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急得团团转的一帮小护士，见状先是一愣，立即也忘掉了羞涩，学着胜利的样子，抢着把一个个同志的冰疙瘩脚焐在了怀里。十几个女孩子一带头，许多担架队员，支前的群众也都纷纷效仿，这一下避免了因冻致残的同志何止几百。
战斗结束之后，伤员陆续运回总院，胜利这才知道这批伤员里也有柴禾。
当一些因冻伤时间过长，或因抢救不够及时的伤员必须做截肢处理时，这批被同志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焐暖了冰脚冰腿的指战员的感激之情是用言语所能尽述的么？一封封的感谢信、决心书像雪片一样纷纷飞向总部，强烈要求给护士班请功。小护士们不是庄严地回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忸怩地笑着说，“是姚医生带的头。我们是向姚医生学习的呀”！
总结讲评之后，上下一致同意给姚医生荣立一等功。
立功喜报寄到家里，爸爸妈妈立即打来了电话，写来了长信。对胜利勉励有加。胜利的大照片也和其他立功受奖的同志一起贴在了光荣榜上。
可胜利却高兴不起来，这首先是因为柴禾的伤势很重，连动了两次手术，虽说脱离了危险但恢复很慢。其次呢？就是柴禾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得英勇顽强，负伤后不但不下火线，还有意吸引敌人火力，掩护和抢救了其他同志。他所在连队和生产兵团都为他请功，可军区就是没批。
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以为是这次战机陡起，表现出良好军人素质的同志太多了，又是好多单位联合作战，平衡来平衡去就把他平衡掉了吧？这原是常有的事，虽然也替他惋惜，但大丈夫戎马边疆，立功的机会多着哩，也就不真放在心上。可胜利心里有事，自然就又疑惑又替他不平。更难过的是：通过这次战斗和立功受奖，认识不认识胜利的人对她都很尊敬，见了她不是上赶着和她拉手，就是对她亲热地笑。只有这个柴禾，对她仍然那样不冷不热，开头还以为是伤重的缘故，后来见他虽然虚弱，但和别的同志也还是有说有笑，明白他还是有意对自己疏远，也就越发闷闷不乐起来。
胜利哪里知道，其实现在柴禾心里比她还难受呢。你就想想吧！胜利一下子成了名人，人来人往出出进进到处说的都是她那点儿事。自己虽然不是她直接救护的，可救自己的小护士口口声声说的是，幸亏学习姚医生才避免了他的截肢……对这位姚医生倒也不是不感激、不佩服，可本来正想“诱敌深入”呢，这下偏偏又成了“敌”的受惠人。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古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可倒好，不但不思报，还整天想算计人家，我可成了个什么人了呢？！要是从此就拉倒，就算两清了也行啊。可不是我不想清，是司令员把我搁这儿没完啊！就看这回立功这么件小事都这么卡着，我这无缘无故的流放到几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呢！
想着想着，柴禾忽然一拍脑袋，有了！哎，怎么这么笨呢？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那么说，自然是消灾得从灾源起啰。躲躲闪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不，躲来躲去躲成了今天这么个结果。必须迎着问题上，抓住矛盾的牛鼻子。牛鼻子是什么？咳，不就是硬逼着我上门么？我何不干脆说我有老婆就得了。你司令员再有权有势，脸面总还是得要的，还能硬逼着我停妻另娶？！着啊！就是这个主意。哎呀，不好！个人履历表婚姻栏里从来填的是未婚呀，闹不好，又得加上一条欺骗组织。真他妈的！看把人都逼成了什么样？都快成神经病加糊涂蛋了……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海骂着，猛然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要不是腿脚还被固定在床上，说不定能从床上直蹦下地来。哎！傻了，真是给逼傻了！简简单单一句话：我有了女朋友不就得了。对，女朋友是不用填表的。所以我才不敢接近你们哪！这样一来，什么高攀哪低就啊，什么你看上我我看不上你啦，不就统统的没有了统统的不存在了吗！？这样，既不丢你们的面子也不伤我的自尊心。奇怪，这么好的主意怎么早会儿想不起来呢？唉，都是那该死的自尊心闹的。对，就这么办。哎呀且慢！还得把一切都准备好：女朋友是干什么的？什么时候有的？现在哪里……
