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艾迪布先生作了一首歌颂穆特朗阁下的长诗,后在哈比卜·赛勒旺家,当着穆特朗的面唱过那首诗。长诗唱完,穆特朗把艾迪布就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孩子,真主保佑你。你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卓越的文学家呀!我为你这样的人感到自豪!毫无疑问,你将成为东方一位伟人。”
自那时至今,艾迪布的父亲、叔伯和舅舅,无不常常望着他,得意洋洋地说:
“穆特朗不是说过,你将成为一位东方伟人吗?”
三
法里德贝克:
他年近四十,高个子,小脑袋,大嘴巴,前额窄而秃。他挺着厚实的胸脯,伸着长长的脖子,走起路来总是懒洋洋的,而他的脚步却有一种独特节奏,酷似骆驼背负驼轿蹒跚行进。说起话来,他的声音洪亮,气势颇为壮观;假若不认识他,定会以为某位部长大人向下属发布有关奴隶事宜的命令。
法里德平时没有什么工作,只是不时扎扎人堆,历数家庭光荣史,宣扬一下自己的高贵血统。他喜欢谈论伟人及英雄的业绩,如拿破仑、安塔拉等等。他特别喜欢武器,收藏了多件珍品,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但他根本不会使用其中任何一种。
他有个信条:上帝创造了人,并将人分成不同阶层,有的当官,有的伺候人:其中的老百姓是自由驴子,只有主人骑上,它才开始行走;其中的弱者只会握笔,强者才能舞剑。
究竟法里德贝克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夸夸其谈、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原因何在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天使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讲给你们:
十九世纪的头三分之一年代里,当白什尔·舍哈比国王带着一帮人走过黎巴嫩山谷时,曾路经法里德祖父曼苏尔居住的村子附近。那天,天气很热,太阳朝大地射来火辣辣的光箭,几乎将地上的一切烧焦。国王下马后对大家说:“大家都来呀,我们在那棵冬青槲树下歇息一下吧!”曼苏尔得知此事,唤来四邻农夫,告诉他们说:国王就在他们的村子附近休息。农夫们带着无花果、葡萄、牛奶、醇酒和蜂蜜,跟随曼苏尔,向那棵树走去。来到国王跟前,俯身亲吻国王的衣角,然后宰了一只羊,并且高声喊道: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是主的恩赐!”
国王见曼苏尔如此慷慨,心中高兴异常,当即赐长袍一件,并说:
“从现在开始,我特别任命你为该村长老,你村村民今年免纳钱粮。”
那天夜里,国王离去之后,全体村民聚集在曼苏尔长老家中,异口同声称呼曼苏尔为头领,决心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镀银粪团,金玉其外,败絮其里,但有数不清的秘密,每日每夜都有魔鬼向我们揭示,我们将在时光把我们送入蓝色晚霞中之前告诉你们。现在已是午夜,我们的眼帘已对熬夜感到厌倦,请允许我们安歇,但愿幻梦新娘将我们的灵魂带往一个更加净洁的世界。
梦景
夜幕降临,困神将自己的斗篷抛到地上,我便离开床,向大海走去,暗自心想:大海是不会睡觉的;大海醒着会给不眠的灵魂以安慰。
当我行至海边时,但见雾霭从山顶滑落而下,淹没了岸边,就像一层灰色的面纱罩在一位窈窕少女的脸上。我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翻腾的海浪,侧耳聆听轰鸣的涛声,沉思隐藏在波涛后的永恒力量;它历来能够与暴风一起飞舞,与火山一道爆发,绽现出玫瑰花瓣似的笑容,与溪流同声歌唱吟咏。
片刻之后,我无意中回头一看,忽见三个人影坐在附近的一块岩石上,雾纱遮罩着他们,却又遮盖不住他们。我缓步向着他们走去;仿佛他们有一种吸引力似的,使我身不由己地走向他们。
当我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时,停下脚步,定睛注目他们,仿佛那里有一种魔力,凝固了我的意志,却将我灵魂中的想象力唤醒。
那时,一个人影站起来,用仿佛源自大海深处的声音,说:
“没有爱的生活,就像无花无果之树;没有美的爱情,就像无香味之花和没种子之果……生活、爱和美——绝对独立的三位一体,不能改变,不可分离。”
说罢,那人影原地坐下。
之后,第二个人影站起来,用近似于洪水咆哮般的声音,说:
“没有叛逆的生活,就像没有春天的四季;没有真理的叛逆,就像光秃干旱沙漠里的春天……生活、叛逆和真理——三位一体,不能改变,不可分离。”
接着,第三个人影站起来,用惊雷般的声音,说:
“没有自由的生活,就像没有灵魂的肉体;没有思想的自由,就像被扰乱的灵魂……生活、自由和灵魂——三位一体,永恒存在,永不消失。”
后来,三个人影一道站起,用巨大的声音,一齐说:
“爱情及其结晶,叛逆及其后果,自由及其产物——乃主创造的三种表象;主是有智世界的良知。”
当时,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寂静中夹带着无形翅膀的轻微拍击声及天体的抖动声。我闭上双眼,仔细聆听我听到的那些话的回音。当我睁开眼再次观看时,展现在我眼前的只有弥漫在雾中的大海。我走近三个人影坐的那块岩石,只看见一根蒸汽柱扶摇直上,升入天空。
黑夜里
写在饥馑的日子里
黑夜里,我们相互呼唤。
黑夜里,死神的影子矗立在我们中间。我们呼救,我们呐喊。死神的翅膀将我们遮掩,死神的巨手把我们的灵魂推向深渊,死神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犹如火炬一斑。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恐惧,我们哭泣,跟在死神背后,谁也不能停下脚步,谁也不敢跟着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跟在后头。每当死神回头一望,我们当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长眠不醒;未倒下者,屈从死神的意志,继续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父亲呼唤儿子,母亲呼唤孩儿。我们人人饥饿难忍,筋疲力尽,苦苦挣扎。至于死神,则既不饿,也不渴,因为它吞食着我们的灵魂和肌体,吮吸着我们的鲜血和眼泪,但总也吃不饱,喝不足。
头更里,孩儿呼叫母亲说:“妈妈,我饿。”母亲回答:“孩子,忍耐一会儿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妈妈:“妈妈,我饿了,给我块面包吧!”母亲回答道:“孩子,我们没有面包。”
