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天空敞亮。王家章忽然想起他捐资的新庙,要去看看。其实,他这人信佛,时常要到庙里烧香拜佛,每次下船归来要到庙里看看,开始起航也要到庙里瞅瞅。庙里有一老僧,一棵古银杏树。那树硕大婆娑,据说是王家章的曾祖父手植的。庙里有宰相刘墉题写的匾额,也是王家章的曾曾祖父所为。王家章每逢来到古银杏树下,就拍拍那树,那树就哗哗啦啦,仿佛会说话似的。这树在金沙滩的南头,面临黄海,是雌的,年年生果。金沙滩的北头也有一棵银杏树,是雄的。有一天王家章吆着伙计老早出海,就见两银杏树拉了一条白线,就像手挽着手,牛郎会织女。都说银杏雌雄异株,是人类的活化石,想不到它们还心有灵犀一点通呢。从此王家章对这棵银杏树更加敬重。他想,这银杏树鬼机灵着,是金沙滩的宝树。每逢在大洋里一见到这棵树,就像归家一样。二娘也信佛,身后就拿着纸赶来了,但叶利娜不信佛,就同大婆一起待在家里。这时天空突然机声隆隆,如山崩地裂。王家章正与二婆站在银杏树下,向其鞠躬,准备离开,就听“轰”的一声,电闪雷鸣,日本鬼子的飞机投下疯狂的炸弹,庙被炸了,僧人当场毙命。有一发炮弹,在树顶上爆响,火光冲天,一枝树枝掉了下来,二娘一把抱住王家章,将身子压下去,王家章得救了,但二娘的肠子打了出来,流了一地,蜂窝状的乳房暴露在王家章的眼前。二娘说,我跟了你一辈子,没……给……生个孩子,对不起。二娘是个不下蛋的母鸡,但她救了王家章。事后,王家章就把她埋在这棵银杏树下,一颗被弹片击掉的乳头,也被埋了进去。二娘无儿无女,王家章每年都唤三儿和婉儿前去上坟。
王大头很早就知道王家章有个漂亮的二老婆,文革初期,王大头领人把那坟掘了,他下意识地想找到那乳头,红卫兵头头说,你在找什么?我在找那奶头,就喜得其他红卫兵小将哄堂大笑。
如今,王大头终于像猛兽一样,噙住婉儿的乳头,上面布满的牙印好久都没有消失。婉儿看她那饱满的乳房遭到如此亵渎,就自然而然想到他们的二娘,那可是见到蚂蚁都怕踩死的主儿,沦落到日本的炮弹下,后又被王大头一镢刨下去,还满世界要找她的乳头。王大头仍睡得死猪一般。广漠的海面帆影皆无,秋水如靛,王大头舒舒服服,就像睡在炕头的猫儿,发出咕咕噜噜的呢喃。
黄婉儿终于爬起来,她看到王大头那肮脏的焦黄的牙齿,又看到满布在洁白乳房的牙痕,黄婉儿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举起一柄大橹,摇晃着身子,向王大头打去,只听王大头睡梦中的头颅“哐啷”一声,臭嘴就闭上了,呼噜就停了。王大头在睡梦中昏了过去。黄婉儿吓傻了,就再没来二下。船上的衣服一缕缕儿,她一点点地把身体缠起来,先缠了乳房,再缠下身,她缠着缠着,就眼泪横流,她想起王积辉,那是多么挺拔的男人,在金沙滩一带可是百里挑一的,她的儿子也像他们一样漂亮,小名满囤,是他爷爷起的,他爷爷总想着大囤满小囤流。这么好的一些人儿,她真不愿意离开他们,但她想到死,唯有以死,她才能洗刷自己,何况不死也得给王大头偿命,算是必死无疑了。这辈子,她在王家享过不少福,可自土改后,王家每况愈下,在村子被人折腾得猪狗不如,王家章至今住在他过去囤货的山洞里,日日由黄婉儿和妯娌们给他送饭吃。爸爸,我对不起你们,我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算女儿不孝,我给你磕头了,婉儿这样想着就面向金沙滩磕了三个响头。
