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刊于
1936年12月1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九·一八”闲走
天上今早盖着两层灰,
地上一堆黄叶在徘徊,
惘惘的是我跟着凉风转,
荒街小巷,蛇鼠般追随!
我问秋天,秋天似也疑问我:
在这尘沙中又挣扎些什么,
黄雾扼住天的喉咙,
处处仅剩情绪的残破?
但我不信热血不仍在沸腾;思想不仍铺在街上多少层;
甘心让来往车马狠命的轧压,
待从地面开花,另来一种完整。
刊于
1936年12月《诗刊》第3期
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
相信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刊于
1937年1月29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刊于
1937年1月3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十月独行
像个灵魂失落在街边,
我望着十月天上十月的脸,
我向雾里黑影上涂热情
悄悄的看一团流动的月圆。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
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我像哭,像自语,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紧似琴弦,
我说哑的,哑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未唱,幻望的手指终未来在上面?
刊于
1937年3月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刊于
1937年4月《新诗》2卷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刊于
1939年6月2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诗三首
一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我们爱得太是匆匆;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好像只是昨天,已在你背后尾随,
你还在我的窗前!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笑脸向着晴空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我苛刻的咒诅自己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零乱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阴雾中,偶然一见。
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二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三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都并入一股哀怨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都去造成眼泪。
无边的大海,
——不论不妨多几次辗转,溯回流水,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任凭眼前这一切缭乱,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小小港湾,就如同迟缓,拖延时间,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拖延理智的判断,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平波越出了悲愁。
刊于
1947年5月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昆明即景
一 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在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夜晚回家,还有远路,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 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刊于
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刊于
1948年5月《文学杂志》2卷12期
哭三弟恒
——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那是——你自己也明了——因为你走得太早,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理想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算是诗来追悼你,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
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刊于
1948年5月《文学杂志》2卷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