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九岁那年学到一句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也就是那一年的三月,爸爸西辞黄鹤楼,离开了武汉,离开了我和妈妈,去了扬州。拥挤的车站,我挣脱妈妈的手追着火车跑,跑丢了帽子,跑丢了鞋子,跑丢了爸爸。
妈妈也在哭,却站在原地,没有追,没有跑,她帮我戴好帽子,穿好鞋子,擦掉眼泪。她说:“乐湮,爸爸不要妈妈了,你要妈妈吗?”我点点头,伸手去擦妈妈的眼泪,冰凉的,像是那个三月武汉下不完的雨。那以后,每天放学我都是一个人回家,站在屋檐下等妈妈,也在等爸爸。
十六岁的时候,我又学到一句诗,“京口瓜洲一水间”,老师说,瓜洲就是扬州,这句诗的意思是指京口和扬州之间离得很近,只间隔一条长江。又听到扬州,还是那样近的扬州,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也就是那天放学,我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跑去码头,我追着问每一个拖着箱子行色匆匆的人:“请问,哪一艘船是去瓜洲的?”有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孩子问我:“你要去扬州吗,我就是从扬州过来的,但是这么晚了,要明天早上才有船。”
我绻在码头的角落里,一直到天黑,我在等天亮,天亮了,就有船了。可是我等不到天亮,妈妈就找到我了。妈妈哭了,她说:“乐湮,你不要妈妈了吗?”我说:“我要妈妈呢,可我也想去看看爸爸,京口瓜洲一水间,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妈妈说:“京口是说镇江,镇江离武汉很远很远的。”妈妈拉着我的手,我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头,为什么是京口,而不是汉口。
2.
妈妈在武汉大学工作,她害怕我又会想爸爸,又会跑掉,所以我放学的时候,便去学校等妈妈下班。妈妈工作的时候,我就在校园里乱走,走着走着,就看见那个在码头遇见的双肩包的男孩子了,抱着篮球,笑着朝我挥手。他说:“原来你也在这个学校啊?”我说:“不是啊,我才读高二,我来这里找我妈妈。”他还想说什么,远处的男生已经在喊他的名字了。他说:“对不起,我要过去打球了。”
妈妈要六点才下班,我就坐在操场边上,一边看他打球,一边等妈妈。好几次他抢到球了,都会做一个漂亮的旋转,然后转身冲我笑,我也笑。他跑过来问我:“你在等我吗?”我本来想说我在等我妈妈,却莫名其妙的点点头。他跑去不远处的小卖部买水,还给我买一盒冰淇淋。
我问他:“你是从扬州来的吗?”他点点头。我又问:“从扬州到武汉有多远?”他说:“天黑的时候上车,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不过我喜欢坐船,但是比较慢,要两天两夜。”我还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曾经对扬州那么的好奇和向往,而这一刻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远处,武大的樱花正纷纷扬扬的开着,我问他:“扬州是不是也有很多的花?”他说:“是啊,只是扬州的不是樱花,是桃花。”其实我知道的,扬州有许多的花,因为我有一本《扬州画舫录》,里面有一句诗这样写: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多么深奥的一本书,我翻了又翻,却只读懂了这一句。扬州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3.
妈妈的工作好象总是很忙,而我又好象总是很闲,每天坐在空旷的大操场,看他打球,听他说话,慢慢就知道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他叫沈岩,22岁,信息管理系大三的学生,曾经有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学姐,可是大四毕业走掉了。他说:“人难过的时候,就要多运动。”我说:“让原本要流出来的眼泪变成汗流出来是吗?”他笑着来刮我的鼻头:“小丫头,什么都懂啊。”我忘记躲了,一刹那,觉得这个动作好熟悉。我说:“沈岩,你做我哥哥吧。”他问:“你没有哥哥的吗?”我说:“我没有哥哥的,有一个姐姐,我妈妈和我爸爸离婚的时候,她跟爸爸走了。”
沈岩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勾得我难过。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啊?”我问:“去哪里?”他不告诉我,拉着我就跑。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场,他把秋千擦干净,又把草丛里掉了漆的木马擦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推着,生怕锈了的铁链会突然断掉。我喊:“你推高一点啊,不会断的,我没那么胖。”他说:“这是小孩子坐的,大人坐了肯定会断。”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把自己当大人。原来自己就这么长大了,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个游乐场,好象也是这一架秋千,爸爸把我推得好高好高。
我要沈岩也坐,可是等不及我推,链子就断了,沈岩一屁股坐在草丛里,原来他才是真的大人,果然是一坐就断。我去拉他,可是拉不动,我就使劲拉,沈岩却突然松开了手,我也一屁股坐在草丛里。我刚想骂他,却听见他喊:“何主任。”我一抬头就看见妈妈了,含着泪蹲下来,帮我戴好帽子,系好鞋带,突然就想起九岁时那个下雨的车站。
4.