黄婉儿义无反顾,纵身跳入水中。可是婉儿忘了自己有那么好的水性,她故意往下沉,但就是沉不下去,她的两脚不自主地扑腾起来。刚进王家的门,无风无浪的黄昏,西天一天晚霞之时,她经常由叶利娜带到海边游泳。她们常常在一块礁石的后面脱了衣服,伍老大老远给她们瞭望,他那忠于职守的虔诚,看起来就像一截雕像。无数个黄昏过去,黄婉儿的水性大长,已远远超过了叶利娜。
黄婉儿在水中扑腾着,就是沉不下去,后来仿佛有一个东西将她托举起来。她行将身心疲惫,但这一托举,让她轻快了许多。这才看到水中有一个罗汉样的彪形大汉托举着她。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海碰子王宏道。王宏道家是富农,父亲自打土改时,吓得跳井后,母亲改嫁,他就那么一根棍坚持到今天。他自小儿与王积辉一块趴猫,一块赶海。他很喜欢三嫂黄婉儿,那时在生产队干活,每日累了,不愿做饭,就到嫂子家蹭饭吃,黄嫂子说话清楚明朗,就像落下一天的花喜鹊。—唉,宏道来了?嫂子,又来了。一问一答。今天我下的是扒皮狼面条,趁热快吃,嫂子说着就给他和王积辉每人盛一碗。久而久之,王宏道把黄婉儿当成了自己的亲嫂子,黄婉儿针线活儿好,有个缝缝补补的都找她。王大头看她们过从甚密,就和王二麻书记密密私商,把王宏道遣送5海里外的竹叶岛,让他看守那里的海带。孤身一人,王宏道想家心切,日日夜夜念着黄婉儿,就深夜里实施手淫。白天他就当海碰子,几十米的水,一个猛子扎下去,憋一口气,一根黄瓜样的海参就上来了。王宏道在竹叶岛吃着海参,吃着螃蟹,渐渐淡忘了陆上这么个俏嫂子。今日肌肤相亲,裸体相见,双方十分尴尬。因为碰海的人,素来是一丝不挂的。王宏道有一小舢板,树叶一般漂在水中。他把黄婉儿推到船上,就随身上了船,用破麻袋片将身体一围,说,嫂子,今天这是咋回事?
黄婉儿十二分羞赧,低低地说,我让王大头那杂种糟蹋了,对不起你哥。你不要吱声儿,就算我死了。
嫂子,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吗这样呢,你就撇下我哥和满囤不管了?
嫂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婉儿咬着嘴唇说。
我去宰了王大头,让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不用了,我估计那家伙已让我打死了。
嫂子,你真行!
一看到两人赤身裸体,黄婉儿又要往水里碰。王宏道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哪你赶快找件衣服我穿上?
黄婉儿连吓带羞,满脸像涂了一层胭脂,分外妖娆。
她停了一会说,你让我死吧,我回不去了,王大头死了,我回去也是死。如这事暴露了,我何脸面见你三哥,不如一死了之,万事大吉。
嫂子,我求你不要再想死,静下心来,咱俩再想想办法。
王宏道摇着橹,慢慢向小岛划去。黄婉儿不再执拗,仿佛死之事,已抛诸脑后。她忽然见到那个小岛,觉着王宏道一个人怎么过下去,他是多么孤单,母爱之心让她心里泛起阵阵涟漪。王宏道是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呀,他还那么顽强活着,我这算啥子呢?
