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之明乃格言之冠。今夜,我已经了解自己。自今夜始,我将开始一项伟大的工作;那是这个世界启示我的,并给我的灵魂注入了各种不同因素,我曾伴陪过人类的若干伟人,自诺亚至苏格拉底、薄伽丘及艾哈迈德·法里斯·舍德亚格。我虽不知道我将开始的那项伟大工作是什么,但像我这样一个集物质与精神于一身的人,确乎是日夜所创造的奇迹。我已经了解自己。是的!凭安拉起誓,我已充分知道自己。愿我的灵魂长在,个性永存,宇宙久在,直至我的大业告成。
赛里姆先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人的外观挂在他那丑陋的面孔上,边走边用猫叫声混杂着骨头碰撞的音调,重复着艾布·阿拉的诗句:
纵然仅留下我一人,
也要创出空前奇迹。
一个时辰过后,我们这位朋友身裹褴褛衣衫,躺在他那张破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响彻天空;那鼾声与其说像人打呼噜,不如说更像石磨轰鸣。
暴风
一
优素福·法赫里三十岁时逃离尘世,来到黎巴嫩北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禅房,开始了默默无闻的隐士生活。
附近村庄上的居民对他议论纷纷,意见不一。有的说,他是豪门家子弟,爱上一个女人,而女人背弃了他,于是离开家园,躲到僻静之处,以便寻求慰藉。有的说,他是一位幻想联翩的诗人,避开嘈杂人世,以便抒发情思,作赋吟诗。有的说,他是一位虔诚的苏菲派,一心笃信宗教,厌弃了尘世。还有的则一言以蔽之:他是个疯子。
至于我,则既不同意这个看法,也不赞同那个意见。据我所知,灵魂里有些秘密,用猜想和揣测的办法是无法揭开的。但是,我颇想见见这位怪人,和他谈谈。我曾两次试图接近他,以便探索他心中的隐秘,了解他的目的和愿望。可我所得到的只有怒目冷眼,寥寥数语,其中饱含淡漠、疏远、傲岸之意。我第一次碰到他时,他正在杉树林边散步,我以最美好的言辞向他问安;而他,仅点了点头,只字未答,便匆匆走过。第二次,我看到他站在禅房附近的一个葡萄园中,便走近他,说:“昨天,我听说这座禅房是十四世纪一位古叙利亚隐士建的,您知道吗,先生?”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谁建的,而且也不想知道。”他转过身去,讥讽地说:“你何不去问你的祖母,她年纪最大,最了解这山谷的历史。”我离开了他,对自己的莽撞、冒昧感到不胜内疚、懊悔。
两个年头过去了。这位男子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一直诱惑着我的好奇心,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和幻梦之中。
二
秋季的一天,我正在优素福·法赫里禅房附近的山坡上游逛,突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吹打得我东跑西躲,犹如一叶孤舟,颠簸在万顷波涛之上,巨浪摧毁了船舵,狂飙撕破了风帆。我边朝禅房跑去,边想:这可是天赐良机,不妨拜见一下这位苦行僧。这风暴恰是借口,这湿淋淋的衣服正好做媒。
来到禅房,我已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我刚要敲门,我久想见到的那位男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见他手里捉着一只小鸟,鸟儿头部有伤,羽毛蓬乱,抽搐一团,气息奄奄。我先向他问安,尔后说:“先生,我这般模样撞进您门下,望多见谅。因为不仅风雨交加,而且离家颇远。”
他眉头紧皱,打量了我一番,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这一带有很多山洞,你可以到那里躲避风雨!”
他边说,边抚摩着小鸟的头,其怜悯之情,实为我平生少见。目睹这种矛盾景况,我不禁感到奇怪:温情和粗暴同时集于一身,令我茫然不已。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我一眼,说:“暴风是不吃酸肉的,你何必畏惧而慌忙逃遁呢?”
我回答道:“暴风不喜食酸肉,也不爱吃咸肉,但它喜欢阴冷潮湿的肉。倘若我再被它抓住,无疑将把我化作一顿美餐。”
他面容略现舒展,说:“假若暴风将你一口吞下,那你便得到了不应得到的荣誉。”
我说:“是的,先生!我之所以逃到您这里来,正是为了避开我不应得到那种荣誉。”
他把脸一扭,试图掩饰他那微微一笑。尔后,他指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的木凳,说:“请坐下,烤烤你的衣服吧!”
