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中国,在进入官场这座独木桥上,千军万马,拥挤倾轧,竞争异常激烈残酷,80%的候补者成了别人的垫脚石,得到候补者的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专门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情:清末有个叫陈仲眉的四川人,到江宁等候候补,到省10多年,连个差事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在吃光用尽、无法养家的情况下,寻了短见。其实,这类发生在候补者身上的事例多不胜举,何止陈仲眉一个人呢。
吴趼人在书中写道:
我在旁边听了这一问一答,虽然略知梗概,然而不能知道详细,等他去了,方问继之。继之叹道:“他这件事闹了出来,官场中更是一条危途了。刚才这个是陈仲眉的妻子。仲眉是四川人,也是个榜下的知县,而且人也很精明的。却是没有路子,到了省十多年,不要说是补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当过几个。近来这几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算过,足足七年没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尽当光,穷的不得了!前几天忽然起了个短见。居然吊死了!”这句话,把我吓了一大跳道:“呀!怎么吊死了!救得回来么?”继之道:“你不看见他么?他这一来,明明是为的仲眉死了,出来告帮,那里还有救得活的话!”我道:“任是怎样没有路子,何至于七八年没有差事,这也是一件奇事!”继之叹道:“老弟,你未曾经历过宦途,那里懂得这许多!大约一省里面的候补人员,可以分做四大宗:第一宗,是给督抚同乡,或是世交,那不必说是一定好的了;第二宗,就是藩台的同乡世好,自然也是有照应的;第三宗,是顶了大帽子,挟了八行书来的。有了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够安插?除了这三宗之外,腾下那一宗,自然是绝不相干的了,不要说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尽长着,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没有人想着他呢。……我听了这番话,才晓得这宦海茫茫,竟与苦海无二的。
陈仲眉还是个通过多年寒窗苦读、名正言顺中了进士分发到江宁的,然而得个知县实缺已是这样的困难,其他无钱无路的候补人员得到实缺的希望就更是渺茫了。
屈指算来,晚清候补做官的路数可以概括为:
1关系。自古道:朝中无人莫做官。这话永远是个真理。无论在朝廷,或是在地方之上,如果有实权的官员提携,做官便易如反掌;反之,如果官场中没有人提携,即使你有真才实学,也会等个遥遥无期。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这话一点不假。
2银票。如果你想做官但朝中无人,也还有个变通的办法,这就是你要有足够的银子做灯笼,用它去打通门路。当然,其中的冤枉钱肯定会浪费不少。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花到一定地步,官缺或许就会到手。
晋代人鲁褒著有《钱神论》。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对钱的神通作了生动的刻画与描写:
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由是言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谚云:“钱无耳,可抔使”,岂虚也哉?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为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天有所短,钱有所长。
从某种角度上说,钱与权构成了传统官场上的阴阳两极。权为官场之阳极,表现为行政机构之运转。钱为官场之阴极,体现为操权者行使手中的权力谋利。权力的行使往往决定了钱的花费方式或决定资金的流向。晚清乃至整个古代的官场,其背后,无不蕴含着不可告人的资金黑洞的运作。对于某些人来说,钱既是进入官场的手段,用钱来买官,或以钱行贿当官,待当官拥有了权力后,再利用手中的权力来捞取更多的钱财。所以,在官场上,钱与权往往是一对孪生的兄弟,是互补的。
3投机钻营。有些候补者为了得到实缺,往往不择手段,想方设法找官家的软肋下手,用金钱、美色等进行交换,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据《庄谐选录》中“河南巡抚”一则记载:
道咸间,某公为河南巡抚,年少骄侈。其妻已前没,妾某,甚有宠,衣服礼秩如谪,署中人咸呼为太太。官场中欲得志者,往往使其妻妾因缘入署,拜太太为干娘。时或被留署中,由是人谓某公实以自侍,声颇丑秽。
有杭人某者,以知县候补于河南,其妻亦拜太太为干娘。一日入署,时方亭午,外传呼大人入内午膳。俄而某公便衣入,太太指挥诸婢妪进食。某妻亦以干女礼,垂手侍侧。太太目干女儿谓某公曰:“汝看此娃娃,煞甚可怜,闻彼夫婿至此久,尚不得一差委,汝其不能一为设法乎?”
大人闻此言,停箸凝思,不觉以手抚弄左手所带搬指,又时以拇指出没搬指中。太太睨视,笑曰:“汝何必作此状?汝但速为设法。此事甚易办,何必用此羞人也?”
