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在不经意间发生的事情,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处境甚至是一生的命运。正是鱼幼薇不经意间写在观壁上的那首诗,在几天之后引出了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男人。初到长安的贵公子李亿游览崇贞观时,无意中读到了鱼幼薇留下的诗。
他也喜欢文学,听说崇贞观是长安的文人们常去的处所,便前去游览。很巧,鱼幼薇留下的那首诗被他读到,而且深深地吸引了他,他从此在心中羡仰其才华,想会一会这位美少女作家,领略一下她的风采。李亿这次赴京是为了出任因祖荫而荣获的左补阙官职。就任后,这位来自江陵的名门之后,开始拜访京城的亲朋故旧。他忙于官场上的繁杂应酬,无暇顾及去打听鱼幼薇的情况。也难怪,他是小官,加之又初来长安,所以便天天喝酒喝得晕头转向,陪人说话说得嘴皮子都发麻,可是,他的心中一直念念不忘鱼幼薇和她的那首诗。
终于应酬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李亿开始在长安拜访他的文朋诗友。温庭筠在襄阳刺史幕中,曾与李亿有一段文字交往,所以温庭筠也是李亿的拜访对象。
在温庭筠的家中,书桌上一幅字迹娟秀的诗笺令李亿怦然心动。这是一首抒情六言诗: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明月。邻楼新妆侍夜,闺中含情脉脉。芙蓉花下鱼戏,带来天边雀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诗句雅致清丽,从中可见写诗的人有着幽婉缠绵的情怀。好诗啊,李亿顿时为之满心欢喜,不禁问老温是谁写的。老温看着这位大帅哥,自豪地说:是我的女弟子鱼幼薇写的。李亿一听说,原来诗作者就是那个在崇贞观题诗的女诗人鱼幼薇时,他不禁越发心动,想认识她的心情越发迫切了:“我读过她写的诗,意境深远,语言妙曼,听说她还是个美女,可否引见一下?”温庭筠是肯定会成人之美的。于是,老温约好了鱼幼薇,李亿就在长安最豪华,相当于现在五星级的一家酒店里摆了一桌盛宴。
鱼幼薇身着最前卫最性感的时装,酥胸微露,花枝乱颤风摆杨柳般降临,顿时满室生辉,艳光四射,直把李亿看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
而鱼幼薇却朱唇微启,莞尔娇笑,说话大方而得体。席间,二人眉目传情,相谈甚欢。
◆初会鱼水之欢
事后,李亿央求温庭筠撮合二人。温庭筠一直以来都为自己有负于鱼幼薇的恋情而内疚,现在看到李亿,他虽然知道李亿已有正室,但考虑到此人英俊倜傥,性格温和,和聪慧灵气貌美如花的鱼幼薇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李亿这一年22岁,但官已经做到了左补阙,可谓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于是温庭筠决定积极成全。
温庭筠去见鱼幼薇,问她:“你看李亿此人如何?”鱼幼薇听出话中之含意,但含羞微微低了头,说出两个字:“甚好。”老温却故意感慨了一下,说:“甚好什么呀?他人倒是甚好,就是他有老婆这点不好。你能愿意给他做妾吗?你愿意,我还不乐意呢。这事再说吧。”鱼幼薇抬起头,扑闪着一对大眼睛,说:“温老师,像我这样出身寒微低贱的人,能得到李公子青睐,就是做妾,我也心甘情愿。”
对于少女幼薇来说,温庭筠在一点一点走远,李亿在一点一点接近,一场爱情正在火热地进行中。从此,温庭筠于她渐渐变得模糊了,他虽然让鱼幼薇产生过朦朦胧胧的爱,但他始终没有走进她的生活,他和她从来没有说过半个爱字。相对于日后变得放荡无度的鱼幼薇而言,谨言慎行的温庭筠是无法陪她走远的,所以,他在小鱼的生活中淡出是必然的。
接下来的故事不必说,一切水到渠成,温庭筠见李亿对鱼幼薇动了心思,好心的他出于对鱼幼薇前途的考虑,便为这两个一见钟情的年轻人保了媒。
