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们坐下交谈时,她阁下就来指点我们;坐在我们的对面,活像准备为一次政治会议作记录一样。我的朋友,我来问你,我来问问你:难道我们需要保密吗?这是个重要问题。假若你确实需要一个为你保密的女性,那么,我也应该叫一个为我保密的男性,因为我也想把我的工作纳入头等模式!你希望我的保密员与我们在一起吗?
梅娅,请看:这里有两个山区孩子,信步在阳光下;那里有四个人,一位女子及其保密女性,一位男子及其保密男性。这里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漫步,按照上帝的意志,走向上帝指定的地方;而那里的四个人在一个办公室里,相互争论,互相猜忌,时而站起,时而坐下,都想证明自己的猜想是真理,而将另一个人的猜测确定为谬误。这里有两个孩子,那里有四个人,试想你的心倾向于哪一方?
啊,我多么希望你知道那种无谓琐事使我感到多么疲倦,我真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简捷痛快!我多么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向往单纯,洁白的单纯,暴风中的单纯,十字架上的单纯,泣哭而不掩饰泪的单纯,笑而不羞于笑的单纯——我真希望你知道,知道这一切。
“我今晚做什么?”
现在不是晚上。我们已临午夜后的两点钟,你希望我们到哪个地方去?我们最好留在这里,留在这甜蜜寂静之中。在这里,我们能够尽情思念,直至思念让我们靠近上帝之心。在这里,我们能热爱人类,直至人类向我们敞开心怀大门。
哦,困神已经在亲吻你的双眼。
你否认困神亲吻你的两眼。我已经看到困神在亲吻你的双眼。我看见了亲吻的景象,就像人们那样亲吻。把你的靠过来,靠到这边来,睡吧,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吧,你正在你的故乡,睡吧!
我嘛,我则要熬夜打更。我将独自熬夜。我应该守护到天明;我生来就是为了守护到天明的。
上帝保佑你。上帝为我熬夜祝福。上帝永远保佑你。
纪伯伦
1923年11月3日波士顿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1923年11月3日发出的一封信,内有一张明信片,上写着一封短信,由画面的下方开始,一直写到明信片的背面。信全文如下:
玛莉,你看哪,米开朗琪罗多么伟大。这个用大理石创作了一大批巨人塑像的人,能够极大限度地做甜润柔美的人物。米开朗琪罗的生命极好地证明了真正的力量是甜美之女,真正的柔美是决意的一种产物。
上帝祝那张甜甜的面孔晚安。
纪伯伦
1923年11月8日波士顿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了1923年11月8日发出的两张明信片,上面印有两个希腊女神的石雕头像。背面写有以下文字:
请告诉我,你生平中可曾见过比这两张面孔更美的吗?在我心目中,这是希腊艺术顶峰时期的最佳杰作。我每次去参观波士顿的博物馆,总要径直走进希腊馆,在这两尊雕像前端坐良久;离开那里时,仍然回眸凝视之,不让别的美冲淡圣洁之美。
上帝祝那两张美丽面容晚安。
纪伯伦
1923年12月1-2日午夜纽约
梅娅,在我的心中,你的来信多么甜润,多么甘美。
五天前,我去了野外,在那里度过了五天时间,以便向我喜欢的秋天告别。我于两个小时前,才回到这个“谷地”。我回来时简直成了个冰雪人,因为我坐着敞篷汽车跨过的距离比从拿萨勒到贝什里还要长。但我一回到住所,便看到你的来信,你的来信就放在堆成小山的信件的最上头。你知道,当我拿起我的小娃的信时,其余的信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坐下来,读你的来信,并借你的信取暖。之后,我换上衣服。接着,我又读了一遍,继之读第三遍。之后,我还是读你的来信;除了你的信,我什么都没看。玛丽娅,我是不往圣水里掺杂别的饮料的。