沈岩本来是七月回扬州实习的,可是五月就走了。妈妈对他说:“乐湮还小,忘记吧。” 沈岩说:“我们真的没什么。”妈妈说:“我知道你们没什么,也许乐湮只是恋父,她九岁就没有爸爸了,她很爱她的爸爸。”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我又想起这句诗,只是九岁的时候,走的是爸爸,十七岁的时候走的是沈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因为爸爸而喜欢上他,我想是真的,不然他走的那个黄昏,我怎么会那么难过,只是我不能像追着火车那样追着客船跑。
我坐在操场的尽头,看着人群追逐跳跃,却依然觉得是那样的空旷和荒凉。妈妈过来抱着我,她说:“孩子,不要这样。”我说:“我知道。”妈妈说:“快要高考了,不要乱想。”我说:“我知道。”妈妈说:“一定要好好考。”我说:“我知道。”我是真的知道,我要好好考,沈岩能考来武汉,我就能考去扬州。去的时候,我也要坐火车,天黑的时候上车,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
妈妈还在说着什么,我闭上眼睛,等天黑,然后等天亮。
5.
我是第二年的十月初到扬州的,妈妈本来想我考武汉大学的,而我却考了扬州农学院,妈妈没有送我去车站,只是掉眼泪,一颗一颗,钻石一样落下来。她说:“乐湮,你不要妈妈了吗?”我说:“我要。但我也想要爸爸。”午夜的火车,轰隆隆地跑在月光里,火车上的广播里反反复复在放童安格的老歌。
真的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爸爸激动地过来抱我,热泪纵横,这么多年,妈妈始终不肯让我们见面。爸爸来摸我的脸他说:“和你姐姐挺像的,只是太瘦了太瘦了,你姐姐像个小胖墩儿。”
中午,姐姐就从镇江赶回来了,真的是“京口瓜洲一水间”。只是她一点也不是爸爸说的小胖墩儿,也很瘦很瘦,比我高一些。她的男朋友也很高,她的头顶刚好到他衣领下面的第二个扣子,她的脑袋刚好可以枕着他的胸膛,标准的情侣身高。此刻,他的目光正越过姐姐的头顶惊讶地看着我,我也惊讶地看着他,居然是沈岩。
姐姐让沈岩送我去新校区报到,一路上他都不说话。我说:“这世界真小啊。”他说:“是啊,那天我坐船去镇江,你姐姐也坐船去镇江,这年头哪还有人坐船,整个船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于是就认识了。”我问他:“我爸说我和我姐姐挺像的,你觉得像吗?”他说:“像,很像。”
扬州农学院,一进门便是两排茂密的梧桐树,长长的,看不到尽头,刚好是秋天,金色的叶子落满地。我问沈岩:“你不是说扬州‘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吗?”他说:“那要到三月的时候,现在才是秋天。”我想,我来得不是时节,便给妈妈打电话:“妈,我还是喜欢武汉,喜欢武汉大学。”
我是坐船走的,因为我想慢一些离开这个曾经一直向往的古老的城市,沈岩和爸爸一直站在瓜洲古渡看着我走,我又想起一句关于扬州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我喜欢我的爸爸,我也喜欢沈岩,这是两回事。船上的音响在唱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是杨坤唱的那个版本,痉挛着,抽搐着,颤抖着腿,有人说像是在踩烟头,可我觉得不像,我知道那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