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过去了,我俩默默无言,不知所措,静静沉思,都在期盼着另一个人先开口说话。难道那就是实现相爱灵魂之间互解共通的话语吗?莫非那就是发自唇舌、使心神相互接近的声音与节拍吗?莫非没有一种东西比口说出的更高尚、比声带为之震动的更纯洁吗?那不就是将一个心灵送往另一心灵,将一颗心的低语传入另一颗心的无声寂静吗?不就是那寂静将我们从自身中解脱出来,遨游无边的精神太空,接近田园吗?我们感到自己的躯体不过是个狭窄牢笼,这个世界无异于遥远的流放地。
赛勒玛望着我,眼神里已透露出她心灵的秘密。之后,她用令人心荡神驰的镇静口吻说:
“我们到花园里去,坐在树下,观赏一下月亮爬上东山的壮景吧!”
我顺从地站起来,阻止说:
“赛勒玛,我们站在这里待到月亮升起、照亮花园不是更好吗?现在夜色笼罩着花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呀!”
她回答说:
“黑暗即使能够遮住眼前的花草树木,但却遮挡不住心中的爱情。”
她用非同寻常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子,我则默默思考着她的话,想象着每个词语的意思,琢磨着每个字的真实含义。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来,凝神注视着我,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后悔,想借自己的神奇目光,从我的耳朵里收回她讲出的那句话。但是,那神奇目光的作用恰恰相反,不但收不回那些话,反倒使那些更清楚、更深刻地留在我的胸中,紧紧贴着我的心,随着我的情感起伏涌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个世界的每一件伟大、美好的事物,均诞生于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想法或一种感受。我们所看到的历代的作品,在其出现之前,原本都是隐藏在男子头脑中的一种想法或女子胸中的一种美好的情感……使鲜血像溪水一样流淌、奉自由作为神灵崇拜的可怕暴动,原本不过是生活在成千上万男子中的某位男子头脑中的一种浮想;令宝座倾覆、王国灭亡的痛苦战争,起初也仅仅是某个人头脑中的一个念头;改变人类生活进程的崇高学说,本来也只是才华出众的一个人心中的一种带有诗情的意向。一个想法建造了金字塔;一种情感毁灭了特洛伊城;一种念头创造了伊斯兰光荣;一句话烧毁了亚历山大城图书馆。
夜深人静时产生的一种想法,有可能带你走向光荣,也可能引你步入疯狂;一个女人的一瞥,可使你成为最幸福的人,也可能使你成为最不幸的人;一个男子说的一句话,可使你由穷变富,也可能使你由富变穷……在那静悄悄的夜里,赛勒玛说的那句话,使我像停泊在海涛与苍天之间的船一样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将我从青年时代的昏睡和空虚中唤醒,把我的岁月带上通向死去活来的爱情舞台的一条新路。
我们来到花园里,行走在花木之间,只觉微风用它那看不见的手指抚摩着我们的脸面,鲜嫩的花和柔软的草在我们的脚下摇摆晃动。我们终于行至素馨花丛前,在一张长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静听沉睡的大自然的呼吸,用甜润的叹息声透过蓝天望着我们的天目面前揭示彼此心中的隐秘。
月亮爬上了萨尼山,月光洒遍山巅、海岸,山谷坡上的农村清楚地显现出来,仿佛无中生有,突如其来。整个黎巴嫩山脉出现在银色月华下,就像一位曲肱而枕的青年,盖着一层轻纱,肢体若隐若现。
西方诗人心目中的黎巴嫩是个梦幻般的地方。不过,就像随着亚当、夏娃被逐,天堂被遮掩起来那样,随着大卫、所罗门和众先知的逝去,黎巴嫩的真实面貌也渐而消隐了。黎巴嫩是一个诗般的词语,而不仅仅是一座山名,它象征着内心的一种情感,使人想象到一幅幅奇妙的美景:繁茂的杉树林,散发着袭人的清香;用青铜和大理石建成的高塔,那是光荣与伟大的标志;一群群羚羊蹒跚漫步在山冈和谷地。那天夜里,我看到黎巴嫩宛如诗意般的幻想,像白日的梦境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随着我们情感的变化,我们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变了模样。当我们心灵中充满神奇的幻想时,我们想象着一切东西都蒙上了神奇与妖丽的色彩。
赛勒玛望着我,月光照着她的面孔、脖颈和手腕,她就像美与爱之神阿施塔特的崇拜者雕刻成的一尊象牙雕像。
她问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为什么不向我谈谈你的过去的生活呢?”
