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时间的六点钟,距离黄昏还早。
是晚晴天气,沉沉的云幕已慢慢的被撕成一块块,一缕缕,金黄色的斜阳把一半边街房的墙壁,也镀成了黄金色。
总府街是甲等街,街面不宽,人行道也窄。两面应该拆卸退让人行道的铺家,大概为了很多原因,有的照规定尺寸退进去了,有的依然如故,把一整条街的两面,遂形成了一种不整齐的锯齿。
只管划为甲等街,因为是市中心区,而繁华的春熙路和曾经繁华过的商业场又南北交叉在它的腰节上,以形势而言,实在是一条冲要街道。而人们也不因为它被划为甲等街,遂按照规定而减少往来的数目。
陈登云的包车一走到这里,也就不能由周安猛冲。满街的人,满街的车,彼此车铃踏得一片响,车夫也不住声的打着招呼:“撞着!”“左手!”“右手!”“少来!”但是,总没办法把一般踱着方步,东张张,西望望,颇为悠然的男女行人,全挤到人行道上去,将一些水果担子和临时地摊踩毁呀!
成都市街上行道的秩序,自清朝办警察时起,就训练着“行人车辆靠右走!”二三十岁的人早已有此素习了的。忽然由于国民党的“新生活运动”,一次手令,二次手令,强迫改为“行人车辆靠左走!”说是必如此才能救国,也才是新生活。几年来的强勉奉行,大家又已渐渐成为素习了。现在政府说是要将就盟友驾驶的方便,又要改回来,仍然“行人车辆靠右走”了。而且宣传上又这么说:“倘若一齐靠右走,则行人脑后没有眼睛,车辆从后冲来,岂不有性命之忧?不如改为车辆靠右走,行人靠左走,不一齐右倾或左倾,那吗,行人车辆迎面而行,彼此看得明白,便来得及互让了。”这是聪明人的想法,实开世界行道秩序之新纪元。总府街的行道秩序,可以说恰是在作这种宣传的实验。
陈登云的车子刚好拉到商业场门口人丛中放下,他也刚好下车时,一辆吉普车忽从西头驰来,活像艨艟大舰样,把一条活的人流,冲成两大片。这大舰上载了四个年轻的水手,也可说就是美国兵,只一个戴了顶黄咔叽船形帽,三个都戴的是中式青缎瓜皮帽,准是才在福兴街买来的。一路闹着唱着,同人浪里的哗笑,和一片几乎听不清楚的“密斯特,顶好!”的声音,溶成了一股响亮的激流。
十字街口上的交通警察,只管笑容可掬的平伸左臂,礼让着要他们过去,可是那大舰也像喝醉了似的,并不一直向东头走,而只是绕着警察先生所站的地方打转转。警察先生很是惶惑,对于这辆过于活泼的吉普车,真不晓得如何指挥法。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使他也面随着那车,一连打了三个转转,两条带有白袖套的手臂,一会伸起来,一会又放下去,脸上是很尴尬的一副笑容。
这简直是街头剧,而且是闹剧,从四条热闹街上走来的人啦车啦,也像朝宗于海的江淮河汉四渎,把十字街口挤成了一道潮样的墙。呼叫和哗笑的声音,确也像潮音,刚沉下去,又沸涌起来。
吉普车兜到第三个圈子,才在春熙路口侧停下了,也登时就被人潮淹没。许多人都不肯离开,好像在研究车,又像在研究人。一下流通了的人力车,凭车夫怎么喊叫,总喊不出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几个火气大的车夫,一面用手推,一面又有意的用车杠去撞,可是无感觉的人潮,还是那么挤,还是那么涌,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男女,才望一望就走开,却也要大声表示点意见:“有啥看头!几个洋人罢咧!”