在长安繁花似锦的阳春三月,一乘花轿把盛妆的鱼幼薇迎进了李亿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别墅中。
李亿是收入颇丰的公务员,给鱼幼薇提供一份富足的生活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据史书载,林亭所处位置颇佳,离长安城只有十余里,是一个有山有水鸟语花香的地方,长安的大多富贵人家和官员都居住在这里,这是一个典型的富人别墅区。
李亿新婚,加之又在这样的地方度蜜月,其滋味一定妙不可言。鱼幼薇这一年十六岁,正是一个女孩子的花季,而在当年已算是成年人。
大美女鱼幼薇,芙蓉如面,肌肤如雪,身段性感而妩媚,让李亿垂涎不已。鱼幼薇这个年龄的身体一定是很美的,浑身上下线条流畅,光艳润泽,令李亿欲心如炽。鱼幼薇也第一次体味到了性爱的美妙和神秘。李亿在这之前已有一房妻室,在他的引导下鱼幼薇很快就与他一起坠入了情欲的甜蜜深渊中。新婚宴尔,两个人度过了一段无比舒心惬意的时光。如胶似漆,吟诗作赋,游山玩水,对鱼幼薇来说,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段美好时光。
八座镇雄军,歌谣满路新。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囹圄长空锁,干戈久覆尘。儒僧观子夜,羁客醉红茵。笔砚行随手,诗书坐绕身。小材多顾盼,得作食鱼人。
——《寄刘尚书》
李亿夸赞她有才情,他抱着她,说:“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得如意郎君,安做贤德妇人,这是她的梦,而一度,她以为梦已成真。那天,阳光灿烂,两人嬉戏。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栏处任钩留。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打球作》
她盈盈坐在那里等,仿若她就是他的妻。只是在某些夜深人静处,她会突然从噩梦中醒来,紧紧攥住他的手,“却恐相将不到头”。她害怕,害怕极了。因为出身低微,一无所有,所凭借的,才貌而已。
现在她只有他了……但是,梦总会醒来。他本来就是有妻子的。而她,其实只是一名“外宅妇”。
《红楼梦》里尤二姐不是没听说过凤姐的厉害,连小厮兴儿都这样警告了:“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可还是要找了去。为什么?因为她是一名“外宅妇”。
在封建社会,女人的等级是这样划分的:妻、妾、外宅妇。前两者都是有名分的,而后者是见不得人的、的、“非法(宗法)”没有任何名分的,是正宗的“古代小三”。因此,善良柔弱的尤二姐居然能不惧凤姐的厉害,欢天喜地地进了贾府,就是因为这个名分。只要凤姐接纳了,被贾府认可了,她就能从“小三”升级到“妾”了。因此就是火坑,她也要跳。
当然,事实也证明,果然是火坑。她终于被凤姐设计害死,而凤姐“借刀杀人”的工具秋桐之所以能明目张胆地欺负二姐,张口就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都是因为二姐来路不明,是外宅妇,她自己却是大老爷明路赏赐的妾室。
男人的妻妾世界里,最惨不过外宅妇,因为她们缺乏最起码的保护,她们没有“名分”。唐朝时官方多次立法禁止包养外宅妇。连她们生养的孩子,除非“丈夫”家族承认,否则也无法认祖归宗。
因此,外宅妇的处境令人同情:生活在没有阳光的黑暗里,没有名分,不被宗法认可,除了男人的爱之外一无所有,宗法礼教体制下的所谓爱情,不过是提供给男人们嬉戏的梦幻泡影。
可惜,幼薇一辈子也没明白,她还是希望能进入那个家门,能让那个家族承认她这个外宅妇,能跟这个男人安稳厮守一辈子。但是,那个女人不同意。“夫人妒,不能容。”没有女人能容得下不告而娶。于是,幼薇连踏进这个男人家门的机会都失去了。
◆河东狮吼凌小鱼
