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伟健打开家门,一股扑面而来的香味从厨房飘了出来,直透鼻孔。他知道这是章小慧在做饭,透鼻的香味开始影响到了味觉,燕伟健真的感到饿了。
章小慧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炒了燕伟健最喜欢吃的回锅肉,还有儿子喜欢吃的宫爆鸡丁,锑锅里蒸着烧白和扣肉,再炒个素菜,烧个汤就可以吃午饭了。燕伟健走进厨房,章小慧一口气向他报告了自己在厨房里辛苦忙碌的丰盛成果。燕伟健呵呵笑着,不年不节的,咋搞这么多菜嘛?笑容是对章小慧厨艺的最好肯定和赞扬。
在家里,燕伟健的口味一直主宰着章小慧的厨房技艺。
“今天是什么日子,煮这么多好吃的?”燕伟健不明白老婆今天为啥弄得这么丰盛。难道是她的生日?不是,她生日早就过了。未必然是女儿的生日?也不是,女儿的生日是在正月,况且她在大学读书也没回来呀?儿子出生在夏天的六月,也不是今天这日子。燕伟健清楚地记得,儿子出生的那天,当时一家人还住在乡镇街道的平房里面,那个夏天好热啊,三十六七度的高温,燕伟健生怕把儿子热坏了,当天就将老婆孩子搬到地下室去居住,咋会不记得儿子的生日呢?是不是……?嘿嘿,管它的哟,也许是老婆看到自己工作辛苦,想改善改善生活。
燕伟健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客厅看电视,他不停变换着频道,寻找好看的电视节目。章小慧走到客厅:“你怎么像个小娃儿样?拿着遥控器就乱调,这电视迟早要被你俩爷子调坏的。今天我特意给你买了瓶红酒,一会喝上两杯哈?”
“这不年不节的,喝什么酒?还专门要喝红酒?”燕伟健更为诧异。
“你倒是,有什么事你会放在心上哟,把电视关了,准备吃饭。”章小慧抢过燕伟健手中的遥控关了电视。
“不等会儿子吗?”燕伟健像个孩子,言听计从地来到客厅。章小慧果然拿出一瓶长城干红葡萄酒来,她摆好喝红酒的高脚酒杯,首先为燕伟健满上一杯,举起杯子说:“老公,你辛苦了,我敬你一杯。”燕伟健莫名其妙地举杯相碰,不明不白地饮了一口,而章小慧却一饮而尽,她举着把杯子口朝下,说:“干了啊?老公!”“难得老婆今天有这样的雅兴,我干了!”燕伟健心里有点发毛,他看着章小慧忧郁的眼神,满腹狐疑地干下了这杯酒。章小慧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又满满地为燕伟健斟上了一杯,她没有与燕伟健碰杯,而是举起杯子一口干了。
燕伟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章小慧一定有什么心事,或许是这几天日思夜想着冬月儿走了神?还是有反常举动让她看出破绽而心存疑虑?到公园去寻找冬月儿,老婆是不会知道的呀?难道是她跟踪自己?不会,绝对不会。到公园寻找冬月儿也只是在公园里面随便走走,章小慧咋晓得自己是在寻找冬月儿?除非她是自己肚里的蛔虫。这几天被冬月儿搅得心神不宁,的确对章小慧冷淡了许多,怀着愧疚,燕伟健慢腾腾地把杯中的红酒倒进了肚里。
章小慧再次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燕伟健赶快为她挟上一块回锅肉,然后用勺子往她碗里舀了些汤,小心翼翼地说:“先吃点菜喝点汤垫底,空腹喝酒会醉的!”而章小慧根本就没理会他说的话,端起酒杯,一口气又喝了个底朝天。三杯酒下到空腹,章小慧开始有点昏头昏脑,感觉身子轻轻地有些飘浮。她为燕伟健斟满了酒,幽幽而伤感地说:“伟健,你知道吗?今天可是我生在深圳那个娃娃的生日啊,假若不丢弃他,现在一定在为他吹蜡烛切蛋糕哩。难道你就不记得了吗?”章小慧十分伤感地说出了今天特异举动的目的。
哦,原来如此。燕伟健仿然大悟,他动情地安慰妻子:“也许他现在生活得很好。哎,不提了,我陪你喝一杯!”燕伟健为章小慧斟上酒,为这事,心里充满了内疚,有愧于妻子。
当年,燕伟健刚从团委书记提拔为副乡长,事业如日中天。除了分管文教卫生之外,也分管了天下第一难事的计划生育,生了女儿的第二年,章小慧再次怀孕。刚刚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燕伟健就遇到了这考验他的难题。的确,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他多次给妻子做思想工作,叫她去作人工引产手术,但章小慧怎么也不愿意,坚决要生下这个孩子。这可为难了燕伟健,假若生了这个孩子,违背了计划生育政策,自己将会成为全市计划生育的反面典型,无限广阔的政治前途将被葬送。