王宏道来岛上,王大头问他,你有什么要求?没要求,把文化室那本《资本论》和《艳阳天》给我就行了。那两本书都很厚,王大头掂了掂像砖头,就扔给了王宏道,说,看去吧,我碗大的字不识一盆,村里留着也没用。其实这时的王大头就害怕王宏道与黄婉儿好,往她家里蹭。只要王宏道能离开金沙滩,走得越远越好。
今天,王宏道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带到这岛上,又是他的三嫂子,光棍一身可吃了她家的饭了。黄婉儿开口了,你赶快给我找件衣服,看我破衣烂衫的。王宏道就给她找了两件男人的衣服穿上。响晴的天,黄婉儿眯上了眼睛,她像做梦一样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世界小小的,只有她和另一个男人。黄婉儿心想,王宏道是个本分人,他绝不会动我的。王宏道心想早晚得想个办法,把嫂子还给哥。
忽然有一天,他听一渔夫讲,王大头活得好好的。王大头那天的船随浪漂到金沙滩,被眼尖的伍老大看到,泼了几瓢水,就救活了。伍老大胆小如鼠,他明明看到黄婉儿上了他的船,也看到王大头满脸是血,昏昏沉沉的像喝醉了一样,但缄口不言。王大头攥着拳头,在伍老大眼前晃着,就脚步趔趄地上了沙滩。王大头多次想掀翻伍老大的破渔船,但一想到他可能看到黄婉儿上了他的船,就只好把他的拳头在伍老大的面前乱晃。有一次还拿了一把杀猪刀子,在胳膊上乱戳,那样子是杀鸡给猴看,伍老大不寒而栗。
黄婉儿失踪后,王家倾家出动,四处寻找,但就是不见踪影。知道的人都说她过金沙滩赶海去了,再没回来。其实金沙滩这地方,经常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就失踪了。有的被大浪卷走了,有的可能喂了鲨鱼,也有的可能扒船逃跑了,从这里到烟台到青岛到韩国都很近。
黄婉儿一去不回,到金沙滩赶海的人渐渐稀少很多。黄婉儿就在竹叶岛上偷偷住了下来。她与王宏道在岛上一起生活,但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王宏道碰海回来,一有空就钻研他的《资本论》,研究他的《艳阳天》。他觉着《艳阳天》里面的几个中农弯弯绕、马大炮、马子怀都写得很好。他几次想法要把黄婉儿送回金沙滩,但一听到王大头是个在金沙滩东头跺脚、西头就响的主儿,王宏道意识到把黄婉儿送回去,无疑往老虎口中塞肉,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是万万不能的事。他与婉儿相依为命,俨然成了两口子。看着婉儿这个过来人眉梢眼角都带着欲望,可是王宏道放出的风筝就立马扯了回来,他不能心猿意马。嫂子是王积辉哥哥的老婆,我一定让其完璧归赵,完好无缺。
然而事实却是王大头在金沙滩甚嚣尘上,让王宏道彻底断了这一想头。她在寻找时机把嫂子送得更远一点。当然绝不能让她在荒无人烟的岛上耽搁一辈子,他要把她送到人烟稠密的地方。
当金沙滩十六队的大船兴高采烈下海后,有一天突然泊在竹叶岛旁,准备上载,上淡水。半夜王宏道就拉着嫂子钻进装鱼的后舱。船出海前,后舱是空着的。里面常常放些日常食品,当然也成了王宏道与黄婉儿在海中五、六天的佳肴,他们饭来张口,吃睡在舱里。突然有一天,听到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仿佛到了公海,要下网打鱼了。公海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有韩国人、日本人、菲律宾人、马来西亚人。
有一天,船上来了几个日本人,呜哩哇啦地说着日语,趴在船缝里,他们清楚看到日本人拿着罐头在船上大声卖弄,渔夫们就把船上的地瓜干酒倒给日本人喝。
后来渔夫们上了日本人的船,他们两个就偷偷爬上了另一条韩国人的渔船。船很大,他们趴在一团渔网后面,两个小时不到,就踏上韩国的土地。
花开千朵,各表一枝。话说船上的渔夫偷偷拿了日本人的香肠,那些日本人呜哩哇啦地开足马力直撵,十六队的大船屁滚尿流,一条鱼没打,就落荒而逃,直到见到金沙滩、银杏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后来一想,日本人是机器船,我们是风帆,还用开足马力撵,他们这是故意让我们落后的风帆出乖露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