忽然间,停吉普车的地方,一串火爆响了起来。被爆炸的纸花,带着烟火,四面溅射,一派硫黄和火硝的浓烟,凝成簸筐大一团青郁郁的密雾。挤着的人墙登时就崩坍了。情绪好像更快活,“顶好,密斯特!顶好,顶好!”比火爆的霹雳叭啦的响声还响。
陈登云这时才看见一个戴瓜皮帽的美国兵,单腿跪在地下,正拿着一只自动照像机向四面在照。
照像机好像是无形的机关枪,崩坍的人墙,一下子就变成碰上岩石自然粉碎的浪花,人人都在朝后蹿,人人都在呐喊:“在照像了,躲呀!莫把你个宝气样子照进去啊!”
十字街口的秩序乱极了,比“六一一”和“七·二七”日本飞机盲目投弹时的秩序还坏。这可气杀了交通警察,红着脸跳下他的岗位,挥起拳头直向人堆中打去,口里大声叱骂着:“走开!走开!外国人要照像啦!”
“你妈的打老娘!老娘打这里过的,惹着你龟儿子啥地方?你敢打老娘!”
“哈哈!打着了女太太!你才歪哩!看你脱得了手不?”人们是这样的吵着。
人潮又汹涌起来,要走的都不走了,才躲蹿到街角上和各铺门口去的,也飞跑拢去,一面像打招呼地喊道:“快来看!快来看!警察把一个女太太打伤了!抓他到警察局去,他龟儿敢乱打人!”
这时群众的情绪是忿怒了。
警察连忙大声在分辩。仅看得见两条有白袖套的手臂一扬一扬,是在加重说话的分量。但他却终于敌不过那更有分量的女高声,和评断道理的群众的噪音。
陈登云已看清楚了那抓住警察胸前衣襟的女人,二十多岁,相当高的一个身材,两条露在外面的膀膊和面孔的肌肤白而且细,墨黑的垂在细长脖子上的短头发,好像用火夹子烫过,只发梢有点蜷。还是那件没有腰窍的花标布旗袍。还是那一双不算怎么灵活而只是黑白分明的眼睛。
“啊!原来是她!”
他立刻就认识得出来是朱乐生太太,尤其是那一口彭山腔调引人注意。
他立刻就徘徊起来,他该不该挤进去厮劝一下呢?说起来,是有一面之缘的,不说是妇女,便是男性像先长兴那人,既在街头与人口角,照理也该挺身而前,帮着发几句白的。可是朱太太须不须他帮忙,已经是问题了,因为她是年轻女人,容易占上风,攘臂而起的,不是已有那一大堆的人了?还有次一问题,便是莉华晓得了后,岂不又会无中生有的瞎起疑心?
幸而事件立刻就解决了。三个戴瓜皮帽的美国兵早已分开观众,挤进核心,听不明白叽呱了几句什么,只见一个美国兵用手臂挟着朱太太的光膀膊,两个密斯特就分攘着人众,连那个惹起问题的警察先生也在内。接着吉普车开上去,看不明白是怎样一个情状,只听见噗噗噗几声,连喇叭都没响,那车已在人众拍掌欢呼声中,一掉头直向春熙路开走了。
“倒便宜了密斯特了!哈哈!”
“莫乱说!不见得人家就那们坏!”
“年轻小伙子,筋强力壮的,又吃醉了,哪能不”
“人家都是大学生,有教育的,哪像我们这里的丘八,一见女人就慌了,人家分得出好歹来的!”
“你敢打包本,他们能规规矩矩把那婆娘笔端的送回家去吗?我看未见得罢?”
“如其不说清楚了,她能顺顺理理地就跟着上车吗?而且看来也是好人家的人,并不是啥子抬美钞的‘马灯’呀!”
“你听得懂那些密斯特的话吗?连我都不懂,那婆娘并不见得就懂,‘顺手一拉就拢来’,也不是个啥子正经货!”
“嗯!倒有点像。你看她不惊不诧的,连脸都不红一红,被密斯特抱她上车时。唔!而今的世道!”
警察仍旧回到岗位上,若无其事的瞅着车子行人靠左靠右的各自走各自的路。十字街口也霎时就恢复了原状。
陈登云回头把周安看了一眼道:“你认得那女太太不?”
周安也正笑得大张着口,把头一摇:“不认得。五先生你认得吗?到底是他妈个干啥的?”
