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面前的,是王克飞和萧梦的老朋友顾寿云。
“我是去年年底回来的,一回来就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来得及联系你,”顾寿云说道,“克飞,你一点也没变啊!”
“老顾,你也没什么变化。”顾寿云虽然四十好几的人了,穿了米白长衫,戴了一顶礼帽,依旧显得风流倜傥。
王克飞这才注意到,顾寿云的臂弯里还有一名女子,被他高大的身材衬得格外娇小。那女孩脸蛋稚嫩,却浓妆艳抹,东张西望。
“回来后一切顺利吗?你这次准备在上海长待了?”王克飞付好钱,接过了报纸。
“是啊,还是习惯上海。我一直都想念我们从前的日子呢,所以迫不及待回来了。”
王克飞当然也留恋“从前的日子”。那是上海的黄金时代,也是他们人生最好的时光。他们天天寻欢作乐,声色犬马,流连于舞厅牌场,像没有明天那么活着。
只是没过多久,日军攻入吴淞口,筵席终于散场。顾寿云和身边的许多朋友一样,都逃去重庆避难,也因此和王克飞疏于联系。想不到战争结束一年后,两人在街角的一家报亭相遇了。
“这么久不见了,我们去舞厅叙叙旧吧。”顾寿云说道。
“不去了,我还想回办公室一趟。”王克飞随便找了个借口。其实他只是很久没去那些场所了,感觉很陌生,也没有兴致去。
“你还是老样子,工作狂人,”顾寿云笑道,“经历了这次战争后,我觉得工作、金钱、名誉,包括真相,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活着,快活地活着,才最重要。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他说着,按住了臂弯里那只小手。
王克飞还是推辞。
可最终,他拗不过顾寿云,被塞进了车里。到了仙乐斯舞宫的门口,顾寿云突然对着那个小女孩耳语了几句,女孩便转身离开了。临走前,顾寿云给了她一些钱,还不忘隔着旗袍,在她那瘪下去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王克飞早就猜到了那是街边的妓女。
“你也还是老样子,色鬼!”王克飞道。
“不然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顾寿云笑起来,露出眼角的皱纹。
王克飞心想,他比自己年长七八岁,到底有些老了。
当年因为顾寿云抢先一步对萧梦展开追求,王克飞便只有把感情藏于心底。他有自知之明:顾寿云长得帅,面相书生气,成长于金融家族,而他是农民的儿子。他从没有问过萧梦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也许是害怕知道答案。他怀疑是他的自卑给萧梦造成了误解,让萧梦以为他是艰难的对手,他的冷淡和沉默愈加激发了她的征服欲。
当然不仅仅是这样。或许她把他的矜持理解成了一种与其他男人不同的真爱。
王克飞不清楚顾寿云和萧梦到底交往过没有。只是有一次,顾寿云断定萧梦会嫁给叶老大做三姨太,他说起这事的时候口气里带着几分轻视:“这种欢场上的女子……”对,他好像当时是这么说的。
后来王克飞娶了萧梦,他们之间似乎就有了一层说不出口的隔阂。
上海舞厅业的繁华程度当然不能和十年前相比了,但是今年夏天是个例外。从六月底开始,江浙一带的天气便格外炎热,车水马龙的上海更是一个大蒸笼。太太小姐们都不愿意待在家里,都往有冷气的地方跑。而上海能够提供冰块和冷气的娱乐场所并不多,因此每个地方都人满为患,听说国际饭店底楼大堂的茶座都要提前一周订位。
今晚的仙乐斯舞宫里也是客人济济。头顶彩灯闪烁,舞池里腰肢摇曳。房间四个角落的四台大机器向舞池中央吹着凉飕飕的冷气,不少姑娘怕着凉,纷纷披上了披肩。
刚才顾寿云在门口突然打发走了那个女孩,是想在这里物色新的对象吧?王克飞心想:他把妻子和孩子留在重庆,一个人跑回上海四处猎艳,大约是不甘心就这么平平庸庸地老去吧?