燕伟健奋斗到副乡长这个位置,对一个农民的孩子来说,是付出了艰辛努力的。但他怎么也说服不了章小慧,他知道她心里一直就想要个儿子。万般无奈之下,燕伟健想出了个两全之策,他把章小慧送到了深圳姑妈那里,对外说是老婆外出打工去了,待她到了身怀六甲之时,就在深圳找熟人做个B超,看到底是男孩是女孩,到时再想办法也不迟。
哪知事与愿违,在章小慧生下儿子后,欢天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燕伟健时,市里正如火如荼地开展计划生育大宣传,引导和鼓励育龄妇女落实“一安二扎三引四刮”计划生育绝育措施。那时老百姓针对个别地方执法计生政策出现偏差的现状,编了些顺口溜“鸡鸭可以圈,猪牛可以牵;粮食可以卖,东西可以搬;房屋撤到剩半间,口粮最多留三天。”还有“思想不通多宣传,思想通的自己来;耍横泼蛮对着来,跳河上吊自己埋。”燕伟健整天深入乡村农户家里做宣传,老百姓编的顺口溜他也背得滚瓜烂熟。可老婆章小慧的名字被上级计划生育部门排在名册上,例行健康普查的通知一次一次地搁置到他的案头,乡长书记也多次催促,叫燕伟健把老婆的妇检证明拿到计生部门去销号,其实妇检也是对育龄妇女的一项健康检查,并不仅仅是查是否怀孕。燕伟健如坐针毡。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的宣传攻势抓得比较紧,公职人员和领导干部执行计生政策的纪律特别严。章小慧自己也不敢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她知道带孩子回家的严重后果,不仅自己没有执行好计划生育措施,而且连累老公违背工作纪律。
章小慧在深圳吃尽了苦头。她清楚地记得,那年的冬天也特别寒冷,她被姑妈安排在一个没水、没电、没生活用品的出租房里,在一架摇得吱吱响的床上,痛苦地把孩子生下。其实,深圳这边的流动人口管理抓得特别严,暂住人口天天查,弄得鸡飞狗跳的。能找到这样不被查暂住的出租屋,姑妈给房东做了好多思想工作哟。照农村风俗,章小慧心满意足地告诉丈夫生了个儿子,比现在的儿子晓强大一岁多点。这一喜讯并没有给燕伟健带来惊喜,他怎么也不能叫章小慧把孩子带回来,忍痛割爱作出了将儿子送人的决定。
电话里,章小慧欲哭无泪,她理解丈夫无奈的选择,但她的确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对丈夫哭骂和吼叫:“燕伟健,你不是人!我恨你!”然后听到的是泣不成声。在姑妈那里她怎么也不想走,怎么也不想离开孩子,但又不能把丈夫推向两难的境地,怎么也想不出最好的办法把孩子带回来。每季度一次的育龄妇女健康普查,广播上一次又一次地通知章小慧的名字,燕伟健只得一次又一次的电话催促,搅得章小慧心神恍惚,夜不能寐。无奈之下,把孩子托付给姑妈抚养,深圳流动人口管理部门的人整天到出租屋房东家查流动人口情况,害得姑妈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燕伟健最终叫姑妈把孩子送了人。
听姑妈说,这个孩子送给了一位在深圳打工的四川老乡,姑妈叫章小慧一家放心,四川老乡人很厚道,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待孩子视同己出,平常还带着孩子到姑妈那里玩。但半年后却突然搬了家,从此再无音讯。
章小慧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见见这个孩子,但孩子越来越招人喜爱,养父母对他也产生了感情,然后也就有了戒心,悄然离去,也就断了姑妈和章小慧的这个念头,每每想起这件事情,章小慧心里就会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来。
这个孩子给了燕伟健沉重打击。作为一名副乡长,自己老婆生了孩子都只能选择这种无奈的方式,他发誓一定要想尽办法让章小慧得到满足。
