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的虚荣心才会让人们渴望,甚至接受不应该得到的赞扬。在理应得到赞扬的情况下,我们不过是渴望一种最基本的公正待遇。在智者看来,热爱良好而真实的声誉,不贪图从中可能得到的好处,也没什么错。但有时他忽略,甚至不屑这一切,除非他完全确信自己所有的言行没有任何不当,否则他不会轻易这样做。他的自我认同无须别人的认同来支持,这种自我赞同,即使不是他的全部目标,也是他的主要目标。对这个目标的热爱即为对美德的热爱。
我们会对一些品质怀有喜爱和赞美之情,我们也愿意得到这种令人欢悦的感情。我们会对另一些品质怀有痛恨和蔑视,更害怕自己具有类似的品质。比起别人对我们的痛恨和蔑视,我们觉得自己可恨、可鄙的想法更让我们恐惧。即使别人向我们保证不会对我们报以痛恨和蔑视,但我们也会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安,怕这些行为会引起他们那样的感情。如果一个的行为破坏了那些受人欢迎的准则,人们无论怎样保证不会有人知道它的所作所为,也毫无效果。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以往的行为时,他会感到无比的惶恐和惭愧。如果他的行为已经家喻户晓,他一定会为此感到极大的耻辱。此时他想在精神上逃脱人们的嘲讽和蔑视,那么只能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如果周围的人曾对他表现出那种感情,他就会觉得自己理应遭此报应,并且一想到这种折磨就倍感恐惧。如果他的行为不仅仅是招致非议的小小错误,而是激起众人巨大憎恨的罪行,那么他在理智时,想到自己的行为,就会感到极度的恐惧和悔恨。
虽然人们可能对他保证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罪行,甚至他也深信上帝不会给予他惩罚,但他仍会觉得自己理应受到所有人的憎恨,这些悔恨和恐惧将伴他一生。如果他还没有习惯犯罪,心灵也没有变得冷漠麻木的话,他一定会畏惧和惊恐地想到,当真相被揭晓,人们对他的态度、表情和目光。这个自知有罪的人会感到极大的痛苦,就像魔鬼或复仇女神的纠缠一样,这个良心深受谴责的人一生都备受煎熬。即使他自信能隐瞒罪行,即使他根本不相信宗教,绝望颓废和心烦意乱也使他难以解脱。只有那些极端卑劣无耻的人,那些对美誉和臭名、美德和恶行完全无动于衷的人,才能免受这种折磨。那些在犯下弥天大罪之后,还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有时迫于自己的处境而主动揭发同胞秘密的人,是极为卑鄙且极为令人憎恨的。他们知道自己的罪行,慑服于那些他们冒犯过的同胞的愤恨,也饱尝了那种罪有应得的报复,所以他们设想以死来平息人们的愤怒,弥补自己的罪行,减轻别人对自己的憎恨,希望自己能够令人同情而不是那么让人害怕。让他们平静的死去,并得到全人类的宽恕,这些想法与他们在揭发自己罪行前的畏惧和惊恐相比,似乎也是让人高兴的。
那些性格并非脆弱、敏感的人们,此时害怕受到责备的恐惧甚于对责备的恐惧。为了缓解这种恐惧,抚慰自己良心的自责,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和谴责,即使可以避免,他们也会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为那种自知配不上的赞扬而得意高兴的人,是最轻浮浅薄的。即使意志坚定的人也常会为无中生有的指责感到屈辱。对那些经常在社会上传播的流言飞语,他们很容易学会嗤之以鼻,因为这些荒谬的传闻必然会在几周甚至几天之内销声匿迹。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不管他有何等坚定的意志,面对一个虚假且罪名重大的诋毁仍会感到震惊和耻辱,当这种诋毁碰巧和一些能够引为佐证的事情一起发生时,更是如此。他会屈辱地发现,人们都鄙视他的人格,猜测他真的犯下这些罪过。虽然他坚信自己的清白,但这些诋毁还是使他的名誉蒙受污点,甚至连他自己也这样想。他对此产生的严重伤害不应该,甚至不能予以还击,由此产生的义愤也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感受。没有什么心情比这种不能平息的强烈怨恨更让人痛苦。
