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在残酷的隐蔽战线斗争中,情报搜集历来是一个重要手段。在情报获取的过程中,任何一方如若希望获得最高机密的情报,必然需要天才般的聪明、狐狸似的多疑、近乎痴呆的执著和角斗士那样的顽强,当然,有时或许还要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但是,无论如何,只有那些能在人类最高智力角逐中坚持到最后的智者兼勇士,才能在精疲力竭、奄奄一息时,摘取到情报大战胜利的桂冠。
“黑箭行动”是本书的主要故事,占了很大的篇幅。“黑箭行动”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个,就是“黑桃A”本人!
20世纪30年代初期,在南京鸡鸣巷里,即便是当地的老住户,也不知道五十三号大院是个什么机构。这里戒备森严,小轿车不时出出进进,显然很有来头。很久以后,人们方才知道,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总部,事实上,总部大院原先是当年“西北王”胡宗南将军使用军费买下来的,当胡将军得知他的老朋友戴雨农的军统刚刚开张,没有办公用地,便将大院赠送给戴先生,作为一份厚礼。戴先生也是个明白人,从此以后,两人便抱成一团,成为官海同浮沉、军界共进退的死党。
军统总部二楼是几十间客房,专门用来接待军统各地机构来金陵公干的高级特工。“黑桃A”就被安排在这里下榻,过去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客房里,确实是废寝忘食,足不出户,夜以继日,整整写了三天三夜,而后反复推敲,增删多次,最终定稿。
“黑桃A”自言自语道:“还是先贤说得好。兵者,诡道也!其实,间者,亦诡道也!孙老夫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曾教导后人说:‘非圣者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是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
“黑桃A”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上长海军用地图前,最后一遍审视各个秘密作战要点,始终没有发现有任何遗漏之处。他对自己的大手笔当然非常满意,写这份秘密行动计划,他是下了大气力的,是真用了心的!“黑桃A”得意地笑了一笑,然后略感轻松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最终把秘密行动计划书细心装订成册,然后,挺起腰板,站得笔直,用一支高级湖笔,在计划书封面上工整地写下几个大字:“军统长海区‘黑箭行动’计划书”。
此时早已万籁俱寂,夜深人静。“黑桃A”翻阅着自己所撰写的秘密行动计划书,顿时,在他的幻觉中,一支雄师似乎从纸上跃然而出,空中尽为战马的嘶鸣、震天的炮火,耳边皆是军队前进的步伐,地动山摇,不可一世。那种金戈铁马不断向前的雄壮,那种铁流奔腾而去的气势,真个是让人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呈梯次推进的兵海呼啸之中,还伴随着雷鸣般的厮杀声……“黑桃A”感觉极妙,他的自我感觉真的很好,甚至不由自主地感动起来,为自己的雄伟作战计划而折服不已。
“黑桃A”在办公桌上猛击一拳,拍案叫绝:“壮哉,‘黑箭行动!’”
局者,套也!谍战始终,无非设局、布局、做局、开局。欲得先手,博弈双方必先对局,再争破局,先破局者,则为赢家。
———摘自陈克回忆录
江南这个地方,山清水秀,就是生才子、出诗人。陈克将军当年的老家就在江边。从来到人世的那一天起,他耳边回响着的,只有拍岸惊涛的澎湃之声,儿时玩耍的地方,就是乱石垒成的江堤。他时常斜卧在石堤上,看着茫茫大江横盖世界的壮观,那种威武雄壮,令他情不自禁地朝着长天,放声高喊,在自己的叫喊声中,他突然感悟出一种内心的激越,一种灵魂的震撼,他真想向整个世界诉说这种奇妙的感觉,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诗意,他想告诉宇宙的那些话,就是诗歌!