我道了谢,坐了下来。他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石雕椅子上,伸出手指,从瓷碗里蘸了点油,抹在小鸟的翅膀和头上。他望了望我,说:“暴风猛烈地抽击这只小鸟,它半死不活地落在石头上。”
“先生。”我说,“暴风也将我卷到了您的门下,如今,我不知道我的翅膀是否也被折断,我的头部是否亦被撞伤。”
他有些关切地望着我的面孔,说:“但愿人能具备小鸟的某些本性。但愿暴风能折断人的翅膀,打破人的脑袋。可是,人天生胆小怯懦,一看到暴风乍起,便纷纷躲到地洞石窟里去。”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是啊,鸟儿具有人所没有的尊荣。人生活在自己为自己制订的法律和传统之下,而鸟儿则只按照使地球绕着太阳转的绝对法则生存。”
他二目闪光,顿展笑颜,好像发现我是个领会得很快的小学生。“你说得好!”他说,“你说得对!倘若你相信自己的话,那么你就该离开人们,并且弃绝传统和他们那微不足道的法则,像鸟儿一样,生活在遥远的、只有宇宙规律的地方。”
我回答说:“先生,我相信我说的话。”
他举起手,语气坚定地说:“相信是一回事,循而行之是另一回事。世上许多人说的话犹如大海,而他们的生活却近似于泥塘。许多人的头颅高过崇山峻岭之巅,而他们的心却静眠在黑暗地洞之中。”
他说完,未给我答话机会,便站起身来,将小鸟放在窗子附近的一件旧袍子上,随后拿起一把干柴,投到了炉子里,接着说:“脱下鞋子,烤烤你的脚吧!潮湿对人最有害。把你的衣服好好烤一烤,不要不好意思。”
我靠近火炉,顿时热气从湿衣服里蒸腾而上,而他,则站在禅房门口,凝神注视着狂怒黑沉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您来这里很久了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当我来到这座禅房之时,大地荒凉空旷,沧海漆黑渺茫,只有上帝的灵魂在水面上游逛。”
我暗自说:这个人真怪,要弄清他的底细实在困难。但是,为了探索他心底里的秘密,我一定要和他谈下去。我要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化傲气为温柔和善。
三
夜幕垂降,山谷一片黑暗。暴风更烈。我仿佛感到洪水要来毁灭生灵,荡涤大地上的污垢了。似乎大自然发怒刺激了优素福·法赫里的心,产生了某些时候会出现的那种面对现实的镇定情绪,于是,他对我的厌恶之意变成了亲近之情。他站起来,点着两支蜡烛,然后拿来满满的一壶酒,还端来一只大盘子,上面放着面包、奶酪、橄榄、蜂蜜和水果。他与我面对面坐下,亲切地说:“这就是我仅有的食品,老弟,请吧,和我一道吃吧!”
屋外狂风哀号,大雨悲泣。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晚饭。我每吃一口,总要看看他的面孔,期望从他的外貌上察看他心中的秘密,了解他的习惯嗜好,弄明他的意图希冀。
吃罢晚饭,他从火炉旁边拿来一把铜壶,倒了两杯芳香四溢的咖啡,然后打开满装香烟的盒子,安详从容地说:“请吧,老弟!”
我抽出一支香烟,端起咖啡杯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着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点着香烟,咽了口咖啡,说:“在这么一座孤零零的禅房里,居然酒、烟、咖啡俱备,你自然会感到惊愕,也许有吃能住已使你觉得意外,因你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远离众人也就疏远了生活以及生活的天然情趣和欢乐。”
“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们总以为弃绝尘世、专心崇拜上帝的人,就把世上的一切情趣、欢乐完全抛在脑后,独处幽居,过着苦行僧的艰苦生活,只能用青草充饥,以泉水解渴。”
他说:“在世人中间并不妨碍崇拜上帝;祈祷上帝,也无需离群索居。我离开尘世并非为了寻找上帝,因为在我父亲家里和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上帝。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的性格与他们的性格不同,我的理想与他们的理想不一。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个向左转的轮子,而他们的轮子全向右转。我弃绝了城市,因为我发现城市是一棵茂盛巨大而腐朽的老树,根扎地下黑暗之中,枝插天上乌云之外,而其花则是贪婪、堕落和罪恶,其果则是悲哀、苦难和忧伤。一些改良家试图对之施以嫁接术,借以改变它的本质,但都没有成功,一个个精神抑郁,在绝望和遗憾之中匆匆辞别人间。”
这时候,他靠近火炉边,仿佛因为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而感到高兴,于是提高嗓门,接着说:“不!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不是为了祈祷、修行,因为祈祷是发自内心的歌,纵然与千百人的呐喊混杂在一起,也可以传入上帝的耳里。至于修行,则是征服肉体,扼杀欲望。我的信仰与此毫不相干,因为上帝把躯体建成灵魂的庙宇,我们应该保卫它,使其坚固、清洁,宜于灵魂栖息。不,老弟!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非为了祈祷、修行,而是为了远离众人,逃避他们的法律、训诫、传统、思想和他们的喧闹的哭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乐意看见那种男人的脸,他们出卖灵魂,用得来的钱去购买还不如他们的灵魂贵重的东西。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愿意看见那种女人,她们伸长脖子,昂首而行,挤眉弄眼,得意忘形,唇带千种微笑,而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我之所以离群索居,是为了不与那些半瓶子醋坐在一起,他们只在梦中看到知识的幻影,自以为站在了知识中心,醒时看到真理的一个影子,还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的实质。