我望着她那对明亮的眼睛,像突然开口说话的哑巴一样回答她说:
“我一来到这个地方就说话,难道你没有听见?自打进了花园,莫非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你的心灵能听到百花低语和寂静唱歌,也一定能听见我的灵魂和心的呐喊声。”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然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我已听到你的声音……是的,我已听到了。我听到了发自夜的肺腑的呐喊声和发自白昼之心的高声喧嚣。”
我忘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经历,忘掉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赛勒玛,只感觉到她的存在,立即说:
“赛勒玛,我已听到了你的声音,听到了一曲起死回生、引人入胜的伟大歌声,太空中的尘埃为之波涌翻腾,大地之基因之摇晃震动。”
赛勒玛合上眼,深红色的唇上绽现出一丝苦苦微笑,然后低声说:
“现在我知道了,有一种东西比天高,比海深,比生死和时光更强有力。我现在知道了昨天不知道,也不曾梦想过的那种东西。”
从那一时刻起,赛勒玛变得比朋友更亲密,比姐妹更亲近,比情人还可爱。她变成了一种与我的头脑形影不离的崇高思想,包围着我的心的一种温情和萦绕我心灵的一个美梦。
认为爱情必诞生于长期相处、久相厮跟的人们是多么无知啊!真正的爱情是灵魂互解的结晶,假若这种互解不能在片刻之内实现,那么,即使一年、一代也是实现不了的。
赛勒玛抬起头来,向着萨尼山与天边相接的遥远天际望去,然后说:
“昨天,你还像我的一位长兄,我放心地与你接近,在父亲在场的情况下,我可以坐在你的身旁。而现在,我觉得有了一种比兄妹关系更强烈、更甜蜜的东西。我觉得那是一种超越一切关系的奇妙情感,那是一种强烈、可怕、可爱的关系,使我的心中充满痛苦与欢乐。”
我回答她说:
“我们害怕的、我们的心胸为之颤抖的这种情感,难道不就是那种令月亮绕着地球转、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及其周围一切绕着上帝转的绝对规律的一部分吗?”
赛勒玛容光焕发,眼噙泪花,就像水仙花瓣上的露珠闪闪发光。她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将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然后说:
“哪个人会相信我们的故事呢?谁相信我们在日落月出的时辰里,我们已跨越了怀疑与诚信之间的一切障碍和隘口呢?谁能相信我们初次见面的四月竟是让我们站在了生命最神圣殿堂的阳春之月呢?”
她说话时,我低着头,她的手一直在抚弄着我的头发。此时此刻,假若让我选择,我会放弃王冠和花环而选择抚弄我的头发的如丝的那只柔嫩的手。
我回答说:
“人类不相信我们的故事,因为他们不知道爱情是唯一一朵不需季节合作而成长、发育的鲜花。难道让我们初次见面的是四月吗?使我们站在生命最神圣殿堂的是这一时辰吗?难道不是上帝之手在我们出生、沦为白昼与黑夜的俘虏之前,就把我们俩的灵魂融合在一起了吗?赛勒玛,人的生命并非从子宫里开始,也不是在坟墓前结束。这个充满月华星光的浩瀚宇宙,不乏以爱情相互拥抱的灵魂和以互解联合化一的心灵。”
赛勒玛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将电的波浪留在我的发束之中,在夜间的微风吹拂戏动下,波浪起伏翻动有增无减。我伸出双掌,捧住她那只手,就像虔诚的教徒抚摩圣坛的帷幔祈祷祝福那样,将之放在我那火热的双唇间,久久、深深地亲吻:那热吻能用它的高温熔化人心的一切感受,能用它的甜美唤醒神灵中的一切纯真情感。
一个时辰过去了,其中的每一分钟均等同眷恋情深的一年。夜色寂静,月光入水,周围是一片林木花草。当我们沉醉在忘掉一切、只晓爱情真实的境界之中时,忽然听到马蹄、车轮声在迅速地靠近我们,我们立即从那甜滋滋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由幻梦世界回到了使我们感到进退两难、困惑难堪的现实世界。我们知道法里斯老爹已从大主教家回来了,于是走出树林,等待他的到来。
马车在花园入口停下,法里斯老人下了车,低着头缓步朝我们走来。老人家如同背负重载,疲惫不堪,走到赛勒玛跟前,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容,仿佛怕她的形象消失在他那昏花的双眼里。随之,老泪纵横,淌落在那他满布皱折的面颊上,双唇抖动,绽现出凄楚的微笑,用哽咽的声音说:
“赛勒玛,过不了多久……过不了几天,你就要离开爸爸,投入到另一位男子的怀抱中去了。过不了多久,上帝的教法就要把你从这个孤零零的家里带到宽广的天地中去了。到那时,这座花园将会思念你那缓慢稳重的脚步,爸爸也将变成陌生人了。赛勒玛,天命已经开口说话,愿苍天为你祝福,求苍天保佑你!”
赛勒玛听父亲这么一说,面色顿改,两眼呆滞,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影子站立在她的面前。随即,她抽抽噎噎地哭了,像被猎人射中的鸟儿,扑扑棱棱地落在低洼地上,疼得周身颤抖不止。她用被深深痛苦打断的声音大声喊道:
“您说什么?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您想把我打发到哪儿去呀?”
