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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二○○三年是常德会战六十周年,不知是谁开的头,——一定是省或市里的某领导的父亲当年参加过常德会战,或者是常德会战中的受害者,报纸上有很多纪念常德会战的文章,电视里也有这方面的报道。爹当时住在我家,和我一样,每天晚上都要看看新闻,虽然他八十五岁的、老朽不堪的身躯已完全可以不关心国家大事了。但一到湖南新闻时间,他就戴上老花眼镜,很用心地看着省内的新闻。记者采访老兵的,或主持人介绍常德会战全过程的,这严重唤起了他对往事的缅怀,使他感慨、叹息、惆怅,睡不着觉,常常第二天睁着两只红红的流着泪的眼睛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说:“爸,你又犯病了吗?”

爹说:“啊啊,是不太舒服。”爹一身病,身上所有的零件都锈坏了。除了中风留下的后遗症使他说话嘴唇哆嗦外,还有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牙病、胃病、痔疮和神经衰弱症及头皮癣等等。他睡的房间的桌上和床头柜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小药瓶,全是他每天必须吃的。好在爹属解放前参加革命的离休干部,医药费可以全报。

爹流着泪说:“我想去安乡、常德和衡阳走走。”爹不是说一次了,这一个月里,在电视、报纸的影响下,爹多次在饭桌上说着这事,说完就看我的反应。我开始没什么反应,把爹的话当耳边风吹了过去。但爹说多了,我就觉得没有理由不陪他老人家走一趟。爹已是八十五岁高龄,完全是一架锈坏了的机器,说不定哪天晚上一闭眼就再也不会睁开了。而到那时我想陪他去都不可能了。我说:“爸,等天气凉快些了,我陪你去一趟。”

爹揩干了眼角边的泪水,那张皮皱皱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兴奋说:“什么时候?”“十月份吧。”

十月份来了,天气也确实转凉了。爹在十月初的一天傍晚,又对我提及了这事。我觉得我再拒绝就会伤他老人家的心。我说:“那去吧,我陪您。”

爹那张苦难的脸上对我充满了感激,哆嗦着说:“什么时候动身呀,小毛?”“过一天吧,我把公司里的事情安排妥帖就走。”爹那天晚上同我儿子讲了很多抗日战争的故事,说话的声音显得年轻了几岁,还有朗朗笑声从他的房间里传出来。我儿子也笑,但笑声不是朗朗的,而是快乐的。我儿子十六岁,读高一,特别喜欢听爷爷讲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我儿子与爷爷有过一番这样的对话:“爷爷,当年日本鬼子为什么要侵略我们中国?”爷爷说“:因为中国虽然穷,但矿藏丰富。日本是个岛国,没有中国这么多矿藏。”“矿藏丰富就要受侵略?”“国家贫穷就要受侵略,国家强大了就不受侵略。”儿子不理解,因为今天的中国,在他眼里朝气蓬勃的,政府手里有钱,说话喉咙就粗。他问:“爷爷,日本那么小,一个岛国,为什么敢侵略我们中国?”爷爷说:“因为中国那时候国力很弱,而日本当时比中国要发达。”“日本人是不是比我们中国人好战?”爷爷解释:“日本人自负,总以为自己了不起。”

儿子思索了下说:“日本是个岛国,让人没有安全感,就想霸占中国大陆。”爷爷道:“日本人野心很大,做梦都想占领中国。”那些天,爹在饭桌上跟我儿子讲厂窖大屠杀时,儿子困惑不安地说:“爷爷,日本人在厂窖真的连小孩子也杀?”爷爷说:“杀,他们杀小孩子。”儿子表情愤慨道:“日本兵怎么这么没有人性,连小孩也杀?”

爷爷说:“日本这个民族,表面上强盛,骨子里却不自信。日本人想要中国人怕他们,就大量采用极端残忍的手段,想让中国人怕他们,不敢反抗他们。”

儿子道:“他们没点人性,至今都不肯承认侵华战争犯下的罪恶。”“日军是全世界很卑劣的军队,连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女、儿童都杀。”儿子道:“爷爷,您打死过日本鬼子吗?”

爷爷说:“打死过。”“打日本鬼子过瘾吗?”

