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莫格里说,“要是一个小毛孩都会侍弄这东西,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他绕着屋角大步走去,碰上那个男孩,从他手里夺走盆儿,接着又消失在大雾里,把那个男孩吓得大哭。
“他们倒挺像我的。”莫格里说,一面朝盆里吹气,他刚才看见那个女人就是那样干的。“要是我不给它喂点东西,这玩意儿会死去的。”他把树枝和干树皮扔在火红的东西上面。在半山腰上他遇见巴格希拉,清晨的露水像月长石似的在他的皮毛上闪闪发亮。
“阿克拉没有击中目标,”黑豹说,“昨晚他们就想杀死他的,可他们也要杀你。他们在山上找你来着。”
“我在耕地中间。我准备好了。瞧!”莫格里举起火盆。
“好!对了,我见过人们把一根干树枝扔到那个东西里,红花就会一直开到树枝末梢。你不害怕吗?”
“不,我干吗要害怕?对了,我记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梦——我变成狼以前,曾经躺在红花旁边,又暖和又舒服。”
那天莫格里整天坐在狼窝里照料火盆,把干树枝放进去,看它们燃成什么模样。他找到了一根使他满意的树枝。晚上当塔巴克来到狼窝,十分无礼地通知他,要他上会议岩去开会时,他哈哈大笑,吓得塔巴克跑了开去。接着莫格里去参加大会了,他一直是笑呵呵的。
独身狼阿克拉躺在他那块岩石旁边,表示狼群头儿的职位空缺着,舍尔汗和追随他吃他的残羹剩饭的狼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十分得意。巴格希拉挨近莫格里躺着,火盆夹在莫格里双膝中间。他们大伙都聚集在一起时,舍尔汗开始说话一一这是阿克拉壮年时期舍尔汗从来不敢干的事儿。
“他没有权利,”巴格希拉悄悄地说,“你这么说好了。他是狗的崽子。他会害怕的。”
莫格里跳了起来。“自由子民们,”他大声说,“是舍尔汗率领狼群吗?一头老虎怎么能领导咱们?”
“看到头儿的职位还空缺着,我被请来说话……”舍尔汗开始说。
“谁请你的?”莫格里说,“难道咱们全是走狗,要去讨好这个宰牲口的屠夫吗?谁领导狼只有狼群才能决定。”
响起一片叫嚷声,有的说:“住嘴,你这小娃娃!”有的说:“让他说话。他一直遵守咱们的法律。”最后几只年长的狼吼道:“让‘死去的狼’说话吧。”当狼群头儿没有击中猎物,只要他还活着就叫他“死去的狼”,可这照例是不会长久的。
阿克拉疲倦地抬起苍老的脑袋说:
“自由子民,还有你们,舍尔汗的走狗,好多个季节我领着你们去捕杀,领着你们回来,我当头儿的这些年月里谁也没有给逮住或者受过重伤。现在我没有击中猎物。你们知道那个阴谋是怎么搞的。你们知道你们怎样把我带到一头精力还很充沛的公鹿那儿,暴露我的弱点。这事儿干得挺巧妙。眼下你们有权利在会议岩这儿杀死我。那么,我们要问问,谁来结束独身狼的生命?林莽法律规定我有权利,和你们一个一个地斗打。”
一片长时间的沉默,因为没有一头狼愿意独个儿和阿克拉决一死战。接着舍尔汗咆哮了:“呸!咱们理这个没有牙的傻瓜干吗?他反正快要死了!是那个小娃娃活的时间太长了。自由子民,他本来就是我的猎物。把他给我吧。我对又是人又是狼这件蠢事儿感到太腻味了。他打扰丛林已经有十个季节了。把这个小娃娃给我,要不,我就老是在这儿狩猎,连一根骨头也不给你们。他是个人,一个小娃娃,我可恨透他了!”
于是一半以上的狼嚷道:“一个人!一个人!人跟咱们有啥关系?让他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让所有的村民都反对咱们吗?”舍尔汗吵吵嚷嚷。“不,把他给我。他是个人,咱们谁也不能正眼瞧他。”
阿克拉又抬起头来说:“他吃了咱们的东西。他跟咱们睡在一起。他替咱们追赶猎物。他并没有违反林莽法律。”
“他被接受的时候,我还为他付出了一头公牛。一头公牛是算不了什么,可是巴格希拉的荣誉不是件小事,说不定得为它血战一场。”巴格希拉用他最文雅的嗓音说。
“十年前付出的一头公牛!”狼群咆哮。“十年前的骨头还值得一提吗?”
“那么信守誓约又怎么说呢?”巴格希拉说,他嘴唇下面露出了自牙。“你们叫做自由子民。倒是叫得怪好听的!”
“小娃娃不能跟丛林的子民一起奔跑,”舍尔汗咆哮。“把他给我!”