20世纪30年代初期,从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回国后,陈克就参加了革命。在长海地下党工作期间,战斗之余,他还不时在报刊上化名发表诗歌,在当地诗坛上开始小有名气。当地下党市委开会时,熬到大半夜,大家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市委书记曾晓就会叫他站起来,用带有磁性的男中音,低声朗诵马雅科夫斯基富有战斗朝气的诗歌片断,去鼓舞大家的士气。
那是一个残酷的年代,残酷到革命者血流成河的年代。正是在这一年代里,陈克身边的战友们一个接一个消失了,倒下了,牺牲了,但是,就在白色恐怖之中,甚至就在敌人大屠杀的血腥之中,陈克依然没有失去天生的那种富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诗人激情。他对曾晓说,如果革命成功,要他自己选择职业,毫无疑问,他肯定是去当一名革命诗人。
对此,曾晓却不同意:“我们共产党人在做什么?就是在写一首革命的大诗,这首诗大得很,翻天覆地,史无前例,就是一首壮怀未来的伟大史诗!你陈克过去是诗人,现在依然还是诗人,只不过写的内容、写的方式有所不同,有所改变而已!”
后来回顾那时所做的一切,显然,曾晓说的是对的。一年复一年,时间老人不停地向前走去,陈克离开诗人的世界越来越远了。过去他在长海大学读书和在日本留学时,学的是经济学,
乱弓放矢同时也是个颇有才气的诗人,但他既没有去做学问,当个经济学教授,也没去做浪漫诗人,在文坛崭露头角,而是成为隐蔽战线上的一个坚强斗士,那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其他亲友所未想到的。照说,诗人与特工应该说是全然不同的,诗歌与情报更是丝毫不搭界,但是,历史老人偏偏喜欢作弄人,居然能把这些毫无关联的人和事给搅和在一起,或是完全给颠倒过来。
残酷而又现实的革命斗争需要他隐姓埋名,改变工作方向,拿起枪杆子,而不是笔杆子,去和敌人搏杀,而且,是战斗在最为危险、最有血腥味的秘密战线上,说白了,就是把脑袋一直挂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常年如此,没有一天例外。
当曾晓通知他到长海地下党市委直属情报组工作时,他只是略感惊讶,说了一句:“服从组织决定。”从那时起,我们的诗人陈克不见了,如画江南少了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但是,党的秘密战线却多了一个传奇人物。
即便是一生转战南北,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记忆中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第一次和敌人真枪实弹地干。对于陈克来说,首次和敌人交战是在长海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里,他没想到的是,叛徒齐治理竟然会发现地下党市委书记曾晓和许志国的行踪,他更没想到的是,军统大队人马会把影院团团围住,那时确实是千钧一发,他已全身冷汗,但曾晓和许志国依然坐在一旁,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那一年的春天时暖时寒,变幻莫测,说是冬天走了,江城内外的柳树梢上都已跳出无数嫩绿来,碧青,碧青,实在让人爱得要死。可是,没两天气候骤然转寒,半夜还飘下几点雪花,冷得凄凉,令人陡生寒意。可是,这毕竟是寒冬最后的震颤,冬天老人还是得走,眼瞅着春姑娘蹦跳着过来,这一过来,可不得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是1934年3月初的一天,照说,江南春早,群莺乱飞,该是极妙的游春时节,可是,陈克却无心感受这盎然春意。上午,他接到曾晓的电话,晚上将在市中心“美丽”电影院碰头,有要事商量。
长海这个地方,历来就是东南形胜之地,滨江临海,风景秀丽。此地古今文化汇聚,中外时尚流行,入夜,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实在是江南富人和达官显要的天堂。那时,电影院作为一种新型娱乐场所,颇受当地民众欢迎,长海帮老大龙四爷毫不犹豫,投下巨资,在闹市区最为繁华的地段,新盖了“美丽”电影院,每天播放国内外新片,顿时观众云集,一票难求,生意实在是火得不行。当然,四爷始料未及的是,他所开设的电影院居然会成为中共地下党人员秘密接头的最佳场所。
曾晓曾经风趣地说过:“利用电影院进行秘密接头,实在是我们的一个大发明,将来还是要申请专利的。”个中道理很简单,电影院里鱼龙混杂,人群熙攘,灯光一暗,地下党的同志们就可以靠在一起,或是传递重要情报,或是低声商量工作进展。如果他们看到国民党特务出现,就可以利用影院内的黑暗,从几个出口,分别迅速撤离。
当晚六点,夜幕降临,长海市中心金陵路华灯初上,霓虹灯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把繁华闹市照得仙境一般,只见一路车水马龙,进口欧美轿车一辆紧接一辆,徐缓而行。装饰华丽的私家黄包车上,衣着时髦的太太和小姐们不断催促车夫快跑,那些拉车的,路况极熟,眼明脚快,在拥挤的车流人海中,不时钻个空子,穿插快行。
在“美丽”电影院附近的弄堂口,一个算命摊前竖立着小横幅,上书:“江南第一神算,测字五角,批命一元”。算命先生戴一副水晶墨镜,蓄八字胡,说话铿锵有力,颇有些掷地作金石声的味道。
一位西装革履的商人正在摊前与算命先生聊天:“张铁口,侬要价太高!”