爷爷回答:“过瘾,为战死的弟兄报了仇,当然过瘾。”儿子羡慕他爷爷道:“爷爷,您太了不起了。我还以为只有日本人杀我们中国人呢,原来爷爷也杀死过日本人。”“是的,战场上,你不打死敌人,敌人就打死你。”儿子说:“我爷爷真了不起。”爷爷就笑,笑声在四壁上回荡。

我有一辆白色的富康,是公司里配给我的。我在一家广告公司任副总经理,大家见面时都叫我“黄总”。我请了一个星期假,于一天上午,开着这辆富康,带着爹朝湘西北奔去,去的第一站是安乡县城。

六十年前,自从那次安乡战役后,爹再也没踏上过这片叫他伤心和恐惧的土地。这片土地留在他记忆里的是隆隆的炮声和机枪扫射声;是战火连天的硝烟和炸毁的一幢幢房屋;是一片废墟;是一具具日本兵和国军官兵的尸体;是血淋淋的鲜血。

多少年里,他都在逃避,逃避自己留下的誓言,他觉得自己没脸面对战死在这片热土上的兄弟!在他逃离安乡前,他曾面对着一具具国军官兵的尸体,跪下,指着苍天发誓:“兄弟们,你们好好安息吧,假如我黄抗日能活着,我会回来好好安葬你们,给你们树碑,建忠烈祠。”他没法做到,第一,他不是有钱人;第二,他不是有权人;第三,在那个“左”得可以随意歪曲历史的年代,谁都干不成这件事。所以,多少年里,他都害怕回忆这段血淋淋的历史!他一想起自己的誓言,就痛苦地抓着头发——他三十年前就秃了顶,他的头发完全是被他回忆往事时一把把扯掉的,他深深懊悔,悔不该发下那种欺骗死者的誓,因为他觉得那些战死的弟兄,都在苍天上瞧着他,等着他修建忠烈祠,而他却没法实现誓言。

现在,他来了,在儿子的陪同和护理下。安乡县城当然不是他记忆中的县城了,那个县城是一片废墟,是一具具尸体。

现在的安乡县城呈一派繁忙景象,一栋栋房屋全花花绿绿的,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我陪着爹寻找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结果什么痕迹都没找到。县城扩大了几倍,爹原来坚守的那片房屋只能上记忆里去找了,到处都是一栋栋颇具县城特色的四层或五层楼房。

爹说:“不是一回事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说:“东南西北还是分得清吧?”爹昂着那张充斥着老年斑的皮皱皱的脸,举目四望,茫然地看着天空,天空蓝蓝的,有几朵蘑菇状的白云游走。他突然害怕地一阵哆嗦,身体筛糠样抖动,站都站不稳了,忙走前两步,扶着一旁的墙,闭上了眼睛。

我问:“怎么啦,爸爸?”爹闭着眼睛说:“我看见了警卫。”“什么警卫?”

“我们团长的警卫,与我战斗到最后的一个人。他和团长都是山西人。”我浑身起了层鸡皮,左右望望,“在哪里?”

爹指一眼天,“在天上。”天上只有蘑菇状白云。

吃过午饭,爹让我把车开到城外。城外是一条柏油马路,马路两旁有一栋栋农舍,白墙黑屋顶或者红砖墙黑屋顶。只有樟树是绿的,槐树和路旁的法国梧桐树已开始掉叶了。一旁有一处塘,还有一人多高的南竹,一大片,围绕着一栋两层楼的农舍。我的车在公路边停下,爹下车,向这幢农舍走去,脸上有一种想找人聊聊过去的神圣表情。

这栋农舍的坪上有一个老农民,看上去跟我爹一样老。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坪上晒着十月里金黄色的太阳,抽着黄铜水烟袋,一旁还摆着杯茶。茶杯内外都爬满污垢。爹主动同这个举目瞪着我和我爹的老农民说:“老人家,您好。”

老农民忙起身道:“您好、您好,您找谁啊您老人家?”爹对这个老农民友好地笑笑,“不找谁,只是随便走走。”“那您坐吧。”老农民说,指着一把木靠椅。屋前有好几把靠背椅,东一张西一张。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老农民忙为我和我爹泡茶,不一会儿老农民端着两只茶杯走出来,递到了我和我爹手上。爹客气道:“谢谢、谢谢。”老农民重新坐下,爹简直是一脸殷勤地看着老农民问“:老人家,您是本地人吗?”“是啊。”老农民面带笑容说。“那么您是在这里长大的吧?”爹满以为自己找到了聊天的对象。