三更里,死神走过母亲和孩子的身边,拍翅抽击母子俩,母子倒在了路旁。至于死神,则朝前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晨,男人走向田间寻找食物,发现那里只有石头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儿身边,精疲力竭,空手而还。
夜里,死神经过夫妻儿女身旁,发现他们都已躺在地上,进入梦乡。死神笑着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早,农夫离开茅屋向城里走去,口袋里装着母亲和姐妹的首饰,打算卖掉首饰,换取面粉。傍晚,农夫回到村里,手中既没食物,亦无首饰,发现母亲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们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于是,农夫张开双臂,飞向天空,然后落到洼地,就像猎手射中的鸟儿一样。晚间,死神经过农夫及其母亲和姐妹的身旁,发现他们巨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黑夜没有止境,我们呼唤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们,你们可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将死者的灵魂派遣到你们那里当使者,你们可听得到他们的言语?
东风带走了我们的灵魂,是否已到达你们那遥远的岸边,将重载卸到了你们的肩上?当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处境,是前来搭救我们,还是无动于衷,说:“处在光明之中的人能为身陷黑暗者作点什么?承蒙天意,就让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谓天意如此。
但是,难道你们就不能使你们的灵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们顺从天意,成为我们的助手。
黑夜里,我们互相呼唤。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母亲呼唤儿子,丈夫呼唤妻子,情哥呼唤情妹。我们的声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苍;死神暂停脚步,讥笑我们,蔑视我们,然后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龋齿
我口里有一颗龋齿,千方百计折磨我的神志;白日里,它静静伏兵以待;黑夜里,牙科医生安歇,药房闭门,它便猖獗一时。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走访医生。我对医生说:“请拔除我这颗龋齿吧!它使我尝不到睡梦的香甜,将宁静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吁叹。”
医生摇头说:“倘若能够医治,千万不要拔掉龋齿。”
说完,医生动手钻磨、清洗,除掉龋齿上的病迹;直到再无虫蛀部分,便在牙洞间填以真金。之后,医生夸口说:“病牙已经变得坚固结实,胜过了你那健康的牙齿。”我相信他的话,递上一把第纳尔,高兴地和牙医生告辞。
一周未过,这颗倒霉的牙齿又来折腾我,它驱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入以临死者发出的喉鸣和深渊中传来的啼哭声。
我走访另一位牙医。我坚决地说:“请拔掉这颗填金的坏牙吧!不要犹豫,不要迟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于数棍子数的人。’”
医生动手拔牙。那是剧烈疼痛的时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时。
医生拔下那颗病牙,仔细检查。之后,对我说:“对,应该拔除,病在牙根,已经没有希望治愈。”
那天晚上,我安然入睡,睡得恬适酣畅,因此,我深深感激这拔除之功。
在人类社会的口中,有许多龋齿,虫疾蔓延,直蛀其颌。但是,人类社会却不拔除这些病齿,以求摆脱痛苦,而是满足于治疗调理,清洁表面,用闪光的金子填充牙洞。
有多少医生,只用华丽的涂料、光亮的金属来装饰人的牙齿!有多少患者,屈从于好心医生的意愿,呻吟着接受调治,受骗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复生,无法向公众阐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讲明置诸民族于死地的社会疾病的症结。
在叙利亚民族的口中,生着肮脏发黑的龋齿,散发着恶臭。医生们对这些龋齿进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壳,均无济于事;要想治愈,除非连根拔掉。生着龋齿的民族,其肠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数不胜数。
谁想看看叙利亚的龋齿,请到学校里去。在那里,未来的人们可以弄清艾河法士的那些话来自西伯维;而西伯维则是从驾驼轿的人那里听来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里,杂技式的才智戏弄诉讼案件,就像猫戏逗捉来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穷人家里去,那里充满恐惧,怯懦和愚昧。
此后,再去访问牙医。牙医手指轻柔,机械精密,麻药齐备。他们天天都在填补龋齿的窟窿,清洁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们谈谈,吸收他们的才智,就会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辩家。他们组织协会,举行会议。他们在俱乐部、广场发表演说。他们谈话的声调和谐,比石磨的声音悦耳,较七月夜下的蛙鸣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对他们说,叙利亚民族正用龋齿吃着赖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杂着有毒的唾液,会引起肠胃病,牙医们就会回答说:“是的,我们正在研究最新药品和最新麻醉剂。”
有人对牙医们说:“你们何不连根拔除龋齿?”他们会取笑他,说他没有对深奥的牙医进行研究。
假如再要问下去,牙医们便会远远离去,并且厌烦地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们的梦想又是多么美妙啊!”