“唔!我晓得吗?我到敬益增买点东西,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商业场自经几次大火,重修又重修,已经是一条不列等级的过道,早说不上什么场所。只是窄窄的街畔,两排浓荫的榆树和洋槐,枝柯交错,俨然成了一道绿洞,六月炎天,一走进去,顿然感受一种清凉。老年人每能因之而回忆到民国十三年以前,未修马路时,许多街道一到暑期,便搭盖过街凉棚,以遮骄阳,以避酷热的景象。不是老年人,也有因之而发生感慨,在亚热带的城市中,何以不容许铺户们在酷烈如火的大日头下,弄点什么遮蔽的东西来抵挡一下骄阳?而何以执口市容,一定要把大多数玩不起冷气设备的居民,摆在像烤炉似的简陋房子里,消耗他们多半精力来抵抗自然的酷热?纵不然,人行道上的树子也应该加以提倡,也应该让它长高大点,也应该设法使那既难看又危险性太大的裸体电线藏在地下,而不要只是磨折那些可能遮荫而又美化市容的树木啊!
敬益增是北平人开的商店,是一家百货店,门楣上一块江朝宗写的招牌,早被聪明的主人把写招牌的人名涂了,也和郑孝胥题写的某一中学校的门额一样。其实,在顾客看来,倒不在意下。当其极盛时代,就是说继马裕隆而兴起时,满架子的好货色,每一件都合用,每一件都比别家的好,又每一件都不很贵,顾客是何等的多,生意是何等的旺,招牌倒并不怎么大,也并不怎么漂亮。写字的人更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名人。自抗战几年来,门面只管辉煌,招牌只管做得挺大,写招牌的是汉奸江朝宗,虽隐去了,到底因了名气大,记得的人只管多,可是货色太少,也太平常,纵然货码标得比一般都高些,而生意总不如以前。即如陈登云之来,本想花一大叠钞票,为陈莉华买一些像样点的东西回去的,但是一个人在冷清清的气氛中,只管被一般殷勤的店伙周旋着,看了不少货色,总感觉得全是春熙路可以买得出,而价钱也差不多的。结果为了自己的面子,同时为了酬答店伙的过分殷勤,仅仅选了两双乔其纱舞袜。算来只用去了崭新的四百元一张的法币五张而已。
临出门时,他不禁开了个玩笑道:“真可怜!像你们这样大的商店,连我几万块的生意都做不下来!”
一个有经验的伙计很为难的陪着笑脸说:“您老,大来大往的人,自然花得不满意。可是我们也真为难啦!道路越来越窄,运费越来越贵,利子又大,管制又严,好货倒有,只是成本太高,卖不出,又犯法!您老想想,这生意怎么做!再不打几个胜仗,就连眼前这点货也会卖断庄的!”
这时正是全城人众到市中心区来逛街和找寻娱乐的时候了。
成都市在抗战中扩大了,人口从战前的四十几万增加到八十多万。近郊许多地方,从前是纯农村世界,但自民国二十七八年起疏散的人出去的多了,而许多新兴的有关军事机构也尽量建立在郊外,这样一来城外一些地方电灯有了,马路有了,桥梁有了,粮食店、猪肉架子、小菜摊、杂货铺也有了,连带而及的茶铺酒店饭馆旅社栈房都有了,业已把城郊四周十来里地变成了半城半乡的模样;但是一种旧习还依然存留着,便是没有夜生活。
半城半乡之处,交通到底不大方便,只有一些越来越不像样的实心胶轮的人力车;而且一到夜里,还不大找得到。得了抗战之赐,使劳作收入较优的车夫们,辛苦了半天,足以一饱了,他们第一需要休息,第二对于比较寂静的黑魆魆的乡野道路,总不免存有几分戒心,虽然近几年来已不大有什么路劫事件发生。新兴的木箱式的马车,和长途车式的公共汽车,路线既只限于四门汽车站以内的旧市区,而且一到黄昏也都要收车的。因为没有夜的交通,在近郊,遂也无夜的生活,大家仍然保存着农村的早作早歇的良好习惯,那是无怪的。