鱼幼薇在李亿家的地位是卑微的,苦难从李亿偕妻子归来开始。
在江陵的李亿原配夫人裴氏,一见丈夫去京多时也不来接自己,就三天两头寄信催促。李亿只好亲自东下接眷。
李亿有妻,鱼幼薇早已知道,接她来京也是情理中事。鱼幼薇通情达理地送别了李亿,并牵肠挂肚地写了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子安是李亿的字,那时从长安至江陵,往返一趟大约需两个月时间,而李亿此次又是出仕后首次回家,必然有一番会亲宴客乃至上坟祭祖的活动,又耽搁了几个月。鱼幼薇独守空房,从红枫秋月一直等到春花渐落,才见良人携妻来到长安。
尽管一路上李亿对妻子裴氏赔尽了小心,劝导甚至是哀求她接受偏房鱼幼薇,可出身名门的裴氏夫人始终不肯点头。
一进林亭别墅的大门,裴氏就喝令随身侍女,把出来迎接的鱼幼薇按倒在地,用藤条毒打了一顿。鱼幼薇不敢反抗、也不敢怨怒,谁让她的身份低下,而人家是正室夫人呢。盼裴氏在出了气之后,能够接受她。这就是鱼玄机作为一个唐朝社会里的妾的最大愿望。
唐朝的律法公开保护明媒正娶的婚姻,因此“正妻”拥有无可替代的特权。男人如何在外寻花问柳,家里很难约束,你有地位、有身份、有钱,完全可以在制度的护佑下三妻四妾。但这属于一个非常笼统的说法。其实,所谓“妻子”只有一个,其余种种,不过是“姬妾婢伎”,到关键时刻,那些美丽的配搭,都摆不上桌面,只有正妻才是家中的女主人。舞姬歌伎、小妾宠婢永远都扳不倒男人身边的那个“黄脸婆”。
正妻之下,是姬妾,亦即有名分的小老婆;姬妾以下,是婢女和歌伎,也就是没有任何权利的女奴隶。男主人可以随便跟她们发生性关系,女主人可把她们转送给任何人,也可以在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将其活活打死,当然是无须偿命的。
姬妾属于半个主子,多少还有点人的权利,那么,婢女、歌伎则完全属于奴隶,她们只能和奴隶通婚,倘若谁敢背着官府,把她们升格为姬妾甚至正妻,就要追究这家主人的刑事责任。
唐朝法律非常强调正妻的优越性,一旦成为正妻,她的职责叫作“上以事宗庙,而下继后世矣”;而对于姬妾,不管她是什么背景什么姿色,她们的地位都非常不体面,叫作“以色事人得幸者也”。听起来,和花街柳巷的妓女差不多。所有的妾都不可以陪丈夫整夜,丈夫入睡后,便必须离开,即便姬妾的出身较为高贵也无济于事。
《唐律疏议》当中涉及正妻和姬妾“斗讼”的内容,很显然地不拿姬妾当回事儿,更不拿奴婢当人。请看规定:“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其亲及外祖父母杀者,与主同。下条部曲准此。”什么意思呢?宰杀一名无辜婢女,至多判一年徒刑了事。如果这些婢女有罪,被主人杀了,那么,只需要承受“杖一百”的处罚。
而姬妾最为危险最为悲惨之处还在于,她们永远变不成“正妻”,王法条条,全是在欺负弱势群体。于是,“悍妻”、“妒妇”大批地出现在唐朝的家庭中,那些正妻占着上风,残忍地迫害姬妾们,要么用筷子扎瞎双眼,要么推到井里、填满石头灭迹。男人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正因为唐朝的妻妾制度如此,所以虽然娇柔的小鱼儿被打得遍体鳞伤,李亿看了心痛万分,却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没有鱼幼薇的好果子吃,裴氏对她非打即骂。最后,干脆逼着李亿写了一纸休书,直接把鱼幼薇扫地出门了。李亿实在拗不过裴氏,只好写下一纸休书,给了鱼幼薇。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三个月,五个月的苦苦相思,至此戛然而止。四顾茫然,鱼幼薇上哪里去呢?其实,李亿并非是薄情寡义之人。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毕竟男人要把功名官禄看得比女人还重些。他正室夫人裴氏可是出身于名门望族,以后的仕途升迁还得仰仗夫人家族的势力,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把自己的前程给耽误了。虽然这个女人是当世公认的才女,那也不敢因为她而得罪夫人啊。