此时此刻,你和我在一起。梅娅,你和我在一起。你就在这里,我正与你交谈,但我用的是比这更多的话语,用比这更宏大的语言与你那博大的心交谈。我知道你在聆听着,我知道我们能清清楚楚地相互了解。我知道,你今夜比我们往常的任何时间和比我们更接近上帝宝座。
我赞美上帝,感谢上帝。我赞美上帝,感谢上帝。异乡人已经返回故里,旅行者已经回到父母家中。
在这一刻,我的头脑里自然闪现了一个崇高念头,十分崇高。我可爱的小娃,你听好:日后如果我们再争吵(假若非争吵不可),我们不应该像往常那样在每次战斗之后分道扬镳。尽管发生了争吵,我们应该留在同一屋顶下,直到我们厌恶争吵而笑起来,或者争吵厌恶了我们,于是摇头晃脑而去。
就让我们随我们的意和随争吵的意争吵吧!你是伊赫顿人,我是贝什里人。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是遗传性的!但是在我们未来的日子里,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都应该相互对看着面孔,直至乌云消散。如果为你我保密的人来了,他俩常常是我们争吵的原因,我们应该婉言将他俩赶出我们的房舍,而且要用最快的办法。
你是最接近我的灵魂的人,你是最靠近我的心的人。我们决不曾发生过灵魂上和心上的争吵。我们只是思想上的争论,而思想是后天的东西,是我们从周围环境、所见事物及岁月沉积那里获得的东西。至于灵魂和心,则是我们会思考之前就已存在于我们体内的先天精髓。
思想的只能是逻辑排列。那是一种极好的只能,是我们的社会生活所不能缺少的。不过,它在我们的灵魂和心的生活中是没有位置的。“光辉的”思想能够说:“日后我们如有争吵,也不应分道扬镳。”思想能够这么说,尽管它本身就是争吵的原因。但是,它既不能说一句关于挚爱的话,也不能以自己的话为标准衡量灵魂,更不能以自己的逻辑称量心神。
我爱我的小宝贝儿,然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用自己的理智爱她,我也不想用我的理智知道。我只是爱她也便够了。我用我的灵魂和理智爱她也便够了。我把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即使心怀忧愁、陌生、孤独、高兴、惊异与迷恋之感,也便足矣。我与她并肩走向山顶,不时地对她说:“你是我的同伴,你是我的同伴!”也便足矣。
梅娅,人们对我说,我是个博爱之人;有的人则责备我,因为我爱所有的人。是的,我爱所有人,我毫不选择地爱他们,毫不筛选地爱他们,我把他们当作一个整体热爱。我之所以爱他们,因为他们都来自上帝的灵魂,只是每颗心都有自己的礼拜正向,每颗心都有孤独时刻供自己转移的自定方向,每颗心都有自己寻求静谧和安慰的禅房,每颗心都有自己想联系的一颗心,以便享受生活中的吉祥与安稳,或忘却生活中的辛酸与苦闷。
几年之前,我就感觉到我找到了我的心神所向。我的感觉是一种朴素、清晰、美丽的真实。因为,当圣徒多马满怀狐疑之情来巡视时,我造了他的反。我们将造圣徒多马及其无名指的反,直到他屈从我们的神圣信仰,让我们幽会在神境之中。
现在夜色已深,而我们才说了想说的一点点儿话。我们最好默不作声谈到东方亮。天亮之时,我可爱的小宝贝将站在我的身边,面对着我们的许多工作。那之后,白日的难题结束之后,我们将回来,坐在这火炉前,继续交谈。
现在,请把你的前额伸过来,就这样……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保佑你。
纪伯伦
1923年12月2日星期四晚10时纽约
我们今天的工作安排得满满的。打早上九点钟开始,一直到现在,送走了一批客人,又迎来了一批客人。但是,我时不时地瞧瞧我的女伴,并对她说:“赞美上帝,感谢上帝!我们又一次相会在我们的森林里,但我们每人的口袋里装的不是书或画板,而是一块面包。赞美上帝,感谢上帝!我们在学校里当了教师之后,又回到了寂静的山谷牧放我们的羊群了!赞美上帝,感谢上帝!”因为可爱的玛丽娅在听我无语之声,如同我正听她无声之语;她理解我的酷爱之情,如同我理解她仁爱之意。