遭人诬陷或者被人诋毁犯有重大罪行而被人送上绞刑架,这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可能遭受的最大不幸,此时他比那些罪犯更为痛苦。恶贼和劫匪恣意犯罪时,很少意识到自己的恶劣行为,更不会心生悔意。他们把上绞刑架看成是自己的命运,根本不在意这种惩罚是否公正。当这命运降临时,他们只好听天由命,觉得自己不如同伙那么幸运。除了害怕死亡之外,他们不会有其他的不安。这些卑微的可怜虫甚至能轻易战胜这种恐惧。但清白无辜的人因自己遭受了不公的惩罚而产生的愤怒和痛苦,远远甚于那种恐惧带来的不安。他惊恐这种惩罚给他带来的骂名,他想到他的亲友不会怀着遗憾和深情回忆他,而是怀着羞愧,甚至怀着恐惧来回忆他那些无中生有的罪行时,他就会极为惶恐。一种比平常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忧郁,向他靠近。为了人类的安宁,人们希望这种不幸的意外事故在所有国家都尽可能少地发生,可它们却时常出现,很多时候正义占上风,但也不能幸免。
遭受这种不幸的人,局限于现世的卑下人生观,使他们不能得到什么安慰。他们已不能再让自己的生命或死亡变得崇高,他们被判死刑且留下千古骂名。能给予他们安慰的只有宗教,宗教可以告诉他们,当洞察一切的上帝对他们的行为表示赞同时,则不用在意人们对他们的看法。只有宗教能让他们看到一个更光明公正和富有人性的世界。在那里,适当的时候会宣布他们是清白无辜的,他们的美德终将会得到报答。这个伟大的法则,会让愚蠢自得的罪人感到惶恐不安,从而给蒙受冤屈的无辜者带来唯一有效的安慰。
一个敏感的人也许不会因犯下的罪行而受到伤害,却会因不公的诽谤而受到伤害。一个风流成性的女子,对社会上关于她颇有根据的传闻置之一笑。但这样的流言对一个清白的处女来说却成为一种道德上的伤害。我认为可以把这些归结成一种普遍的规律:有意犯下罪行的人很少会觉得这不光彩,而惯于犯罪的人则几乎不会为此感到羞耻。
任何人,甚至智力平平的人都毫不犹豫地鄙视不应得到的称赞,而为何无中生有的指责却常常让人感到莫大的屈辱?这种情况的产生,值我们得做进一步的探讨。
我曾说过,大部分情况下,痛苦都比对立或相应的快乐更具刺激性。快乐总是经常带给我们高于正常或自然感觉下的幸福状态,而痛苦几乎总是让我们低于正常状态。一个敏感的人也许不会因赞美而得意,但容易因公正的指责而感到羞愧。一个明智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不屑地拒绝不应得到的称赞,但常常为子虚乌有的指责而愤怒,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得到称赞而不安,为僭取不属于他的优点而有愧,他觉得自己不应接受那些出于误解的赞美,而应该得到他们的鄙视。当他发现,很多人认为他可能做过那些他未曾做过的事情,也许会感到某种快乐。他会对朋友们的好评表示感谢,但是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消除他们的误解,否则就是一个品质低劣的人。如果他想到别人在知道真相后可能对他另眼相待,这时再用他们曾经看他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就会失去很多快乐。软弱的人经常用那种自欺的态度来看待自己,并且为之得意。他僭取人们对他的称赞,并吹嘘自己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优点,他将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别人的作品和发明都据为己有,从而犯下了剽窃和制造谎言的罪行。
一个资质平常的人不会因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被别人赞美,而感到多大的快乐。一个理智的人却会因为无中生有的罪行错归于自己而感到痛苦万分。此刻上帝让痛苦超过普通程度,变得比快乐更具刺激性。人可以不去追求荒唐愚蠢的快乐,却无法因此摆脱痛苦。没有人会怀疑他拒绝不属于自身优点时的诚实,但如果他否认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就会被别人质疑。这种诋毁让他愤怒,看到人们相信这种诬陷时更让他难过。他觉得自己的品质并不能保证他免受诬陷,他感到别人对他另眼相看,都认为对他的指控有可能属实。他坚信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但几乎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行为。他特有的心理状态可能会引起的行为,或多或少都会被人怀疑。没有什么比亲朋好友的信任和好评更能帮助他战胜被人怀疑的痛苦,相反他们的怀疑和非议会让他难以忍受。他可能会充满信心地认为他们那些令人难过的看法是出于误解,但这难以克服那些非议给他带来的影响。总之,他越细腻敏感,越有能力,这种影响就越大。