李亿表面上与鱼幼薇一刀两断,暗地里却派人在曲江一带找到一处僻静的道观咸宜观,出资予以修葺,又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然后把鱼幼薇悄悄送进观中。
李亿这样做,一方面是考虑到鱼幼薇的生计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日后便于私底下相见。
去咸宜观的路上,李亿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看着她越走越远,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大声对她喊道:“暂时隐忍一下,必有重逢之日!”鱼幼薇听后也许没有回头,但早已泪流满面。
◆从此伴青灯听木鱼
咸宜观观主是个年迈的道姑,鱼幼薇入道观后,住持一清师太给她取了道号“玄机”,意为看破人间男女情欲之“玄机”。玄机本是一个道号,从佛学的角度来说合乎情理,但从她个人的命运来说,似乎是一个预言:她的人生从此将充满了玄机,到最后连她自己也无法把握和扭转,以至彻底迷失了自己。
从此鱼幼薇成了鱼玄机,此后,鱼幼薇这名字就很少有人提起了。只有她的老师温庭筠不改口,还叫她“幼薇”。
一个风华绝代的才女岂甘孤伴青灯,听木鱼每日敲响,做一世道姑,长夜无眠,鱼玄机在云房中思念着昔日的丈夫李亿,泪水和墨写下了一首《寄子安》。
醉别千扈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蕙兰销歇归在圃,杨柳东西伴客舟。聚散已悲云不定,思情须学水长流。有花时节知难遇,来肯恹恹醉玉楼。
从诗中可以看出,鱼玄机进入道观后,其满腔愁情皆为盼李忆到来,如“蕙兰销歇归在圃”,她觉得花就是凋了,也要凋在爱人的怀抱。而此时的李亿却没有机会前来道观和鱼玄机幽会,鉴于他的前科,裴氏将他管得很严,加之他越来越感到裴家的势力在长安是多么强大,一旦惹怒了他们,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个臭虫一样容易,所以李亿的胆子被吓没了。
诗中风流云散、聚会无常的回顾,使人悲伤,世事无常的猜想,使人生恨,遂作了叮咛而带指斥的希望。“有花时节知难遇”应“蕙兰销歇归春圃”,“未肯恹恹醉玉楼”应“醉别千卮不浣愁”,意思是不可相逢又不愿一任沉醉,失望中含着希望;在“知难遇”与“未肯”的转折里,则有挺立的坚韧。
女人的命运总是这样,在浓情中总会有着令人难过的棒打鸳鸯,令人心醉的美好时光总是短暂的,夫人的“妒不能容”,夫君的无奈,迫使鱼玄机“志慕清虚”而入观,这样一来对鱼玄机这样一个处身于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中的女子来说,无疑是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其实没有任何寄托的爱情就等于是一种折磨,尤其是对痴情的女子来说。鱼玄机是一个重感情的年轻女子,一个风华绝代、才情似锦的姑娘岂甘青灯孤影做一世道姑,长夜无眠,相思之苦,只能寄在诗中。鱼玄机对这份感情的坚贞体现了她作为一个女性对欢乐爱情生活的执着,同时也是对现实生活的不甘与抗争。感情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它有天然的合理性,既根源于人的自然本能,又升华于本能之上,成为人性中美丽崇高的精神内核,成为人生绚丽追求的源泉。这种感情上的执着正体现了女性作为人的意识和觉醒,表现了女性对幸福的执着。
鱼玄机对李亿苦苦思念,却不见他的一丁点音讯,入道观后,她只好把满腔愁情寄托在诗文上,寄托在对夫君的期待上面。
她以满腔痴情寄付诗中,又写了一首《寄李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