我赞美过上帝,感谢过白日漫长,因为梅娅在整个白日里在用我的口舌说话,用我的手递取。我呢,我整个白日里都在用她的眼睛看,看到人们脸面上谦和表情;我整个白日里都在用她的耳朵听,听到人们声音里的甜润音色。
你问到我的健康状况。当你问我的健康状况时,我的小姑娘则变成了满怀慈爱的母亲。我的身体很好。那疾病已经离去了,留给我的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汉,尽管给我的双鬓留下了白发!奇妙的是我自己为自己施治;当我确信医生们都幻想、徘徊在猜测和臆想的繁荣谷地里时,我便成了自我施治的实践者。医生们很重视研究结果,试图用药物除病,而不注意查原因。有道是“房主最知房中物”,于是我去了大海和森林,在大海与森林之间连续生活了六个月,病因和结果全部都消失了。
你说写一本《现代医学》如何?你会和我一道编写吗?
如今,我们面临着一个重要问题,我们应该对之加以研究:你自然会记得几周前你对我透露的一个大“秘密”,想必记得你是在我接受“你的条件”之后,你才向我透露那个“秘密”的。出奇的是,我还不知道条件是什么便接受了。那些都是什么条件呢?玛丽娅小姐,请你对我说出你的条件吧,我准备执行。我在揭开“秘密”面纱上迟疑良久,无疑你早已想撕破“条件”的面纱。你说吧,你要什么条件?你要保证金还是索赔?条件是条件,输的一方要接受并执行。这世界有一个“鲁尔问题”也就够了。
但是,我不瞒你说,弄清了这些条件之后,我将把目光转向讥笑我的下巴的这个凹陷处或半凹陷处!你认为我能容忍我的下巴上有个讥笑凸出处的凹陷处吗?决不容忍!
我将把这个可恶的凹陷处遮盖起来,将之埋在浓密的长胡须里,因为它呆板固执、怒气冲冲,不尊重值得尊重的周围部位。我将用白发为它做成殓衣,将它放在用其余黑发做成的棺材里。这不知耻的凹陷处不知道它应与主结合在一起;主怒,万物怒;主微笑,万物与之一起微笑。因此,我将向这不知耻的凹陷处报仇!
我们明天再谈吧!现在,我们登上屋顶,在夜下繁星前站立片刻吧……我可爱的小娃,请你告诉我,这夜难道比人心更深邃、更卓越吗?繁星行列比行走在人心中的行列更威严、更壮观吗?在夜里,或在繁星之间,有比抖动在上帝手中的白色火焰更神圣的吗?
纪伯伦
1923年12月3日子夜
你的关于《先知》一书的那些话,我该回答什么呢?我又该对你说什么呢?这本书,不过是我曾看到的和每天都看到的人们那静默的心中和他们那向往表露的许许多多话语里的一小部分罢了。在地球上,还没有谁能够拿出作为与众人毫无关系的单个人的东西来。当今我们中间没有人能够道出比记录人们无意中说出的更多的话语。
至于《先知》,梅娅,那只是话语的第一个字母……在过去,我认为这种话语属于我,在我的心中,也是来自我的,因此我未能够拼写出其中的第一个字母;正是这种“未能够”成了我患病的原因,而且也造成了我灵魂中的痛苦和焦躁。之后,蒙上帝恩泽,开启了我的双目,让我看到了光明;开启了我的双耳,让我听到了人们吟诵这第一个字母;我兴高采烈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它,因为我第一次晓知,唯有他们才是一切,而我,只有单独的我,便算不上什么。你最了解那其中的自由、舒适与安然之感,你也最通晓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突然冲出有限自我的樊笼之时的感受。
梅娅,你是我的伟大小朋友,你现在正帮助我聆听第二个字母,你将帮助我诵读那个字母,你将永远与我在一起。
玛丽娅,把你的前额靠近我一些,再靠近些!我的中心有一朵洁白的花,我想把它放在你的前额上。当爱神颤抖、羞涩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时,那爱神是多美!