果然过了几天，从病房里影影绰绰就传出来柴禾有女朋友的消息，开头胜利还真愣了一下，真的吗？难怪……再一想，不可能的！第一，他要真有女朋友，早为什么不说？还至于那么样地和我捉迷藏吗？再说了，他受这么重的伤，有女朋友的话，还不早来看他了。你看看医院里住着这么多伤号，谁的亲属家人爱人女友不来守着？就是他们真有困难来不了，组织上还派人去请去陪伴着来呢！不会的。病房里大伙儿躺得无聊，年轻的小护士又多，说说笑笑之间，什么故事传不出来呢？
于是，胜利照样每天查房探伤，问诊开药，一如既往地笑吟吟地来笑吟吟地去。照样问他：“今天怎么样啊？好一点吗，柴参谋？”他也照样回答：“还行，姚大夫！”一天过去又一天，最后还是柴禾沉不住气了。心里疑惑：怪了！这人从来不是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主儿呀！莫非这信儿没透过去？又磨蹭了几天，心想你耽搁得起我可耽搁不起，我这儿可还流放着呢！实在生气，想这么些主意费这么些脑子干吗？甘脆当面锣对面鼓挑明了得了，省得老这么煎熬着！拿定主意，问准了姚医生这周值夜班，医生刚允许下地那天，架着双拐就上了医生值班室。病房里不好说话，我到这儿来找你还不行？到了值班室，“砰砰”这么一敲门，就听胜利那清亮的声音说：“请进！”柴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游移的，可一想，都到这一步了，还能退吗？是死是活，沙锅捣蒜一锤子买卖就它啦！
挺一挺胸，把门一推，柴禾迈着大步就进去了。
因为推门太使劲儿，夜里声音就显得很响。胜利脸上就带了些惊讶，再一看是他，不由得更为紧张，两眼睁得大大地问：“出事了？是伤口痛？”
看到她满脸的焦虑关切之情，柴禾也不由得放缓了语气说：“没有。”
胜利立即大喘了一口气，满脸是笑地说：“吓我一大跳。”
看她还是这样单纯，柴禾心里忽然有点不忍，原打算直截了当的话就转了个小弯说：“最近病房里老传一些我的事，不知姚医生听到了没有？”
胜利的心狂喜地跳了起来，以为该来的终于来了。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点了点头，脸就慢慢地红了起来。
知道她会错了意思，柴禾也紧张起来，害怕失去机会，开口就干巴巴直通通说道：“他们说得很对，我是有女朋友了。”
胜利又羞又气，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然后两手紧紧握在一起，慢慢抬起头来说：“是么？……哦！谢谢你专门来告诉我。”
柴禾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卑鄙，竟当面侮辱了一个女孩。还是一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女孩，就像在人家猝不及防时狠狠地给了人家一耳光，而她，却这样有自制力地保持了尊严。那早已被他一再冒犯和伤害的尊严啊！他一辈子没有做过这么缺德的事，可他现在竟然就这么做了！他嗫嚅着想再说点什么，可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只有急急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慌忙走了出去……
……
……
多少年已经过去了，胜利后来还是嫁给了他。胜利从来没有为这事儿追究过他、责备过他，胜利和他在一起时从来是笑吟吟地，在他得了癌症之后更是这样。可胜利当年脸刷地一下白了的样子就像刻在了他的心里。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让他感到羞愧。现在，夜已经深了，屋外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的泪也还在时而冷时而热地流着。
想到这里，柴禾重又感到了当年的羞愧。特别是想起北北刚才转述她妈妈临终时的话，想着那一心为他、刻骨铭心地爱他、爱到极点也傻到极点的胜利，忍不住就哭出了声，一边喃喃地数叨，“胜利，我对不住你啊胜利……”一边想，人世间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么阴错阳差！明明是嫦娥惹的祸，罪却偏偏让胜利来受；明明该恨的是嫦娥，他却恨上了胜利！明明胜利爱他，他也爱胜利，可以美美满满地过上一辈子……可他却鬼迷心窍地自以为爱着嫦娥，白白地委屈了胜利多半生。而他甚至都不知道，都没想到！自己真是成了个什么人了呢？居然还自认为是个大男人哩！如果人生可以改写，胜利啊胜利，我愿意作出一切补偿！和你从头过起……可现在你去了，你去了！我连向你述说我的悔恨都没地方去找你了啊，胜利……
不能再往下想了，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心都要痛碎了！可眼睛就那样大大地睁着合不拢，而胜利就一如既往地那样盈盈笑着向他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