张铁口把手中折扇猛地一收,开口说道:“贵,自然有贵的道理!要是算得不准,本人分文不取。”
那位商人也豪爽:“好,算得准,本人加倍出钱!”
张铁口说:“好,您将手伸过来。”
商人半信半疑,把手递过去,张铁口在他手上略微一看,断然说道:“先生,别人都以为你有钱,其实你根本就没有钱!”
商人顿时脸色刷白:“笑话,我要是没钱,长海市就全是穷光蛋了!”
张铁口哼了一声:“您不仅没钱,最近还流年不利,生意受挫,债台高筑,债主正逼得紧!”
商人本想反驳,但是,想了一下,还是心服口服,马上赞道:“果然江南第一神算,名不虚传!”
摊旁围观的市民见他如是说,也不由得佩服得要命。
商人接着谦逊地叩问道:“张铁口,不知有何解救办法?”
张铁口斩钉截铁地说:“给您指一条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去哪里?”
“宜去西南!”
“躲多久?”
“三年。三年以后,自有贵人相助,您将逢凶化吉,另得一笔横财。”
商人长叹一声:“铁口,幸亏有您指点迷津!否则我还真是在劫难逃!”
他从西装口袋里摸索出两块银圆,交给算命先生。只见张铁口接过大洋,在银圆上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仔细倾听,而后说道:“真钱!朋友,你路上还有不少开销,我就只收一块了。”
铁口退还给他一块,商人再三道谢,遂进电影院了,其他围观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逐渐散去。正在此时,曾晓走了过来,李新才带着两人在不远处望风。
见四周无人,曾晓说道:“陈克,格老子的,你装神弄鬼,还真是煞有介事!”
原来,这算命的张铁口就是陈克装扮的。陈克在中学和大学时期,喜欢话剧,经常在学校里组织演出,跟随戏剧界的一些朋友还真学了一整套化装技术,再加上他本来就悟性极高,装啥像啥,没想到,当年的业余爱好,现在竟成为地下工作中的一个重要手段。
陈克笑着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其实,我这几下子,还是前年在上海跟着特科的一位领导学的。”
“你学得真是惟妙惟肖。对了,你郎个晓得那个人没得钱?”曾晓好奇地问。
陈克回答道:“那商人外表衣冠楚楚,但是,来找我这个街头算命先生,显然很穷,再说,他面带愁容,肯定在生意上遇到麻烦!”
“逻辑推理严密得很!”曾晓也笑了。
陈克把电影票交给他:“这是你们的电影票,等电影开映了,我就过来找你们。”
曾晓说:“好,一会儿见!”