第二年,燕伟健的女儿患慢性支气管炎哮喘,而这个病是可以通过检查后经计生部门批准生育第二个孩子的,为满足章小慧的愿望,顺理成章地办了个准生证。又过了半年多,女儿都七岁了,燕伟健才按照计划和章小慧生育第二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晓强。苦尽甘来,想想儿子也读初三了,燕伟健觉得很欣慰,只是章小慧每每想起那个送人的孩子,心里就会一阵阵地涌动着疼。
燕伟健理解章小慧的心情,给她斟了一杯酒,充满深情地对章小慧说:“不要想得太多,都是我的不对,来,老婆,我敬你一杯,我希望这个孩子会生活得很好很好。哎,小慧,这个孩子在家的话,也该上高中了吧?好像比儿子大一岁多点、接近二岁哈?”“是啊,都十六、七年了,都是为了你那破官,假若我们有三个孩子在身边,就是回家当农民种地也值得呀,一家人和睦相处在一起多好嘛!”章小慧说到这里,竟伤感得流出了泪来。的确,章小慧在姨妈那躲藏的日子,受的是什么委屈啊?那苦水只有她自己清楚,要说章小慧对燕伟健没有一点怨气,那肯定是假话,她曾经是那么地恨燕伟健,但又那么的无能为力,绝望无助,为了丈夫的前途,这种选择完全是无奈之举。
章小慧眼含热泪地说:“知道吗?今天是他的生日,昨天晚上我梦到这个孩子,想起生他的那段日子,心里不是滋味,所以做了这桌菜,就当是为他过一个生日吧。”章小慧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为丈夫斟满了酒,她说:“伟健,让我们举杯为他生日干杯好吗?祝福他每天都是快乐的。”“哎,你看我这个人好粗心,我真的不记得他的生日了,你晓得我这个人很粗心大意的,自己的生日不是也要你提醒才记得吗?上苍保佑他的话,他也许是快乐的。”燕伟健动容地举起了杯:“来,老婆,我们干了这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这时,防盗门孔有钥匙转动的声音。章小慧知道是上学的儿子晓强回来了。赶紧擦干了眼泪,忙着打开鞋柜给儿子拿拖鞋。儿子帅气英俊,但一张娃娃脸仍稚气未脱,很是扮酷,一米七高的个头超出了章小慧半个头,蓄着卡通人物才有的头发,时尚新潮。
章小慧忙着给儿子端上饭菜,晓强用手拈了一块鸡丁就往嘴里塞:“哇噻,妈,你太了解我了,最喜欢吃这宫爆鸡丁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弄这么多好吃的?托妈妈的福!”晓强显然饿了,掩饰不住兴高采烈。其实儿子是个很挑食的孩子,个子瘦瘦的,吃什么东西都很挑剔,但这宫爆鸡丁却是他的最爱。
“馋嘴猫。”章小慧在儿子手背上拍了一下:“还不洗手去。”
“老爸,你去找个和校长熟的人,叫他帮我调下班,我们班的数学老师拽得很,上课老是理麻人,我们同学都看他不爽。”儿子边吃饭边说。
“你这个娃儿,上课是不是又不听老师的话了?你为啥看人家不爽呢?我还看你不爽呢?你看你这头发,这么长也不去理一下。”章小慧开始训斥起孩子来:“老爸?你爸有那么老吗?”
“妈妈,你说话讲点道理好不好?大家不都老爸老妈地这么叫吗?土里土气的,跟不上潮流。”转过头对燕伟健:“老爸,还有一个学期就要中考了,找个熟人把我弄到奥赛班去,马上要举行奥数比赛,我想参加,上了名次中考可以加分哩。你看我妈,一说正事,她就说我的头发怎么怎么,烦不烦啊?”儿子对章小慧很不高兴。
“嘿,你这孩子,读了点书就不得了了,翅膀长硬了?嫌你妈土里土气了?下午去把你这刺猬头给我理了。”章小慧口气有点命令的味道。
“好了,好了,儿子吃饭就不要说这些了。”燕伟健制止住章小慧,生怕这青春期又撞上更年期。他转过头对儿子说:“你好好读书,把学习成绩拿上去,你要从现在班上的十六名冲到前面几位,我才好找个关系给校长说说人情,让他把你弄到奥赛班去。”
“这还差不多。”晓强瞟了他妈一眼,有点自鸣得意:“我当然要努力学习嘛,初三就有一千多人,要想靠前好难哟,我努力别的同学也在努力嘛,你不要把这个作为条件噻。”
“好好好,你快点吃饭,我下午上班找找关系再说。”现在的孩子是得理不让人,讲起道理来是一套一套的。燕伟健为了让晓强高兴吃饭,避免和章小慧不必要的争吵,只得先安抚着儿子。晓强满意地笑笑,开始认真地吃起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