市区以内哩,则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者成都市还未进步到近代工业和近代商业的社会,好多生活方式,犹在迟缓的演变中;一般人还是喜欢的日出而作,一清早是大家工作得顶忙碌的时候,入夜也需要休息了。娱乐场所也如此,白天是准备有闲阶级的人们去消遣,夜间则只能以很短时间来供应忙人,无论是书场,是戏园,是电影院,大抵在八点钟以后不久,就收拾了,而别的许多大都市的夜生活,在八点半钟起,才开始哩。
八点半是成都人最牢记不能忘的“打更时候”。只管大家已习惯了用钟用表,而打更仍是很有效的。小铜锣沿街一敲,于是做夜生意的铺店便关了,摆地摊的便收检了,茶馆、酒馆、消夜馆一方面准备打烊,一方面也正是生意顶兴隆的时节,行人们纷纷倦游而归,人力车是最后的努力,马路女郎指妓女。——原编者注也到了最后关头,再过一刻,维持治安的人们便要用着他们遇啥都感到可疑的眼光,向寥落的夜徘徊者作绵密的侦察或干涉了。
没有八点半以后的夜生活,于是从下午的五点起,就几乎成为有定例的逛街,和欣赏窗饰、和寻找娱乐、和钻茶馆会朋友谈天消遣的必要时间。而成都市区又只有这么一点大,几条中心街道,像春熙路,像总府街,像几段东大街,便成为人流的交汇地方。因此,周安拉着陈登云的车子也和适才在总府街东段时一样,不能凭着气力朝前直冲,只能随在一条长蛇似的车阵之后,而时时向后面车子打着招呼:“少来!”“前挡!”放缓脚步,徐徐通过了春熙路,通过了上中东大街。
西东大街西口接着锦江桥这一段,本来比较人少,可以开腿跑的了,却不知什么原故,只见很多的人从人行道上,从马路当中,扯伸两脚同竞赛般,直向锦江桥飞奔。那阵仗,比紧急警报放后逃命的情形还严重。
周安登时把车拉到街边,向后面一个学徒似的大孩子问:“小哥,前面啥事?”
“逮逃兵。跑了二十几个新兵,是关在兴隆店里的。”
“逮逃兵,也值得这们跑!有啥看头?”
周安刚跑了几步,快要转弯了。
“砰!砰!砰!”
“啊!开火了!”
还没有跑拢的群众登时站住,登时车身,登时又以全速力朝着奔来的方向扯伸两脚的跑。
“啊!啊!开火了!不要去!有机关枪!”
“啊!锦江桥开火了!打死了人!有机关枪!快莫过去!”
第三伙跑回来的人更是脸色都白了,挥着两手叫道:“啊!开火了!打死了一坝的人!”
“有机关枪吗?”
“龟儿子才说假话,有机关枪!有步枪!打死了一坝的人!哄你,不算人!你舅子敢过去!”
确是没人敢过去,陈登云第一个就不敢。他连忙跳下漂亮的私包车,走向一间五金店门首,同时还不自觉的把一顶真正巴拿马软草帽拉下来,盖在眉毛骨上。周安也把包车打了一个转身。
“五先生,我们走青石桥出城罢!”
跑回来的观众,到底为好奇的念头支配着,一定要看个实在。他们先还满面惊惶的停伫在各家正准备关闭的门前,尽量把身子向柜台贴着,慢慢的他们镇定了,有一个人先溜到街边,伸头向前探了探,接着有几个人照样做,接着是一群人,于是暂时冻结的情绪又蹦跳起来。
“歇火了,大概打不起来。去看一看,到底打死了好多人?他龟儿,青天白日的敢乱开火!还在大街大道上!到底是打逃兵呢,还是打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他敢打?一定打逃兵。逃兵也不能随便就开火打呀!他妈的,不是出了告示吗?逮住他龟儿,不依他的,好歪么,量实他有枪!我们不怕,不依他龟儿的!”
于是又浩浩荡荡的向锦江桥开去,虽是大家的脚步都比较慎重了好些。
陈登云好像也胆大起来,便向周安说:“不走青石桥,顺便看看,到底是回啥子事?”