他们找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王克飞的心情依然被陈海默的死亡阴云覆盖着,因此也不愿意多说话。
“不是高升了吗?看你情绪怎么不太对头。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顾寿云观察了一会儿王克飞,问。
“日常工作是处理一些刑事案件,但入夏来主要是两件事,清除街头摊贩和管理苏北来的灾民。现在呢,又多了选美安保的工作。”
“保护选美小姐,这是多好的差事啊。让我也保护一个试试?”顾寿云挤眉弄眼地说道。
“人人都说这事容易,可是……唉!”王克飞又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冰凉刺激的威士忌。
“我听说啦。是不是那个陈海默出事了?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顾寿云轻声问道。
王克飞很惊讶,顾寿云竟然消息这么灵通。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呢?这事还能瞒多久?
顾寿云知道王克飞在想什么,安慰道:“你们的保密做得很好,但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恐怕我知道的事,不比你少。”
王克飞自觉在顾寿云面前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当年还是顾寿云介绍自己认识杜先生的。
“初步推测是谋杀,可不能继续调查下去了。”
“克飞啊,我明白,这事由不得你。你也别忘了你的这次升迁是靠了谁的关系。你知道这次选美对谁最重要吗?”
王克飞抬起眼睛,困惑地看看他。
“是杜先生和蒋委员长啊。”顾寿云似乎替王克飞着急。
“为什么?”
“这话要从头说起。杜先生在抗战中散尽家财,为国为民都立了大功。他本以为自己能当选第一届上海市市长,没想到蒋委员长不但没有顺他这个心愿,反而让新市长以打击黑社会的名义约束他的势力。”顾寿云摆弄着手中的酒杯,说道,“另一方面呢,抗战刚结束,又打起了内战,民怨载道。今年又连遇水灾雪灾,可国库空空,没钱赈灾,蒋委员长正为此焦头烂额。杜先生看到机会来了,便主动请缨,承诺要筹集灾款二十亿。他指望通过此举重树他在蒋心中的地位,赢得政治筹码。而蒋委员长呢,正好需要一个在民间有号召力的人能筹到一些钱,替政府分忧。这两个人一拍即合。”
顾寿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所以这黄太太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她不傻,她知道选美这件事的政治重要性,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陈海默影响大局,你当然也不能犯傻啊。”
王克飞听明白了,连连点头。国民政府的政治前景不说,原来选美一事还是杜先生在政坛上能否东山再起的关键,王克飞顿时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一点。
“只是陈海默可惜了,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个棋子,”顾寿云叹道,“那些商贾巨富愿意出钱,无非是想讨好杜先生,同时买个奖项作为送给女儿、情人的礼物。而那些歌星演员和大学生,你说她们不想出名,谁信呢?这是一个资本和权力的游戏,却打着慈善的名号糊弄民众,甚至靠宣传一个善良的大学生来洗白所有人。而这个大学生没有后台,又是注定会落选的。你说这世界可笑不?”
这番话戳到了王克飞心中的痛处。
这是每个人都不可逃脱的阶梯关系。每个人的头上都站着比自己更有地位、更有权势的人。每个人都受制于人,同时又让比自己更低微的人做出牺牲。
这里有什么情理可言呢?唯一可以商榷的是利益。陈海默无论如何被报纸吹捧,如何风光有什么用,她不过是站在阶梯末尾的人。
王克飞一边低头喝酒,一边专注想着心事的时候,顾寿云突然却用胳膊肘捅捅他的腰说:“看看,是谁来了?”
王克飞回头一看,只见四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在侍应生的带领下,向他们隔壁那一个小桌走来。再仔细一看,穿米色裙子的那个不是黄君梅吗?
王克飞立刻背过身去,不想让黄君梅认出自己,同时心里嘀咕着,不是选美期间不准去舞厅酒吧吗?不是派了小陈保护她吗?怎么她倒逍遥自在来跳舞了?
“你也知道她是谁?”王克飞问。
“这不是黄太太的女儿嘛。我不认识她,但对她在比赛上的举动可听说了不少哦。”顾寿云眼睛瞟着四个姑娘,小声回答。
顾寿云指的应该是她泳装比赛一事吧?听说比赛后有些报纸指名道姓地批评她穿着暴露,有伤风化,反而让她的名气更大了。
这时,顾寿云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王克飞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到了顾寿云响亮的声音:“黄小姐,久仰大名!我是王克飞的朋友。”
唉!王克飞真是觉得又气又好笑,这个顾寿云真是不放过任何猎艳的机会。
王克飞知道自己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