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儒墨谁是“大功利” (1)
利义不相斥,君子并容之
“功利与非功利之区别,不是内容的不同,完全是一个态度的不同。”
“功利”总易于被人理解成为“追名逐利”,其实不然。这个词所包含的更多的是一种实在可得的利益。而利和义总是被并提,如“见利忘义”。和利相比,义应该是更为高尚的精神追求。儒家正是这样,所以梁漱溟先生认为它是非功利的,《论语》里有两句话明白地说明了孔子的态度:
第一句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与君子谈事情,他们只问道德上该不该做;跟小人谈事情,他只是想到有没有利可图。
第二句是“放于利而行,多怨。”一个人总是以个人利益为目的而行事的话,难免招致他人的怨恨。
从字面上来看,利和义是截然对立,泾渭分明的,就如君子和小人之别一样,真是如此吗?简单地来说,重在利的可称为功利派,重在义的可称为非功利派,但是不能轻易地从他们的行为上做出判断。其实非功利派是“见利思义”者,就是比功利派多了一个“义”。他们的行为能够产生现实的功用,但是要看是不是合乎义,可见非功利派是一个更高的标准,也就是把行为引向好的方向。
梁漱溟先生说:“功利与非功利之区别,不是内容的不同,完全是一个态度的不同。故富国强兵的论调本是功利派的说话,可是孔子也不一定就不讲,他曾说足食足兵一类的话,因此可见这完全是态度上的区别,与事实并不相干。”若只从内容上看,孟子像一个政论家一样,为君王出谋划策保境安民,不是更为功利吗?但是这种功利是利国利民,有何不可?因此,孟子却是属于非功利派的。
事实上,同样的事情,功利派和非功利派都可以去做,甚至连结果也可能一样。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心态的不同,心中的目标不同。梁漱溟先生说,世间所有一切的问题,仿佛只有两个,一是是非问题,一是利害问题。功利派就是拿利害去解释一切。“是非”是一个趣味的取舍,利害则不然。梁先生所说的“义”是一个广泛的与“利”相对的意思。
举个例子,有个女孩子站在街头卖花。如果她是功利派的,就只会在心中想着:这些花快点卖出去才好,待会儿干了就不新鲜了……成本是多少,卖多少钱才合适……她会紧紧地盯着过往的行人,看谁是她潜在的顾客。看着花渐渐枯萎,心中越来越焦急,因为这是一种损失。如果是非功利派,行为上看起来很相似,但她不会那么焦虑。她会觉得卖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虽然也要靠卖花来养活自己,但是手里拿着花儿本身就是很美的事情,如果花枯萎了,心里也会触动,但那时一种美学上的感伤。或许对她来说,和陌生的人打交道,每次都是一段奇妙的经历。
可见非功利派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懂得现实在何处——花是用来卖钱的,不是只用于自己欣赏,所以她依然站在路边耐心地等待着顾客。只不过她的心里比旁人多了另一个意思,那就是趣味。梁漱溟先生说:“他(孔子)在生活中并没有是非的意思,只是一个趣味的问题,无所谓讲是非善恶,因为正在直觉中,完全是一个以为,并无种种说法,如是非利害等问题。”趣味是一种意味,它涵盖的内容要比是非广泛得多,它是从直觉中出来的,所以说非功利派心中其实连是非都没有,只凭着直觉去行事。
有些人看到那个女孩子在数钱,就会觉得功利、铜臭气,却不问她内心是怎么的想法。前面的卢藏用,隐居终南山,看似不问世事、淡泊名利,其实心中一本账册计算得分厘不差。因此梁先生说:事实上不管他像功利派的也好,非功利派的也好,只要他态度是一个非功利的态度就对了。反过来说,若他是个功利派的态度,不管事实像不像非功利派,他仍是一个功利派。因为旁人按自己看到的只能去推断“像不像”,很难知道实际中“是不是”,如果不是卢藏用自己成功地走完了“终南捷径”,不知情者恐怕依然会称扬其苏世独立呢。
因此君子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他重在生活本身的趣味,利只是旁人看到的副产品。他不会因为旁人说这是功利的事情而放弃。“君子喻于义”,“义”者,“宜”也,也就是“应该”之意。
两师兄弟走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走到一处浅滩时,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在那里踟蹰不前。由于她穿着丝绸的罗裙,无法跨步走过浅滩。
“来,小姑娘,我背你过去。”师兄背着少女过了浅滩,然后放下,与师弟继续前行。师弟心内不悦,但是默不作声。回到住处后终于忍不住问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为什么要背那个女子呢?”
师兄一愣,继而笑答:“你说的是今天那个女子吗?我早已把她放下了,怎么还在你心上?”
师弟就是在只看到了现实的“利”,因此对师兄的行为存有芥蒂。而师兄则只去做自己当做之事,因此内心坦荡荡。此二人,一者功利派,一者非功利派,截然分明。
世界上,有人因德高而望重,有人却是沽名钓誉。盛名之下,其实存有多少的真实?对于这种问题,非功利派之人总是一笑了之,不患人之不知己,患不知人也。当行则行,其余的东西与他何干?
