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们此刻愣愣地站在以前高中的校门口,那些斑驳的树影、清澈的阳光,干净的孩子背着书包。教导主任还是原来那个,也许是我们老得太快了,相对而言,站在校门口的她,怎么看还是原来的年纪。
七年了。Echo喃喃地说。我们像久病的人,忽然见到了阳光……这是哪本书里说过的?
我并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们各自在安静地流眼泪。我们都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君便是在这不合时宜的时间,不合时宜的地点,洒满了一身不合时宜的阳光出现的。
他穿了一身运动服从不远处的公园出来,满头大汗地在早点摊上买豆浆。连牙齿都透着健康。
微醺的Echo扯着我的袖子,大声说,看!刘君!头发剪掉了!一定是他!她的声音太大。他听见了,转过脸,皱起眉头望着我们。他早已经不认识我们了,我们,老得太快了。
Echo拉着我跑到他跟前。刘君,你真没良心,忘记我们了!她的声音带着响亮的醉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并不在意。刘君,我是艾珂啊!这是陈碧琳啊!刘君你个没良心的,真的不认识我们啦?!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眼角划过一丝无法言说的神情。终于他又开口了。你们俩早饭吃了吗?
后来的记忆,直到我再度醒来,都是有些模糊的了。不过与君的重逢,也许对我而言,本就是梦境一般的不真实。
他买了几份豆浆油条,和热气腾腾的包子,带着我们去他的录音室吃早饭。Echo胡乱吃了几口,与君打打闹闹了几个回合,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我望着面前这个健康得让我陌生的男子,无言以对。
电台的早班DJ在此刻不识趣地放起刘若英的歌。真的想/寂寞的时候有个伴/日子再忙/也可以一起吃早餐……
我记不得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顿早餐。我也记不得当时失控的样子。只记得我扑进了君的怀里,放声大哭。随后的事,也许都是梦吧。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认识了刘君。那时我只是个乖乖的小女生,而他是个很不良的小男生。
老师见到他没有不头疼的。一个留长头发,不服管教,在操场上抽烟,考试门门开红灯的问题少年,是不会有老师喜欢的。
可是在小女生的眼里,这样的男生却符合她们被言情小说和少女漫画毒害的心目中英雄少年的形象。他高大英俊,散发着叛逆的气息,不服从权威,嘴角有邪邪的笑。若不是清纯年代的羞涩,和老师不停发出的“不许和刘君混在一起”的警告,也许我早就会鼓足勇气,在某个初夏的下午,去给他写张纯情的告白纸条。
然而一切都如十六岁那年的夏天那样美好而平淡无奇。直到君在课桌里养起蚕宝宝,教导主任把那些白色的小虫扔出了窗外。他二话不说收起书包,跑出教室,在窗外的草丛里尽可能找回那些乱爬的家伙后,朝校门外走了出去。
教导主任暴跳如雷。他没有回头。放学后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校门外的街沿上,叼着一根烟,捧着装蚕宝宝的纸盒子,书包歪歪斜斜地扔在一旁。我远远地望着他,傻傻地站着,夕阳多么美。那些痴痴傻傻的小感动环绕在我身上,这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陈碧琳,过来啊。是他。他叫我名字。我的心跳着,声音如此清晰。双脚却粘住了不动。于是他走了过来,把那盒蚕宝宝塞在我手里。我看你喜欢,给你好了。反正我也不要了。
你不是很喜欢它们吗?