节日的夜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城市,公馆中亮光闪烁。人们涌向大街,个个身穿着节日新衣,人人面带着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气中也散发着饭菜和酒腥气味……
我独自漫步,远避拥挤与嘈杂,思念着节日的主人。
我想着那位若干代人的圣贤,生于贫困,毕生生活清苦,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叙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完美灵魂点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飞鸟,穿过一个又一个文明时代……
我来到公园,坐到一条木椅上,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条之间,向拥挤的大街望去,远远地听赏着行进在嬉戏、闲逛队列中庆祝节日的人们唱出的欢乐歌声……
一个时辰的思考与梦幻过后,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画着模模糊糊的线条……我心想:他像我一样是个孤独汉。我仔细打量他的外貌,但见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虽然如此,却不乏庄重、严肃气质。似乎他已觉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貌,于是转过脸来,用深沉稳重的声音说:“晚安!”我随后还礼:“晚上好!”
之后,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声调。片刻过后,我又问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个异乡客;在每座城市里,我都是异乡人。”
我说:“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之间亲热、和气、关心、同情,就连外乡人也会忘却寄居他乡的压抑与寂寞。”
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闷。”
说完,他目光转向灰暗天空,双眼圆瞪,双唇颤抖,仿佛从天幕上看到了遥远故乡的影子。
我说:“这时节,人们相互关心,富人念穷汉,强者怜弱夫。”
他说:“是啊,富人对穷人的怜悯,只不过是一种自爱;强者对弱夫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炫耀优越感的形式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可是,强大的富人心中的愿望和爱好,与柔弱的穷人有何相干呢?可怜的饿汉梦想得到的是面包,而不会去想做面包时如何揉面。”
他说:“受赠者不考虑什么,而施主则应该三思。”
他的话令我惊异。我再次端详他那奇异外貌和破烂衣衫……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他,说:“看来你很是饥馑,何不去要一两个迪尔汗呢?”
他的双唇间绽出苦涩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确实正遭受饥馑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钱。”
“你需要什么?”我问。
“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需要一个头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从我这里拿两个迪尔汗,到客栈开间房子去。”我说。
“我去过本城每一个客栈,没找一间空房;我敲过每家的门,没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进过每个饭堂,没人给我一个面包。”他说。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说起话来,时而像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疯子!
可是,“疯子一词刚刚敲击我的灵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视着我,提高声音说:“是的,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栖身无地,饥而无食的异乡人都是疯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宽恕道:“请原谅我的猜测。我不晓得你究竟何许人,只觉得你的话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到我家过夜呢?”
“你家的门,我敲过千百次,没人给我开呀!”他说。
我确信他是疯子,于是说:
“现在去吧,到我家过夜去吧!”
他抬起头来,说:“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是不会邀请我的。”
“你是何许人?”我问。
他声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专兴各民族之所灭;我是暴风,专摧历代所立之偶像;我来到大地上,是为了抛剑,而不是为了丢弃和平。”
他站起来,但见他身材修长,面放光芒,伸展双臂,双掌上显现出钉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声呼唤:“耶稣基督……”
当时,我听他说:“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岁月围绕着的我的名字叙说的传统作为节日来庆祝。而我呢,却是个异乡客,游荡在大地的西方和东方,百姓们无人不知我的真实情况。”
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却无一枕之席。
其时,我翘首远望,眼前只有一炷香,传入耳际的只有发自永恒世界的深处的夜的声音。
巨人
用墨水书写与用心血书写大不相同。
烦恼造成的沉默不同于痛苦酿就的无声。
至于我,我已沉默无语,因为世界的耳朵已避开弱者的轻声细语、低沉呻吟,转而倾听深谷的痛哭、嚎啕、呐喊、喧嚣。当隐藏在天良中的那种醉心于以大炮当舌、弹药当词语的力量讲话时,弱者理当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