弦外听儒音
一毛不拔:源于墨子学生禽滑厘和杨朱的对话。禽滑厘问道:“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
“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
禽滑厘又问:“假使能的话,你愿意吗?”
杨朱默不作答。
杨朱贵生、重己,但是并不是自私自利,因为他知道“拔一毛利天下”是一个伪命题,也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就不予回答了。
儒家主大利,墨家太计较
“孔子的唯一重要的态度,就是不计较利害。”
“墨子处处要问一个‘为什么’。”
梁漱溟先生说:孔子的唯一重要的态度,就是不计较利害。这是儒家最显著与人不同的态度。不计利害,指的是不避利害,即人的心并未着眼于“利害”之上,这也是儒墨两家最显著的差别,如下这段话就清楚地说明了这点:
墨子问于儒者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日,‘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
儒家说:“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与国人交,止于信。”
儒家只是说一个理想的标准的君臣父子应当是怎样的,而不会去追问为什么。因为在儒家看来,过最理想的生活,是最自然也不过的事情,本当如此,何必再去追问?因此在回答“为什么乐”的问题时,说“乐以为乐”,在回答“为什么要造房子”时也回答,想造房子所以就造了。用董仲舒的话来说,儒家就是“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在生活中本着“义”而行,也许会带来利益,但是心中不去计较这些。而梁先生说,墨子处处要问一个“为什么”。他还举了个例子:如造一所房子,墨家先要问为什么要造房子,知道了“为什么”,方才知道怎样做。知道房子的用处是“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方才可以知道怎样构造布置始能避风雨寒暑,始能分别男女内外。
墨子的主张看起来很实际,在现实中房子也确实是应当做如此用途的,因此梁先生称之为“应用主义”,或者“实利主义”。如是,世界上的万般事物的价值判断就成为了有用和没用,而没有了美不美。
墨子是主张兼爱非攻的,希望人能够摒弃私念,爱人如己。当时就有人诘难墨子,问道:“即善矣,虽然,岂可用哉?”大家都无私心,彼此相亲相爱,再无战争世界和平自然好得很,然而真的能够实行吗?墨子答道:“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焉有善而不可用者?”他说如果不能适用,又怎么称得上是“善”呢?好的东西必须要实用才行。墨子还主张节用节葬和非乐,认为进行厚葬、欣赏音乐都是铺张浪费。墨子把生活当作了生存,而不许人去获得更高层次的享受。如吃饭,只有食物够不够,而不管它是否色、香、味俱全,与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要求相差得何其之远。
因此,在梁漱溟先生看来,墨家就是把整个的人生生生打成两段:若处处持这个态度,那么就把时时的生活都化成手段,而全部人生生活都倾欹在外了,不以生活的意味在生活,而把生活作为别的事而生活了。
比如造房子,房子被排除在了生活之外,只作为生活的手段。抱着这样的心态,造房子成为了不得不为之事,带有了勉强的意味,唯一的动力是“先苦后甜”的信念在支撑——“现在苦一些,日后就可以好好享受了”,工作中注意的是劳累和辛苦。而儒家不同,孔子总说“乐以忘忧”。他们不以“是非”去定“善恶”,因在儒家眼里,生活本身就是好的,无所谓有用无用,无论是造房子还是住房子都是一种乐趣,出于一种心态。梁先生说:好善恶恶,实是一个情味,要是去问他为什么好善恶恶,此实不能再下解释,因他的本身不是手段,乃是目的,故不能再问其目的。造房子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也应当是充满情趣的。趣味是生命之最后,也是生命之开头,它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可见墨家的出发点已经和生活相悖了。儒家在大的方面看似很计较,其实这是一种一丝不苟的态度。
孔子说:“居上位而不宽厚,行礼时而不严肃,吊丧时而不悲哀,这种样子我怎么能看得下去呢?”
这种对礼的要求就是对人品行的要求,而且之前说过,礼乐本身就是充满趣味的,人能够在仪式中得到乐趣,它的身上体现的是“大利”,是在趣味中潜移默化地教化感染着百姓。这样的生活岂不是要比整日在算盘上计算数字的墨家要有趣得多?很多的礼,如教育一样并不能在短期内就能够看到其实际的用途,但是从长远来看,它是真正有益于人的生活的,所以儒家着眼的是“大利”,而墨家在这方面难免失之偏狭。
弦外听儒音
杨朱的诗意:杨朱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有一次他外出到了一个岔路口,竟然哭了起来,因为他联想到了人生的歧路,心中不禁伤感起来,可见他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还有一次,他的弟弟出门时穿了身白衣,回来时因为天下雨就换了身黑衣,结果家里的狗没有认出来,朝他狂吠,弟弟气得要打它,杨朱却说:“你不要打它。假设这狗在出外时为白色,回来时却变成了黑色,难道你不同样地感到奇怪吗?”
生活在于当下之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