某妻羞甚,红涨于颊。某公知太太误会,亟忍笑俯食默不语而出。然此事已被侍者传出。无几,某令果得优差,于是外间丑诋颇甚。某妻羞忿投缳,遇救,得不死。
清末,福建布政使尚其亨,是个有名的贪财好色之徒,他在衙门内雇用一个名叫红墙的使女,因其颇有几分姿色,尚其亨就和她发生性关系,此后言无不听。他的这种隐私很快就为候补人员所探知,于是,求官者就钻红墙妹的门路,大肆进行贿赂,得到署理县缺或其他好的官差,搞得声名狼藉,尽人皆知。文安主编:《晚清述闻》,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270页。
《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回也有一个这方面的典型事例:
话说羊紫辰羊统领,本是别省的一位实缺镇台。只因他本缺十分清苦,便走了门路,由两江总督出奏,奏留他在南京统带防营,这便是上头有心调剂。他自从接事之后,因见地方平静,所有的兵丁大半是吃粮不管事,他的前任已经有两成缺额,到他接后,便借裁汰老弱为名,又一去去了两三成,却是旧的虽去,新的却没有补进一个。歇上三年,制台阅操一次,有的是临时招人,有的还是前后接应。怎么叫做前后接应呢?譬如一营之中,本是五百个人,他倒缺了三百名的额子,实实在在只有二百个人,等到制台阅操的时候,前头一排点过名。赶紧退了下来,改换衣服、军械,跟着后头的人,再上去应名。如此一排排的上来、下去,轮流倒换,不要说是一营五百人,他缺三百个,就是再缺多些,有此妙法,也容易弥补。况且制台年纪大了,又要修道养心,大半是派营务处上的道台替他校阅。这般营务处上的人,那一个不是羊统领的朋友,天天吃花酒、嫖婊子,同在一处玩惯了的。等到派了这个差使下来,并不要羊统领前去嘱托,他们早已彼此心照,模模糊糊,把制台敷衍过去,就算了事。统领如此,营官自然亦是如此。调换营官,更是统领一件生财之道。倘然出了一个缺,一定预先就有人钻门路,送银子,不是走姨太太的门路,就得走天天同统领在一块儿玩的人的门路,甚至于统领的相好,什么私门子,钓鱼巷的婊子,这种门路亦都有人走。统领是非钱不行,替他经手过付的人所赚的钱,亦都不在少处。
闲话休提。且说归羊统领管辖的什么护军正营、护军副营、新兵营、常备军、续备军,一共有好几个名目,每一营之中,有营官、有哨官,营官都是记名提、镇,哨官则自副、参、游以下,以至千、总、外委都有在内。其时有一个在江阴带炮划子的哨官,据他自己说,是一个副将衔的游击。就是人家谈起来,说他的官亦并不是假的。他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差使,因为克扣兵饷,被上头查了出来,拿他的差使撤去,他就跑到南京来,另觅生路。
却说这人姓冒,名字叫得官,本来是在江北泰兴县跟官当长随的。后来攒聚了几十吊钱,有天为着做错了一件事,被主人将他骂了一顿,正在闷极无聊的时候,便到烟馆里吃烟。合该他官星透露。其时正值江南裁撤营头,所有前头打“长毛”得过保举的人,一齐歇了下来。谋生无路。很有些提、镇、副、参。个个弄到穷极不堪,便拿了饬知、奖札,沿门兜卖。这时候只要有人出上百十吊钱,便可得个一二品的功名。亦要算得不值钱了。这日冒得官走到烟馆里面,值堂的是认得他的,连忙让出一张烟铺,请冒大爷这边来坐。冒得官有事在心,闷闷不乐。便没精打采的躺了下去。值堂的又赶过来,替他烧烟。抽不上三四口,忽然烟榻前来了一个彪形大汉,虽然是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却显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情。冒得官亦不理他。值堂的见了,倒摆出满脸的悻悻之色,朝他哼儿哈儿的赶他走开。只听得那人叹一口气道:“你不要朝着我这个样儿,我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你认得我是谁?你们江南若是没有我们,你们那里来的这种好日子过呢!不过是我运气不好。以至落拓到这步田地。如果要讲起身分来,不要说是你一个做跑堂的算得什么,就是泰兴县县大老爷,比比顶子,要比我差着好几级呢!”值堂的见他出言无状,便把眉毛一竖,眼皮一掀,一骨碌爬起,想要动手赶他走开,谁知那大汉哈哈大笑,值堂的非但推他不动,反被大汉摔了一个筋斗。值堂的气的了不得,愤愤的要出去叫地保。大汉冷笑道:“我正苦没有饭吃,这个样儿又见不得官。你今送我前去,好好好,我就跟了你去。见了你们大老爷,只要他肯把我收留下来,等我吃两天饱饭,省得在外头挨饿,我就感激不尽了。”值堂的见他如此,更是火上加油。