我们应该注意到,不管何种情况,别人的情感和判断与我们自己是否一致,取决于我们对自己情感和判断的恰当把握。
有时候,一个敏感的人会担心自己在高尚的情操上也会放纵而为,或者害怕为自己和朋友受到的伤害表现得太过不满。他怕自己会因情绪激动而感情用事,因主持正义而给别人造成伤害。那些人虽不是清白无辜,但也非他最初了解的那般罪不可赦。此时别人的看法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们的赞同是他最有效的安慰,他们的反对则使他越发不安。如果他对自己的行为完全有所把握,那么别人的判断对他而言就无须在意了。
一些非常高雅美好的艺术,需要极高的鉴赏力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是在某些方面,鉴赏的结果并不相同。还有一些艺术,它们经得起充分的论证和令人满意的检验。这两者相互比较,显然前者更需要公众的评判。
具有高超的鉴赏力才能体会诗歌的优美,年轻的初学者很难体会。因此朋友和公众的好评让他更加喜出望外,糟糕的评价让他深感羞愧。前者让他对自己的充满信心,后者让他感觉气馁。在获得经验和成就之后,会增加他进行自我判断的信心。但公众的批评总会给他带来深深的耻辱。拉辛因为自己的悲剧《菲尔德》反响平平而深感不满,即使正处在创作的巅峰时期也决定不再写剧本。这位伟大的诗人常常对他的孩子说:毫无根据和错误的评论给他带来的痛苦高于最为诚恳的赞颂。众所周知,伏尔泰也对那些微小的指责甚为敏感。蒲柏先生的不朽名著《邓西阿德》可以和所有最优美和谐的英国诗歌相媲美,但是却受累于最卑劣的作家们的批评。据说格雷因自己最好的两首诗遭到别人拙劣的模仿,以致他想要从此搁笔。那些自诩才华横溢的文人,敏感性甚至接近于这些诗人。
数学家怀着十足的自信来看待自己的发现,肯定它们的真实性和重要性。因此他们毫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这些发现。格拉斯哥大学的罗伯特·西姆森博士和爱丁堡大学的马修·斯图尔特博士,是我认识的两位伟大的数学家。他们从来不因无知者忽视他们最有价值的著作而不满。据说,艾萨克·牛顿爵士的伟大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被人们冷落很多年,但这丝毫没有打扰那个伟人的平静。自然哲学家们跟数学家一样,他们对自己的发现和知识的价值,像数学家一样充满自信、毫不动摇,不会因公众的评价而束缚。
大概各类不同文化人的道德品质,多少因他们与公众的关系不同而导致的。数学家和自然哲学家们由于不受公众评价的制约,很少会拉帮结派地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他们通常彼此和睦相处,相互尊重,不会使用卑劣的手段获得公众的赞扬。当著作受人追捧时他们高兴,受到冷遇时也不会愤愤不平。诗人和那些虚荣的文人们却乐于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他们运用各种卑劣的阴谋诡计力图把公众拉到自己这边,同时不遗余力地攻击对手和仇人。
当我们没有信心评价自己的优点时,就会渴望了解别人对我们的评价,并希望得到好评。别人的好评会让我们欢欣鼓舞,而受到别人的恶评则会倍感沮丧,但这还不足以让我们去拉帮结派钩心斗角。一个人为了胜诉而贿赂了所有法官,却不能让他相信自己胜之有理。如果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理而进行诉讼,那他就绝不会去贿赂法官。赞扬也一样,如果我们并不在乎别人的赞扬,只想证明我们值得被人赞扬,我们就不会为此不择手段。虽然赞扬对于聪明人来说,在受到怀疑的时候能够证明他们具有值得赞扬的品质,但赞扬本身此刻也是无足轻重的。因此我们不能把他们称为聪明人,因为此刻他们也许会为了逃避责任而不择手段地赢得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