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保佑我可爱的小朋友,上帝让她心中充满天使的雅歌!
纪伯伦
1923年12月31日纽约
[编者按]:梅娅收到一封1923年12月31日发出的信,信中有一张明信片,纪伯伦从画的下面开始写这封短信,一直写到明信片背面。以下是信的全文:
在过去的夏天里,这个谷地使我想起了黎巴嫩北部的山谷。
我真不知道还有比生活在山谷里更惬意的生活了。玛莉,我喜欢冬天的山谷。我们坐在火炉前,室内充满着燃烧的柏树枝的馨香,外面天空飘雪,雪花和风飞舞,窗玻璃外挂着晶莹剔透的冰灯,远处的溪流声与白色风暴声交汇在一起,响在我们的耳际……
不过,假如我可爱的小娃不在我的身边,也便没有山谷,没有雪花,没有柏树枝香,没有冰灯的晶莹剔透,没有小溪的歌和暴风的威严了……倘若我吉祥的小娃远离这一切和我,那就让那一切远去吧!
上帝祝这张甜美可爱的面容晚安!
纪伯伦
又及:
我过去总是从“剪报局”获得剪报。去年,我停止订阅该局的剪报。我已厌恶报纸及其所载;在这厌恶之中不乏一些精神困倦。请原谅我。我将设法弄些剪报。
1924年1月17日波士顿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1924年1月17日发出的一封信,内有三张明信片,上印有德·夏凡纳的画作,纪伯伦在背面写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在我生命的黎明时期,我曾说,是继德拉克洛瓦、卡里埃之后伟大的法国画家。如今,我已到了生命的晡时,我要说,德·夏凡纳是十九世纪无可争论的最伟大的画家,因为他心地最纯洁,思想最质朴,表达最简捷,而他的意旨最真诚。我甚至要说,德·夏凡纳在艺术家中的地位如同斯宾诺莎在哲学家中的地位。
在我生命的黎明时期,我常到波士顿的这座公共图书馆,心醉神迷地站在这些画作前面;如今,我在波士顿,与我一道访问同座图书馆,站在同一画作前的,还有我可爱的玛丽娅,我看到了过去数年中从没有看到过的美。假若我的玛丽娅没跟我在一起,我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没有光明的眼睛,只不过是脸似的窟窿罢了。
何不把你那甜美的前额靠近我一些?就像这样,像这样,好让上帝把自己的光辉洒在这甜美的前额上。阿门!
纪伯伦
1924年2月26日纽约
我们今天做了一场威严壮观的暴风雪的人质。玛莉,你知道,我喜欢所有暴风,尤喜暴风雪。我喜欢雪,喜欢雪的飘飞,喜欢雪的深沉静默。我喜欢远方无名山谷里的雪;在那里,雪花飘舞,在阳光下闪闪放光,随后消融,低声唱着歌流淌。
我爱雪,我喜火;雪与火同源。然而我对雪与火的爱,只不过是对更更高、更广之爱所做准备的一种形式。诗人说得多好:
梅娅,你的节日只是一天,
但是,你却是时代的节日。
这阿拉伯诗句与最近一位美国诗人寄给我的一首长诗中的一个诗句之间的差别何其大啊!
那位诗人写道:
Your Honour and reward
That you Shall be Crucified
没什么!但是,我担心在得到这种荣光和报偿之前,就已达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