赛勒玛凝视着父亲,好像她想用目光揭去掩藏他胸中秘密的那层包裹。一分钟死一般的沉寂过去之后,赛勒玛叹了一口气,说:
“我现在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大主教夺去了您的爱女……他为这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准备好了笼子……爸爸,这就是您的想法和意思吧?”
法里斯老人只用深深的叹息做回答。然后将赛勒玛领进厅堂,慈爱之光从不安的面容上顿泻而出。我留在树林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情感被困惑戏动,如同秋风横扫落叶。过了一会儿,我跟着父女俩进了厅堂。为了掩饰爱打听别人隐私的好管闲事者的外表,我握住老人的手告别,又用类似于被淹死的人望着苍穹顶上一颗明亮的星星那样的目光望了望赛勒玛一眼,然后转身出了门,父女俩谁也没有觉察到我已离开那里。但是,当我行至花园尽头时,忽听老人呼唤我,我回头望去,发现他追了出来。我立即回头迎他。当他握住我的手时,用颤抖的声音说:
“原谅我,孩子!是我使你今夜以眼泪宣告结束。不过,你将会常来看我的,不是吗?当这个地方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老人度过痛苦的风烛残年时,你能不来看我吗?当然,风华正茂不喜风烛残年,宛如清晨不与黄昏相会,但你将常来我这里,以便让我回忆起我在你父亲身旁度过的青春时光,让我重新听到那不再属于我的生活故事,难道不是这样吗?当赛勒玛走后,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这座远离众人家宅的房子里时,你会不常来看我吗?”
老人说出最后几句话时,声音低沉、断续。当我握住他的手,默默地抖动时,我感到几滴热泪脱眶而出,滴在了我的手上。此时此刻,我的心灵颤抖起来,只觉得对他有一种做儿子的情感在胸中涌动,甜蜜而痛苦,像口渴一样直冲上双唇,然后又像难言的痛苦一样回到心的深处。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泪水簌簌下落,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他稍稍弯下腰,用颤抖的双唇吻了吻我的前额,然后把脸转向宅门,说:
“晚安……晚安,孩子!”
满布皱纹的老人脸上那一滴闪光的泪水,要比青年人泪水滚滚给人的心灵带来的震撼强烈得多。
青年人的滚滚泪水溢自泪水充裕的心间,而老人的泪却是眼角的残余泪滴,也是虚弱体内的剩余活力。青年人的眼泪像玫瑰花瓣上的露珠,而老人的眼泪则像舞动的黄叶,预示着生命的冬天已经临近。
法里斯老人的身影消隐在两扇门后。我走出了那座花园,而赛勒玛的话音依然绕在我的耳际,她的美貌像幻影一样蹒跚行走在我的眼前,老人家的眼泪也在我的手上慢慢干了。我离开那个地方,宛如亚当离别了伊甸园,但这颗心中的夏娃却没有在我的身边,当然也就不能让整个世界变成天堂了……我离开那座宅院,只觉得那是我再生的一夜,也是我首次看到死神面孔的夜晚。
太阳能用自己的热量使大地充满勃勃生机,同样也能用自己的温度使大地死亡。
烈火之湖
人在漆黑夜里秘密做的任何事情,也必将由人将之公诸于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的唇舌在寂静之中的悄声低语,往往在我们不知不觉之时,便变成了公众谈论的话题。我们今天想隐藏在住宅角落里的事情,明天就会暴露,公开展示在街头巷尾。
同样,黑夜的幻影宣布了大主教保罗·伽里卜会见法里斯老人的目的。就这样,能媒将大主教的言谈话语带到了城中各区,也传进了我的耳际。
在那月明风清之夜,大主教保罗·伽里卜召见法里斯老人,并非为了与他商量穷苦人、残疾人的事情,也不是为了把寡母孤儿的情况告诉他,大主教用自己的豪华私人马车把老人接去,原来是替自己的侄子曼苏尔·伽里卜贝克向老人的女儿赛勒玛求婚。
法里斯·凯拉麦是位富翁,他的唯一继承人便是他的女儿赛勒玛。大主教要选赛勒玛作他的侄媳,既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灵魂高尚,而是因为她富有,她那万贯家财足以保证曼苏尔贝克的前程,借助她的大笔钱财,足以使贝克在贵族当中寻求到崇高地位。
东方的宗教领袖们不会满足于他们自己已经获得的尊严和权势,而是竭力让他们的后代居于众人之上,奴役人民,控制人民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帝王驾崩,将荣誉传给自己的长子,而宗教领袖的光荣则像传染病一样传给兄弟及侄子。就这样,基督教的大主教、伊斯兰教的伊玛目和婆罗门教的祭司,都像海中蛟龙一样,伸出无数巨爪捕捉猎物,张开无数大嘴吮吸猎物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