他接过电影票,就先进去了,后面紧跟着李新才和其他两个地下党特别行动组组员。参加党的地下工作以后,陈克一直在曾晓领导下开展工作,目前在党内的身份是情报组组长兼地下电台台长。
去年,曾晓把陈克从学运组调过来时,严肃地对他说:“情报组和地下电台这两项工作都是我们长海地下党组织的核心机要工作,出不得任何差错,你陈克是一身而系组织安危啊!”
陈克诚挚地回答道:“请组织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把工作做好。”
当电影快开映时,地下党市委书记许志国也走过来,对陈克笑了一笑。
陈克说:“先生,这是为您批的八字,您收好,准保灵验!”
说着,他就把电影票夹在算命纸里,交给许志国。
老许关切地问:“周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吧?姓齐的刚叛变,肯定会四处活动的!”
陈克回答说:“您放心!一切都布置好了。”
许志国转身朝电影院走去,当他到达电影院门口时,向四周看了一看,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就把电影票交给收票员,然后朝里走去。然而,就在他后面不远处,一个把黑色礼帽压得很低的中年人正死死盯着他看,见他进了电影院,立即向弄堂口杂货铺跑去,拿起公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中年人压低声音说:“喂,马队长吗?我是老齐,我刚刚看见老许了,就是您要见的许老板和曾老板,曾老二他们,全都进了‘美丽’电影院,估计会在里面碰头。你们赶快过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好的,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们!不见不散!”
中年人放下电话,交了一角钱话费,立刻又回到电影院附近,像一头猎犬那样,紧紧盯着四周的动静。此人就是原长海地下党宣传部长齐治理,后来因为参加托派组织活动,屡教不改,被开除出党。从此以后,他对曾晓和许志国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看到长海警备司令部在《长海晚报》登出的悬赏捉拿共产党领导人的广告以后,为了获得巨额赏金,不惜出卖过去的同志。他日以继夜地在长海市各个公共场所到处转悠,试图发现当年地下党的熟人。经过一个多月疯狂寻找,他终于发现了许志国和曾晓的踪迹。
当齐治理得知警备司令部侦察大队的军统人员和市警察局侦缉队的便衣人员马上就要赶来时,不由得兴奋异常,在他眼前,已经浮现出三千大洋的高额赏金,对财富的追逐,使得他利欲熏心,见利忘义。不过,鉴于过去的地下活动通常都是单线联系,因此,齐治理并不认识陈克。
此时,陈克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的动静,觉得电影院附近一切正常,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就做了个手势,地下党情报组小于立即来到他的身边。
陈克对他说:“小于,我先进去了,你把摊子收拾好,下次还要用的。你在外面盯紧点,一有情况,立刻进来报告。”
“是,先生。”
陈克站起身来,拿起拐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向前行走,在他身后,小于在收拾摊子,一个客人急冲冲地赶来:“张铁口呢?我还没算命呢!”
小于回答说:“先生,您明天再来吧,张先生已经回家吃饭去了。”
客人不无遗憾地走了。陈克先到附近的公共厕所换了衣服,等他出来以后,已经焕然一新,一身高级西装,头戴黑呢礼帽,嘴上的八字胡早已不见,人显得格外潇洒、飘逸。
当他走进电影院时,收票员对他说:“先生,已经开映了,您要走慢点!”
陈克常在这里接头,早已熟悉里面的位置,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很快就找到曾晓和许志国的座位。他在他们身后一排紧挨着的座椅上坐下,摘下礼帽,把头向前伸去,正好可以听见老许和曾晓的谈话。在他位置的两旁,分别是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姑娘,她们正看得津津有味,根本就顾不上陈克他们在说些什么。
许志国正低声向曾晓传达苏区中央的最新指示:“苏区这几次反围剿打得很漂亮,但是,目前那里严重缺乏军火和药品。中央指示我们,一定要利用长海得天独厚的条件,筹集一些经费,尽快设法把钱和药品送过去。此外,我们的同志通过内线,在广东那里搞到一大批军火,钱一过去,就能交货,所以,我们要尽快完成中央下达的紧急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