可是我没办法养。我住在外婆家,晚上不在家的时候,外婆一定会把它们扔了。你晚上为什么不在家呢?哼……他嘴角闪过一丝轻蔑。乖乖女,跟我混一次就知道了。
那些眩目的灯光。那些喧闹的音乐。那些离奇的人。这种初次的震撼,我想即使在早已习惯于夜夜笙歌的今天,却仍然是如此深刻的记忆。
他散开长发,抱着吉他跳上了台。只有摇滚,才能生存!他在台上咆哮着。那种尖厉的音乐,人群的狂舞,烟草与酒精混合着汗水。我睁着恐惧的眼睛,试着体会其中的乐趣。这并不难。不久,我便习惯了。不久,我便爱上了。不久,我便离不开了。
好像忽然发现了世界有更美的另一面,于是我的心开始急速往下坠。我开始蒙骗父母,假装参加学校的夜间补习班,然后每天晚上跟着君和他那个小小的摇滚乐队,辗转于各个酒吧。开始担心被人笑老土,于是化起浓妆,穿起花哨的衣裙;开始担心被人笑乖乖女,于是学会了抽烟喝酒;开始担心被人笑没见过世面,于是肆无忌惮地吻别人的脸。因为令我庆幸的是,我第一次鼓足勇气时,我还未能将这视为逢场作戏时,我吻了君的脸。
最后我无可救药地感觉自己优越。在学校里念书,看着那些很乖的同学,恍若隔世。好像看见他们都变成了蝇营狗苟的爬虫。而我躲在女厕所抽烟时,认识了同样躲在那里抽烟的Echo。那个没人的午后,两支“Sobranie”,我们仿佛找到了相通的灵魂。
于是越夜越美丽。于是越堕落越快乐。
直到高考结束。毫无疑问,我们三个都不会榜上有名。揭榜的那个晚上,我们坐在“SilkwormClub”的天台上,喝着酒、抽着烟,然后Echo开始轻轻地啜泣。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梦想,那遥远城市里的某个校园。那晚我陪她喝得烂醉如泥,她倒下前迷糊地念着《东邪西毒》里的台词: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呵,那有多好。
那晚君一直沉默。直到Echo睡去,他忽然对我说,阿碧,去复读吧。去念个好学校,不要再出来混了。
我望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爱你?他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抓住他的手。要复读,我们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他轻轻吻我的手。那一刻这个不羁的大男孩是这么优雅迷人。他一字一顿地回敬我。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会毁了你。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君。他的狐朋狗友们说,他一个人,只带了一把吉他,在那天清晨,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从此以后我和Echo不再见到阳光。那夜夜笙歌的背后,是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绝望。
我们不再有将来,只有当下,只有现世发生的快乐。好像我们都爱的那首歌——《失踪》。
没有爱情发生/她只好趁着酒意/释放青春,刻意凝视/每个眼神/却看见自己/也不够诚恳直到又一个夏天。七年。当我们发现一切只有开始时像童话,我和君,像童话故事的结尾,重逢。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君的外套。皮沙发散发着某种清爽味道。
Echo已经不在了。他一个人在录音室里做混音,隔音并不好,时常有熟悉的乐曲传出来。认真工作的男子,脸上带着依稀的淡淡皱纹,却有一种欢场中寻不到的美好。
桌上有他的纸条,依旧糟糕的字迹。碧:醒后去刷牙、洗脸、吃饭,我都放好了。他在把我当小孩子。哄得我这么酥软。我绕过他的工作间去刷牙、洗脸。干净整洁的牙具,有清香味道的毛巾,桌上还有温热的牛奶,和两个菜包。后来我便吃着这些久违的平淡食物,听他讲他后来的故事。
故事并没有惊心动魄。却听得我很难过。
他去了北京后,在那边的乐队圈子里瞎混,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走投无路。这时他遇到了Sam,京城知名的音乐人。Sam惊讶于他的音乐才华,把他带到自己家中,给他吃用,但不让他出门,让他与世隔绝。他既然走投无路,也不得不如此。这种生活有些无聊,他甚至开始看起了Sam给他的古典小说。三个月后,他奇迹般地变回了清爽干净的孩子。