“那倒不是。”老农民说。“我一九五三年从怀化迁来的。在这儿住了整整五十年。”

爹脸上生出了几分失望,因为他找不到一个与自己一起回忆抗日战争的人。“您问这个干啥?”老农民问。

爹说:“六十年前,我在这里打过日本人。”“哦,”老农民说,“我以前也听说这里到过日本人。”“当年我们团的全体官兵就是在这里抗击日本侵略军。”“嚯,好啊。”“全团一千六百六十七名官兵,”爹伸出三枚指头,“只剩了三个人。”

老农民看了我爹一眼,脸上升起几分敬意,好像一只小狗瞧见一只威猛的大狗走来样,狗脸上就不免有几分崇敬什么的。“我老家就是怀化芷江。一九四五年,日本人就是在我们芷江县签的无条件投降书。”

“我知道、我知道,”爹说,“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司令长官冈村宁次的代表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等一行人向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投降,受降地址就是芷江。”

老农民说:“国民党军队在雪峰山与日本兵打过一场恶仗。”“我知道、我知道。”爹说,眼角里涌出了几滴泪水。爹忽然想哭一样,嘴角抽搐着。我想爹不应该是为自己哭。他应该是为他全团一千六百六十四名官兵哭。他们全为抵抗日本侵略军付出了生命。他们死时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岁。

我们在老农民家的坪上坐了很久,晒着太阳,爹与老农民说话,东一句西一句,脸上飘浮着很多往事。回县城的路上,爹流着泪说:“这里什么都没有,想拜祭一下都没地方。”

我说:“爸,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永远也不会有了。”爹说:“爹当年在这里发过誓……”我说:“别说了,您当初就不应该发那个誓,这事您解决不了,我也办不到。”爹惭愧地埋下脸,怅然道:“你不晓得啊,他们战死时,很多士兵都还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团长年龄最大,也就三十多岁。”

晚上我和爹在安乡宾馆下榻。爹想在安乡住一晚,睡上一觉,与战死在这里的弟兄们于梦中见个面,好向他们解释解释。这是我的猜想,实际情况是爹太累了。爹那把老骨头不允许他连续奔波,那会散架。我见爹那副又老又累的可怜相,便建议在安乡住一晚。

爹欣然同意,说:“我也想在这里住一晚。”安乡宾馆看上去像长沙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招待所。县城总要比省会城市落后十至二十年。县里尽管有土地,但没财力修建高楼大厦,也没钱装修。所以房间尽管装修了,也装修得不成样子,但对于一生里很少出差和很少住宾馆的我爹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

爹说:“一九四三年的那次战斗结束时,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着爹,爹又说:“当时安乡县城的老百姓都逃走了。没逃走的,主动留下来为军队服务的,不是被日军的炮弹炸死了,就是被日本兵枪杀了。”“爹,你说幸存者是三个人,是哪三个?”爹说:“龙营长、马得志和我。”

服务员敲门进来,拎着一瓶开水。服务小姐很漂亮,十八九岁,脸上的笑容姣好极了,就像年历画上的笑容。爹忙对她说:“谢谢、谢谢,谢谢你。”

她走后,爹说:“你们这代人幸福啊,生长在和平年代。”那天晚上爹睡不着,呆坐在床上。半夜里我醒来,爹还是那样呆坐着,脸上泪水涟涟。爹在偷偷哭泣,为六十年前战死在这里的一个个弟兄,那些战死的弟兄仿佛都复活了,于这个夜晚一个个来拜访他,打听情况。爹见我醒来,忙用生满老人斑的手背揩着眼泪、鼻涕,因为他不但流眼泪,还有像水一样的清鼻涕从一小撮白鼻毛的鼻孔里不停地往外淌。

“爸爸,你睡啊,别去想以前的事了。”“我就睡、我就睡,”爹回答,羞惭地整理着自己的面容,像一只老猫用爪子洗脸。

“爸爸,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出来了。我们明天就动身回去。”我说完这话后,觉得我有点像是威胁我儿子。

爹举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睛望着我:“我睡不着啊,他们都到我脑海里来了。”我这下变得小心点了说:“谁到你脑海里来了?”“那些炮声隆隆的场景,那些死去的弟兄。”“我说了这些过去的事情,您不要去想。”

“我不能不想啊。”我不允许他七想八想道:“睡觉,快睡觉。”

爹流着浊泪,指着自己的心窝说:“小毛,我这里疼,这里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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