,一头栽倒,原地不动,都被蔓延过来的荒火烧成了焦炭。如果是春天,荒火的速度比骑马还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过去,各种野生动物的尸体横三竖四,陈尸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