一年后,他第二次高考,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大学里,当别人沉迷于叛逆、个性和花天酒地时,他朝他们笑笑,安静地投入到枯燥的制作工作。从Sam的学徒,到独当一面的制作人,毕业后,他已经能够回到上海独自开创自己的录音棚。
看,我还在养蚕。他给我看他的蚕房。许多的蚕,爬在桑叶上。有一条绿色的青虫,也混在里面。
那是碧蚕。他笑着跟我解释。只有它,破茧之后才会成为蝴蝶。
在我从他的工作室中逃出来的时候,咆哮的泪水晕湿了我刚刚洗得清爽的脸。耳边回荡着Echo的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当他拉着我的手,希望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然后我一字一顿地回敬他。重复着七年前他的话。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因为我会毁了你。
芒果的滋味
丁威
你就叫我芒果吧。
教室里太闷了,吊扇转了整整一天,此刻带着响声在头顶喘息。生物老师在过道里张牙舞爪地讲试卷,弓着背,像是要把话狠狠地朝我们耳朵里箭一样射进去。大多数人还是挺直了背,用一种大战来临前的端正态度听着她讲。例外当然也不少,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烟瘾上来了,虫子似的在我嗓子间蠕动。
老师,我想上厕所。我站起来对生物老师说道。
她显然没有听清楚,愣怔怔地望着我。我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老师,我想上厕所。她看了我一会儿,没有作声,自顾自地又讲开了。我还在站着,有几个人望着我笑,我觉得有点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了会儿,我就揣着烟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走过去,径自出了门,教室里当然静下来了。我刚走几步,身后的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后来,他们告诉我,生物老师还用拖把把门从里面堵上了。
夏天就是这样,你不在教室里待上一段时间,就不知道外面的空气有多清爽。毛孔都大张着嘴贪婪地呼吸,我从三楼走下去,整栋楼沉闷得死一般,这样的时候出来,抽烟是不能在教学楼这边的,政教处每晚都会有值班的人神出鬼没地抓人。如果是平时,我肯定就找个地方赶快抽完,而后回教室继续装死了。生物老师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不让我出去,不过细想下,最近几个星期每个她的晚自习我都会上厕所,想到这儿,今天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我看了下表,距离下晚自习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到操场上晃会儿吧。
到了一楼,往西走,路过一、二、三班,再上鹅卵石铺成的那一段路,再往南走,从门里进去,就是操场了。我顺着跑道慢悠悠地走了一圈,而后在草坪上坐了下来,松软的草坪熨帖地包围着我。我就心满意足地躺倒了,从口袋里摸出烟,手挡着风,点着了,而后深深地吸了口,再慢吞吞地吐出去,烟在鼻腔里绕了一圈,脑壳麻酥酥地痒了一阵。
她就是这时候出现的。给我一根吧,突然,一个声音冲我说道。
我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慌张,问道,你……你是谁?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弯着腰,捂着嘴,肩膀一跳一跳的。你是谁,怎么走路没一点儿声音?喏,她把右手提着的东西朝前递近,说,你看。我借着水泥路那边的路灯看了一会儿,她右手里提着的是凉鞋,她是光着脚的,难怪。
怎么不穿鞋,不怕操场上有玻璃渣子?我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常态,甚至对自己刚才略微的慌张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她把右手里的鞋往旁边一扔,左手里的一个大袋子也一扔,而后在我面前坐下来了。给了我一根烟后,她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我请你吃零食。
