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儒家万千滋味,且待一一品尝
不同的大师对儒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侧重。在前人的理解之中,梁漱溟先生结合对人生的体会得出了自己的感悟。每个人都是可以成为圣人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努力,再努力,好好地把握现在的生活。梁先生颔首微笑着如是告诉我们。
第一章 人之为人在于"仁" (1)
为孟子正名:禽兽无“仁”可言
“只有人有道德可言,禽兽实无道德可言。”
与孔子的温良谦恭不同,孟子给人的印象是好辩,极有纵横家的气势。没办法,在战国时代要让自己的主张在百家之中脱颖而出,得到君主的青睐,必须“厚此薄彼”,否则“不破不立”。好辩也就罢了,后世很多人还说孟子爱骂人,动辄说人是禽兽。最有力的例证是孟子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杨朱利己,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
杨朱崇尚道家之学,主张贵生、重己;墨子是墨家的代表,主张兼爱非攻。把学说主张不同的人指控为禽兽确实不太好听,被尊为亚圣的孟子,其修养当真如此之差吗?其实,这应该归咎于文言文和白话文语意的变化。现在看来,禽兽是凶狠、残暴、不知礼义廉耻的代名词。但是那时所说的禽兽指的是禽兽之道或者禽兽世界的意思,即和人相对的动物界,只是一个有别于人类的另一个世界。
人与禽兽何异?梁漱溟先生说:只有人有道德可言,禽兽实无道德可言。梁先生说的是“无道德可言”,也就是说动物界没有礼义廉耻的概念,而不是道德低下卑微的意思,所以你没有办法用对人的立场说动物不知羞耻。人如果不忍心杀生,就会选择素食,也可以认为他人吃肉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不能以这项罪名去指控老虎,因为这是它的本能在支配,无所谓道德不道德。
可见,这里的禽兽和我们现在骂人所说的禽兽不同。故梁漱溟先生说:夫人之能超脱求生活之本能,盖以能感觉,则是仁者,只人有,而禽兽则无,以其受规定不自由而麻木也。人比动物多了的那一点不忍之情,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天地之间细微的变化,叶落风起都可能引人伤怀,这就是仁。简单地说,就是超越了衣食住行之外的那一点礼义廉耻。
如梁先生所言,动物的生命是要靠本能去维持的,老虎见了其他的动物,会产生一种捕获他的欲望(梁老称之为情),这种欲望是出自老虎的本能,是一个对付生活应付环境的工具,因此是“有所为而为”;而人见到动物流血,便会生发出一种不忍之情,这和人能否生存在世界上无关,并非出自本能,而是一种在动物本能上的升华和解脱,梁老称之为“无所为而为”。
因此,如果把那段备受争议的文言文翻译为现代文,译文应当是:如果一个社会中人人自私自利(为我无君),人没有亲疏远近的感情(兼爱无父),那么这种社会犹如禽兽世界。虽然有些别扭,但好歹替孟子正了名。
其实孔子也在很多地方提到了禽兽:
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此禽兽非彼禽兽,孔子和孟子是在批评近似禽兽之人,而谈不上是骂人。
《孟子》里有一个故事,说齐宣王看到有人牵着牛去祭祀,牛吓得簌簌发抖很是可怜,便起了怜悯之心,让人找一头羊来代替这头牛。
如果同是祭祀,都要杀生,牛羊何异?齐宣王这样的做法是不掩耳盗铃吗?孟子替他做了解释并且称赞他有仁者之心: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齐宣王这样做是因为见牛而未见羊。如果看到羊也吓得发抖,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这才是人之常情。
孔子常说,天地之性人为贵;孟子呢,虽动辄骂人是禽兽,其中却更显对“人”的身份的爱护,他只是常用禽兽作为反面,来说明人的社会如果富而不教、饱暖无教,没有仁义礼智忠信,那么就和禽兽世界无异了。在西方,大文豪莎士比亚也曾借哈姆雷特之口称赞人类道:“人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如果人要真的对得起这个称号以别于禽兽,那得“仁”心常驻才行,否则孟子老先生的话总在耳边回响,像在追着自己一样,总是不太舒服。