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弃讨好那种粗俗男性,他们把温和当成软弱,将宽容视为怯懦,把不肯苟且看成自高自大。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一心发财的人打交道感到心神倦怠,他们认为太阳、月亮和星辰都从他们的钱柜里升起,而且还要落在他们的口袋之中。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政治家相处感到精神疲倦,他们拿着民众的愿望当做儿戏,言辞娓娓动听,说得天花乱坠,完全为了蒙蔽公众耳目。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神父、教士们在一起感到心烦意乱,他们口口声声训诫别人,而自己从来并不身体力行,要求别人做到的,他们却从不以身作则。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没从人们手里得到过什么,除非以我的心血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恶了那被称为文明的宏伟大厦,那工艺精湛的巨大建筑物却坐落在人类骷髅堆成的山丘之上。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精神、思想、心灵和躯体的生命就在这幽静之中。我爱这荒无人烟的旷野,因这里阳光普照,鲜花吐香,溪水欢唱。我爱这高峻山峦,这里春来生意盎然,夏日万物思生,秋至歌声遍野,冬临严酷无情。我来到这孤独寂静的禅房,因为我想探索大地的秘密,接近上帝的宝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静下来,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两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脸上露出自尊自信、坚强果断的神色。
几分钟过去了。我望着他,因为我心中的疑问解除了,自然感到欢欣。我说:“您说的完全对。先生,您诊断出了社会的疾病和灾难,显然您是一位精明的医生,在病人痊愈或者死亡之前,他是不会抛开病人而离去的,您同意这个看法吗?世界上极其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您可大大有益于众人,而您却躲避他们,这实在不合情理。”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失望、苦涩的语调说:“起初,医生们都想将病人从病患中拯救出来,于是有的拿来手术刀,有的带来各种药,但是在病人治愈之前,他们全都毫无希望地死去了。倘若时代病夫能安卧在他那肮脏的病榻上,静心调理他那久治不愈的溃伤,那该多好!但是,那病夫却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每个护理人的脖子,并且将之掐死。更使我火冒三丈的是,那个可恶的病夫杀死了医生,尔后合上眼睛,自言自语道:‘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医生……’不,老弟,在人们中间,有益于他人的人是没有的。一个再高明聪颖的农夫,也不能让他的田地在寒冬里长出庄稼来。”
我回答说:“先生,世界上的寒冬会过去的,随之而来的便是明媚绚丽的春光,到那时,田野上百花竞相开放,山涧里溪流淙淙欢唱。”
他双眉紧锁,叹了口气,语调忧伤地说:“但愿我能知道,上帝是否会把人的生命,乃至整个时代分成若干部分,就像一年中的四季那样更替转换,连续不断。一百万年之后,地球上的人们能够过上安定、体面的生活吗?会出现一个人皆赞美的时代吗?到那时,人们无忧无虑,欣沐白日阳光,安享黑夜宁静。这样的理想会变为现实吗?在大地饱餐人肉、足饮人血之后,这样的时代会到来吗?”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高举右手,仿佛在指着另一个世界,说:“那是遥远的梦想,这禅房不是欢梦之家。我只知道这一条公理,它不仅适用于这座禅房的角角落落,而且适用于这高山峡谷的每个地方。这条公理,即我是个人,能感觉出腹肌口渴,我有权从我亲手制作的器皿里拿来生活的面包而食,取生活的美酒而饮。正因为这些,我才离开了众人的餐桌筵席,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
他在禅房中踱来踱去。我望着他,思索着他说的那些话,分析着他用曲线和暗色描绘人类社会的原因和动机。之后,我把他叫住,说:“先生,我尊重您的想法和意图,尊重您的幽居生活。但使我感到遗憾的是,由于您远避隐居而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失去了一位能为祖国服务、振兴民族的才子。”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民族与所有民族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的本性是一样的,他们相互不同的只有那微不足道的外形和仪表,东方民族的苦难正是世界的苦难。被认为是上升的西方的东西,只是一种空虚自负的魔影。伪善,即使剪去了指甲,也是伪善;欺骗,纵然它的触角是柔软的,永远是欺骗;谎言,即便穿上绫罗绸缎,住进华丽宫殿,也不能变成真理;奸诈不能转化成忠诚,纵然坐上火车或登上飞船;贪婪不会变成知足,即使二者之间的距离可以丈量,各自的重量能够称掂;罪恶不能变成美德,纵使发生在厂房和学院……至于奴性,屈从于生活,屈从于过去,屈从于训诫,屈从于利益,屈从于衣着,屈从于死亡,那么也就永远是奴性,即使面涂油彩,衣饰鲜艳,奴性毕竟是奴性,哪怕以自由自称。不,老弟,西方人并不比东方人高贵,东方人也不比西方人低贱,二者的不同就像狼与鬣狗之间的差别。我细心观察过,发现种种社会现象背后有一种原始的、公正的法规,它将灾难、盲从、愚昧平均分配各个民族,决不厚此薄彼。
我惊异不已,问道:“照这么说,文明及文明所包含的一切都是虚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