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标准要求每个人具有相同的性生活方式,这是社会不公正的明显现象之一。事实上,由于肌体的原因,有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适应社会的要求,而有些人则须付出心理上的巨大牺牲。不过,由于道德规范时而被冒犯,其严重性也就不那么明显了。
以上所讨论的问题均是针对文明第二阶段的要求而言的,它表现为,凡被称做性变态的性行为都受禁止,而正常的性交可以自由进行。我们发现,即便对性自由与性禁忌做如此划分,仍然会有一些人因性变态而遭拒绝,另一些做出努力防止了性变态的人却患了神经症。如果性自由受到更多的限制,文明的要求提高到第三阶段的水平,即婚姻外的任何性行为均被禁止,那就不难预测其结果了。天性刚烈、公开反抗文明要求的人将剧增,而天性柔弱的人,一方面要承受文化的压力,一方面又要抵抗本能的冲动,这种冲突所导致的神经症也会猛增。
现在我们必须回答以下三个问题:
1.在文明第三阶段的要求之下,个体的任务是什么?
2.被许诺的合法的性满足可否对其他性满足做出补偿?
3.禁忌的恶果与文化的关系如何?
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必然涉及性禁忌(sexual abstinence)。前面已多次讨论过,在此不做详论。文明的第三阶段要求男女两性婚前都要禁欲,独身者的禁欲则要保持终身。所有的权威人物都认为,性禁忌对人无害,且不难做到,医生也普遍支持这一观点。然而,可以断定,要控制住像性本能这样强烈的冲动,个体必须付出全部的力量。依靠升华,即将性本能由性目标移至更高级的文化目标,也只是极少数人间断地才能做得到的,在炽热强盛的青春期最难做到。因此,大部分人要么患了神经症,要么受到某种伤害。经验表明,社会上的多数人天性上不适于禁忌。在今日文化的性道德要求之下,轻微的性禁忌足以使人随时患病或犯严重的病。我们认为,如果正常的性生活因先天缺陷或发展障碍受到威胁,最好的消除办法就是性满足本身。一个人越是易患神经症,就越是难以忍受性禁忌。如前所述,脱离了正常发展的本能会变得更加移动不定。即使按文明第二阶段的要求保持健康的人,今日也会有许多患上神经症。性满足心理价值的提高是以性挫折为代价的,受挫的力比多随时查明性生活结构的“弱点”,然后寻找出路,用病态的神经症实现替代性满足。能够找出神经症原因的人很快会相信,我们社会神经症的增加乃是性禁忌被强化(intensification)的结果。
这将把我们带到下一个问题,即婚后的性交可否对婚前的禁忌做出充分补偿。反对这种观点的资料不胜枚举,在此仅做最简短的总结。首要的注意事项是,文明的性道德甚至对婚后的性交也施以限制,因为夫妻仅用少数的利于生育的动作达到相互满足,其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性交只有几年的时间,同时我们还不得不将由于考虑妻子的健康而节欲的时间扣除在外。如果从婚姻具有满足性需要的意义上看,3年、4年或5年之后,婚姻也就等于失败了,因为节育破坏了性快乐,伤害了夫妻间美好情感,甚至导致疾病的产生。对性交结果的恐惧,首先导致夫妻身体柔情的丧失殆尽,其次是心理情感的隔阂,原先激情似火的爱随即便荡然无存了。精神上的失望与肉体满足的被剥夺,使大部分夫妻又回到了婚前状况,只是幻觉的丧失使他们感到更糟糕。他们必须重新用自己的刚毅驾驭性本能或将其转移。我们无需追问一个成年男人会节制到何种程度,经验表明,即使在最严格的性戒律面前,他们也会暗暗地利用性自由的便利,放纵自我。这种对男人的双重道德标准使得社会本身也认为那种施于男人的清规戒律是难以奏效的。经验同样也昭示,担负繁衍人类的女性只能将很少的性本能用于升华,虽然婴儿吮吸时等于找到了充分的性对象替代,但孩子一长大替代便不复存在了。我一再声明,婚姻的幻灭会使女性患严重的神经症。并使她们的终生蒙上阴影。当今文化下的婚姻,早已不再是根治女性神经疾病的灵丹妙药。因此,作为医生的我们再也不要这样看待婚姻了;相反,能够忍受婚姻的女孩是健康的。我们急切地奉劝男病人一定不要与患过神经疾病的女孩子结婚。婚后的偷情倒可以医治神经症。然而,女性受到的教育越严格,对文明的要求就越服从,也就越害怕采取这种方式。为摆脱欲望与责任感的冲突,她仍需通过神经症加以“庇护”(refuge),疾病成了保护她美德的最安全的港湾。婚姻本应能满足文明人在青春期的性本能,但事实上它却毫无能力。因此可以说,它不能补偿婚前禁忌的结果。
承认了文明的性道德的危害,第三个问题也就可以回答了。对性的普遍禁欲导致了文化的进步,同时也导致了少部分人患有严重的疾病,似乎利大于弊。我必须承认,我不能就得失的轻重做出准确的判断,但我会对失的方面做出更多的考虑。说到禁欲,我坚持认为,它所带来的远不止神经症,而且神经症的严重性在很大程度上也未被充分认识。
我们的教育和文明以延缓性发展和性活动为目的,这种延缓刚开始时当然无害处可言。考虑到受过教育的年轻人要到很晚才独立并自食其力,这种延缓是必需的(这提醒我们,我们的文化机构之间有极密切的关系,任何一方面的改变都必须顾及整体)。但对20岁以上的人仍实行禁欲,则不可能不受到年轻男子的反对。即便这样做不导致神经症,也会招致其他的危害。可以确切地说,对强烈的本能的抗争,及为了这种抗争而加强了的伦理及美学力量,“铸就”了人的性格,这对天性的某些方面确实是真实的。但同时还须承认,今日人们的性格差异,往往表现为对性的控制程度。在大多数情形下,当一个年轻人必须付出全力以赢得社会财产和地位时,对性的抗争却耗尽了他的能量。个体究竟会有多少性活动,能够将多少性本能用于升华,存在着明显的个别差异和行业差异。禁欲的艺术家实难想象,但禁欲的年轻学者却司空见惯。艺术家的艺术成就受到的是性经验的强烈刺激,而年轻学者则因对性的控制而专注于研究。总之,我认为禁欲不可能造就充满活力而自立的人,也难以产生创造性的思想家、勇敢的解放者或改革者,倒是容易造就一批“行为规矩”的弱者,他们在芸芸众生中失去了自我,并不情愿地听任一些强者的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