这时,我才看清楚,她左手里提了满满一大袋子的零食。买零食时怎么没想着买烟?我把烟递过去的时候问道。
她接过烟,脑袋凑过来,我就伸手过去给她点燃了烟,火机点亮的那一瞬间,我盯着她看,她很漂亮,尤其是眼睛,月牙一样向下弯出一段优美的弧,长长的睫毛在眼皮上投下深深的暗影,我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咳咳咳”地咳嗽起来,看得出来,她是第一次抽烟,我能想象得出,此刻那双弯月似的眼睛里肯定已经呛出了泪。没想过,她说道。什么没想过?我问出口就意识到她说的是烟,就又说道,哦。抽第二口的时候还是在咳嗽,手捂着嘴,一下一下地咳,咳得很认真。
第一次抽烟吧,第一次抽烟都这样,我第一次也是,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不过,女孩子还是不要学抽烟的好。
女孩子,女孩子抽烟怎么了,就许男生抽烟吗?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其实,也没什么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那个意思。“咯咯咯”,她又笑起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喜欢笑的女孩子。她说,跟你开玩笑的,呵呵,对了,请你吃东西。她把面前的袋子解开,往我面前推了下,示意我自己随便拿。见我没动,她就自己从袋子里拿了个东西,喏,递到了我面前。
我伸手接了过来,是一个水果,我手朝上抬了下,是一个芒果,鼻子凑上去,深深地呼吸了下说,我最喜欢它的气味。
呵呵,我也是,我最喜欢的水果就是芒果,呶,这一袋子都是芒果,我真是疯了,一下子买了这么多芒果。
烟抽完了,她问道,烟还有吗?再给我一根。没有了,我骗她说,最后一根就是你刚才抽的那根。真不巧,我刚摸出点门道,就没了,真不巧。她见我拿着芒果没反应,就说,你怎么不吃啊?我也吃,这么多芒果,能吃很久的,呵呵。我就剥了起来,她从兜里掏出一袋纸巾,抽出来一张递给我,说,喏。
我吃了四个,她吃了三个。她说,哎,吃不动了,肚子都饱了,她提了提袋子说,还剩有一半多,你吃。
我朝她挥着手说,不行了不行了,我也吃不动了。呵呵,她又笑起来,你一会儿去上第二个晚自习不?你呢?我反问道。我不想去了,我想出去转转,翻墙出去,要不要一起?
行啊,我心里当然是想跟她一起的,说实话,给她点火的那一瞬间,火照着她,我是心动了的。
好。她把鞋拿过来,很快地穿上,站了起来。我来提,我接过她手里剩下的芒果,说,从植物园那边翻墙,那边隐蔽,而且有别人垒的垫脚的砖头。
我很敏捷地上了墙,她把手递给我,我顿了一下,然后把她往上拽,刚把她拽上来,我正准备跳,她已经先我跳下去了,然后站在那里朝我笑。
往南走了几步,是路口,我们站在路口边。我问,咱们干吗去?喝酒,去不去?我愣了一下,说,你会喝酒吗?我是没想到她竟然让我陪她去喝酒。小看我,到时候看谁把谁喝倒。好吧,那咱们找一家饭店,喝酒去。
找什么饭店啊?就提一扎,我们不是还有很多芒果嘛,就着芒果喝,呵呵,她笑着说。
我晕,亏你想得出来,喝啤酒就芒果,也就你能想得出来了我估计,我摇着头对她说。
呵呵,她说,你不觉得很好玩吗?说不定很过瘾呢!
呃,好吧,你请我吃芒果,我请你喝啤酒,喏,你先拿着,我去买啤酒去。我把那袋子芒果递给她,朝小卖部走去了。
我提着一扎灌装啤酒从小卖部里走出来,说,那接下来咱们去哪儿?秀水公园。秀水公园?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啊?早关门了啊,我们去肯定又得翻墙,而且黑咕隆咚的,换个地方吧。黑咕隆咚才好玩啊,你不觉得吗?人多的地方太吵了,闹得人心烦。那边几乎没人,而且黑咕隆咚的,你就不怕我……我朝她坏笑了下。嘻,她鄙夷似的看着我说,要是怕你我就不跟你出来了,哎,走吧走吧,就去秀水公园,她扯着我的胳膊说。好吧,我就舍君子命陪你去。嘻,君子君子,她念道。
秀水公园里静得很沉,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块石头压住了透不出来。灯也没有几盏,整个公园黑成密实实的一团,你会觉得这种黑是任再大的亮光都敲打不开的。她朝我身边靠近了点,她有点抖,我知道她肯定是有点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