“除了血统不同,他完全是咱们的兄弟,”阿克拉继续说,“而你们要在这儿杀死他!我确实活得太久了。我已经听说你们中间有些家伙在舍尔汗的教唆下吃牲口和其他动物,你们黑夜到村民门前的台阶上抓走孩子。所以我知道你们是胆小鬼,我是在对胆小鬼说话。我肯定要死,我的生命没有价值,要不,我就会代替人崽子献出生命。可是为了狼群的荣誉——由于没有头儿你们已经忘记的一件小事——我答应如果你们让这个人崽子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去,等我的死期到来时,我连牙也不对你们龇一下。我不和你们争斗就死。那至少会替狼群省下三条性命。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可是如果你们愿意,我能让你们不做一件丢脸的事,那就是去杀害一个没有过错的兄弟——一个我们根据林莽法律替他说了话并把他买了进来的兄弟。”
“他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狼群粗暴地叫嚣,大多数的狼开始聚集在舍尔汗周围,他的尾巴正在摆动起来。
“现在事情得由你自己来办了,”巴格希拉对莫格里说,“除了战斗咱们再也没有别的可干了。”
莫格里笔挺地站立着——他双手捧着火盆。然后他伸出胳膊,面对着大会打了个大呵欠,但他悲愤交加,因为狼按照狼的脾气从没对他说过他们怎么恨他。“你们听着!”他大声说,“你们没有必要像狗那样唧唧喳喳嚷个没完。今晚你们一再说我是一个人(真的,如果你们不说?我倒愿意和你们在一起,一辈子当一条狼),我觉得你们的话是对的。所以我再也不把你们叫做我的兄弟了,而是像人该做的那样,叫你们狗了。你们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可不是你们自己能决定的。这事得由我说了算。为了让我们把这件事看得清楚些,我,作为人,带来了你们狗害怕的一小盆红花。”
他把火盆扔在地上,有几块火红的炭点着了一簇干枯的苔藓,烧了起来。这时,在跳动的火焰面前,全场一片慌乱,吓得倒退。
莫格里把他那根干树枝插进火里,直到细枝点着了,劈劈啪啪地响,他就在哆哆嗦嗉的狼群中间,把它举在头上旋转。
“你是主人,”巴格希拉低声说,“你得保全阿克拉的性命。他一直是你的朋友。”
阿克拉这头一辈子从没祈求过宽恕的坚强的老狼,这时朝莫格里乞怜地看了一眼。赤身露体的莫格里站得笔挺,他那头长长的黑发在树枝熊熊火光的照耀下,在肩头上飘荡,这火光使那些身影儿跳动战栗。
“好!”莫格里慢慢地凝视着周围说,“我看你们是狗。我离开你们到我自己人那儿去——如果他们是我自己人的话。丛林向我关闭了,我必须忘掉你们的谈话和友情,可我要比你们仁慈。因为除了血统不同以外我完全是你们的兄弟。我答应当我成了人群里的人之后,我不会像你们出卖我那样,把你们出卖给人们。”他用脚踢火,火花迸发。“我们人绝对不会跟狼群作战。可是我走以前这儿要讨还一笔欠债。”他大步走向坐在那儿笨拙地朝着火焰眨巴眼睛的舍尔汗,抓住他下巴上的虎须。巴格希拉跟随着,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起来,狗!”莫格里大声说,“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你得站起来,要不,我把你那身皮毛烧掉!”
舍尔汗两耳直挺挺地贴在脑袋上,闭上眼睛,因为熊熊燃烧的树枝挨得很近。
“这个屠杀牲口的家伙说,因为我小时候他没有杀死我,他就要在大会上杀死我。既然如此,那么,我变成了人的时候我也得打狗。瘸子,你敢动一根胡子,我就要把红花塞到你喉咙里去!”他用树枝在舍尔汗脑袋上抽打,吓得老虎痛苦地嗥叫。
“哼!这头林莽里的野猫叫了——滚吧!可是要记住,我下次作为一个人来到会议岩的时候,我脑袋上就会披着舍尔汗的皮。至于别的野兽,阿克拉可以随他自由生活。不许你们杀害他,因为我不愿意这样。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们坐在这儿了,你们伸着舌头,好像你们不是我要轰走的一群狗,而是什么重要家伙似的——好了!滚吧!”火在树枝末梢炽烈地燃烧,莫格里左一下右一下绕着圈儿挥舞,火花烧着了狼的皮毛,他们嚎叫着逃跑了。最后只剩下阿克拉、巴格希拉,还有站在莫格里一边的十来头狼。接着有什么东西开始刺痛莫格里的内心深处。他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他气哽咽住了,泪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说,“我不希望离开丛林,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要死了吗,巴格希拉?”
“不,小兄弟。那不过是人常流的眼泪,”巴格希拉说,“现在我知道你是个人,不再是一个小娃娃了。从此以后,丛林的确向你关闭了。让它流下来吧,莫格里,那只不过是泪水。”于是莫格里坐下大哭,仿佛他的心要碎了,他这一辈子从来还没哭过。
“现在,”他说,“我要到人那儿去了。可我首先得向我的妈妈告别。”他到狼大妈和狼大爹住的山洞里去,扑在狼大妈的皮毛上号啕大哭,那四头狼崽子也痛苦地在一边嚎叫。
“你们不会忘记我吧?”莫格里说。
“只要能找得到你的踪迹,我们是决不会忘掉你的,”狼崽子们说,“你当了人以后要到山脚下来啊,那样我们就可以跟你聊天,夜晚我们也会到耕地上去跟你一起玩儿的。”
“快点儿来!”狼大爹说,“啊,聪明的小青蛙,快点再来,因为你妈和我已经很老了。”
“快点来呀,”狼大妈说,“我的赤身露体的小儿子,你知道吗,小娃娃,我爱你,超过了爱我自己的狼崽子。”
“我一定会来的,”莫格里说,“我来的时候,就要在会议岩上摊开舍尔汗的毛皮,别忘掉我!告诉丛林里的伙伴们永远不要忘记我!”
莫格里独自走下山坡去会见那些叫做人的神秘家伙的时候,天开始破晓了。
(施竹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