这些话,冒得官都听得明明白白,心上甚是诧异,暗想:“此人必定有点来历,又看他的样子,决不是等闲之辈。”便叫值堂:“不要同他多讲,等待我问他。”一面说,一面把烟枪一丢,坐了起来,慢慢的问他:“你贵姓?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氏,怎么会到得此地来的?”那大汉见冒得官说话讲理,便亦改换了一副神情,先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冒得官又让他在烟榻前一张杌子上坐了。谁知这大汉后头还跟着一个人。冒得官问:“是谁?”那大汉回答是他外甥。冒得官并不在意。那大汉坐定之后,自己说了姓名:“是湖南人氏。从前打‘长毛’身当前敌,克复城池。后来叙功。历保至花翎副将衔、尽先候补游击。”当时保虽保了,等到平定之后,那里有这些缺安置他们。记名提、镇,能够借补个游击、都司,已经是十不获一。何况是内无奥援、外无帮助,一旦裁撤归农,无家可归,焉有不流落之理。“在营盘的时候,大注钱财也曾在手里经过,无奈彼时心高气傲,挥金如土,直把钱财看得不当东西。就是出营之后,身边也还带得几文,有的是坐吃山空,有的是同人合股,做个小买卖。到得后来亦总是关门。即以在下而论,正坐着这个毛病,一身之外,除掉两件破旧衣裳,还有几张破纸头,便是当年所得的奖札、饬知了。这种破纸头,饥不可为食,寒不可为衣,真正穷到极处,可惜这个东西没得人要。如有人要,我情愿得几文钱就卖了他。”冒得官听到这里,不觉心上一动,便问:“你这东西带在身边没有?”那大汉道:“我孑然一身。无家无室,又无行李,除掉带在身边,更把他放在何处。”冒得官道:“你拿出来我瞧瞧。”那大汉正在解衣取出之时,值堂的走过来说道:“大爷,你别上他的当。他天天拿着这个到这里骗人。”大汉见值堂的打散他的买卖,抡起拳头便要打值堂的,被冒得官吆喝了值堂的两句,彼此方才罢休。冒得官是在衙门里顿过的,认得奖札、饬知。知道不是假的。此时忽动了做官之念,便问他要几多钱。那大汉起初不肯说,后来冒得官顶住问他,才说得一百五十块,经不住冒得宫再四磋磨。说明三十块钱,当天先付三块钱的定洋,先拿他一个奖札。下余的约明次日两点钟,仍到这爿烟馆里交割。大汉拿到洋钱,欢欣鼓舞的而去。值堂的又要问他拿扣头,大汉不肯,值堂的一定要,彼此争论起来,又幸亏冒得官呼喝了两声,方才住手。大汉已去。冒得官亦即回衙。到了次日,冒得官带了二十七块钱,仍到烟馆里来交割。等到饬知、奖札统通拿到了手,冒得官揣回家中。在灯下取出观看。见饬知上的名字,乃是“毛长胜”三个字,虽然名字不同,幸喜姓的声音还是一样。
过了一天,这冒得官便上去到主人跟前告假,另外走了门路,一心想去投效提标。其时提台驻扎江阴,既有门路,自然收留。不了两个月,便委了他炮船管带。从此这冒得官便真正做了冒得官了。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三年多的管带,船上不比岸上,来往的人少,一直没有人看出他的破绽。
《官场现形记》的作者继续讲述说,冒得官在炮船上的时候,亦很赚得几个钱,他又如法炮制,先从羊统领的门口结识起,最后将钱贿赂到羊统领最得宠的姨太太那里,在姨太太的撒娇撒痴下,羊统领硬是把护军右营的一个管带以营务废弛为名撤掉差事,就委冒得官接管。后来当有人告发冒得官假冒之事时,又是羊统领的姨太太出面让羊统领将此事压了下来。冒得官既有把柄握在羊统领之手,羊统领准备对冒得官下手。最后,冒得官将自己女儿献给了羊统领做小妾才保住了官差。
《官场现形记》虽是小说题材,但所记述的内容在晚清时期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这本书真实地揭露了晚清官场的内部黑幕,这已经为晚清官员读到此书后所发的种种感慨所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