“啥子事?不过逮逃兵,向天开了几火威武炮,就把成都儿吓昏了!拿到我们那些地方去,那倒来不倒!有让你开火的时候,早就把你捶绒了!”周安旁若无人的,边慢慢拉着空车在人众后方走,边这么自言自语。
锦江桥头上已被吵吵闹闹的人众塞断了。
“打死他!他敢乱开枪打人!有告示的!就是逃兵也不准胡乱处死!他是啥东西!打死他!”
陈登云不敢再走,再走就将挤进人堆里去。他遂站在街口的人行道边上。
“各位莫动手!”一片比较高朗、比较有力的声音叫喊着:“打死他两个不打紧,可是交代不出去,是你们街坊上的事呀!莫打!莫打!本来有理的,打死人,倒输了!”
这声音好熟。
“是熟人!”陈登云却想不起是哪一个。人堆那么大,尽见人的后脑勺,尽见人的肩膊,望不见说话的人。
“他先生说得对,莫打死了!拖他两个龟儿到兴隆店,让他们官长处治!还嘴强!你们为啥要开火打死人呢?不是这两位先生抢了你们的枪,你们还要打哩!打死人也是命令吗?”许多人的声音这样排解着,评判着,申斥着,都理直气壮的。
“把他们两手都背剪起来,免得开了横线子,交代不出!”又是那高朗有力甚为耳熟的声音。
“河里的尸首不捞起来吗?叫他们官长来捞!棺材抬埋都是他们的事,我们街坊不管的!”
“就这样好了,拉着他们走!牛维新你把两支枪扛起来!”
“哦!原来是他,白先生!”陈登云立刻想起这个曾经教过他理化的中学教师。
人堆分裂开来,果然是白知时。头上还是那顶旧得发黑,而且也已变形的新繁特产棕丝帽,脚下仍是那双补了又补的黑皮鞋;只今天不是白麻布衫了,而是一件洗熨得不甚好的灰绸大衫。气概依然,站着时挺胸凹肚,说话时指手画脚,好像随处都是他的讲堂,凡听他讲话的,十九都是他学生似的。
陈登云心虚,连忙把头掉开。其实用不着,白知时并认不得他,何况此刻他全神关注的,只是那两个被人众打得鼻塌嘴歪的凶手。
凶手果是两个追赶逃兵的兵。身上粗劣的草绿单布军服,已被扯成几块,露出一身黧黑肌肉,倒相当结实,要把他们克服下来,看样子倒费了点气力。绑腿都解下了,变做背剪两手的绳子。四条粗壮的腿。四只长大的脚板,全是尘土。草鞋也破烂了。一准是今天才从城外开来。想其拿着武器,押送那些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新兵或壮丁时,一定很武勇。
跟在后面的,就是那个眉浓脸宽,颇有一把气力,个儿却是很矮的牛维新。一只肩头扛了一支步枪。“指天恨地”的学生帽,仰挂在脑勺子上,麻灰布的制服也扯破了,右腮也抓出了血,可以证明他是出手搏斗过的。
“一定还有那个姓黄的学生!”陈登云拿眼睛去搜索,围着走的人一大群,倒有几个穿麻灰布高中学生制服的,却看不清楚人的面孔。
锦江桥上还挤了一堆人,那是在观看河里的尸首。
有几个人在描写逃兵怎样的跑来,有的向粪草湖街跑,有的向染房街跑,两个在后面的,太慌张了,跳下河去。两个兵追到桥上,便朝跳河的开枪。一个着打死了,正要再打第二个时,恰遇着一伙学生走来,便动手抢枪。街坊人众也拥了过去,帮着抢,帮着打。“杂种!他默倒有了枪,就歪了!随便开枪打死人!这是成都省呀,要讲道理的!大家去找他们的官长去了。非估住他照委员长的命令办不可!吓!吓!成都有耳目昭彰的,可以乱搞堂么!要不是那个先生招呼着,一定打死了!倒是打死了好!可怜的,那些拉来的新兵,简直叫花子样,哪里还像个人形!待得也太刻薄了,咋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