弦外听儒音
稷下学宫:“稷”是齐都临淄一处城门名,“稷下”即齐都临淄城稷门附近,齐国君主在此设立学宫,是战国时期齐国的文化圣地。它实行“不任职而论国事”、“不治而议论”、“无官守,无言责”的方针,各家学派在此争鸣,齐威王、齐宣王时期更是盛极一时。
是非善恶心中秤
“仁是好恶的表示,从好恶给我们的方向就是人的生活原来的方向。所以一切德行,都是直觉所指示之方向,即是出于仁。”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人皆有之”与梁漱溟先生所说的“凡人没有不仁,即是加入后天也没有法子使他(它)绝灭。”正是一个意思,只是孟子把仁的概念具体化为了恻隐、羞耻、恭敬、是非等。但是人皆有之并不表示每个人都能将它体现出来,作为生活生命的一部分,否则社会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丑陋的事情呢?
孔子说: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只有心中有“仁”的人,才能喜爱应当喜爱的人,厌恶应当被厌恶的人,是非善恶截然分明,这不就是道德的内涵吗?人心就像指南针,对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有天然的敏感。只是在人的心中和仁共存的还有其他许多杂音,令指南针的方向摇摆不定,而唯有心纯如仁人才能对是非做出明确的判断。这种判断并非是出于理智的思考,梁漱溟先生称之为“直觉”,并把其作为道德产生的根源。
梁漱溟先生也说:仁是好恶的表示,从好恶给我们的方向就是人的生活原来的方向。所以一切德行,都是直觉所指示之方向,即是出于仁。
人的这种道德约束感在平日里可能无法察觉,就如一溪清水流淌,但是一旦落入一颗石子,立刻淌开层层涟漪;而且灵敏的人能对落入池中的东西是花是叶迅速做出判断——它令这片水更美更净还是会玷污了它?而内心浑浊的人,也许不管落入了什么东西都会无动于衷,因为他的心里是一团浑浊。
那么仁和直觉有何联系?梁漱溟先生解释说:直觉便是活气之发于外面者;因知痛痒是可见的,故指此说……生命是体的根本,仁是真正生命,是活气,而直觉不过是仁的发用处。仁是一种更为本质、更为深刻的东西,直觉是它起作用的形式而已,人凭直觉行事,直觉却源自仁。之前说过,仁是一种很柔嫩很敏感的心,因此直觉敏锐不敏锐,是要看他仁不仁。水越清,越静,就越容易感受到外面的一丝风雨变息。粗糙的心当然没办法给予直觉正确的指引,所以才显得仁心对于美德之重要。
孔子说,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人如果想要具备不忧、不惑、不惧这些美德,关键在于仁者能够见微知著,而唯有仁者能够如此。世界上的事情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一个积土成山的过程。仁者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就在于他比常人更为敏锐更有前瞻性地地洞察了这个信息。所谓一叶落而知秋,萧条的季节尚未到来,然而跂而望之,山雨欲来风满楼,心中已经捕捉到了凉意,转而悲秋伤怀。麻木的人看见流血也不为所动,这样浑浊的心早已把仁遮捂得严严实实,自然难以谈得上是道德,只能套用孟子的话称其为不知道德是何物的禽兽了;而敏锐的心却能感应到他人的痛楚,心有戚戚,这才是道德之源。柔嫩的心看似多愁善感,实则因能比旁人早作准备,心中的悲悯之情会慢慢地积淀成为温厚,温厚的土壤将是美德最好的生养之地。
从这种情感出发,就会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怆,产生孝心;能够感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领悟生命的执着;会想要探究学海之宽广,故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这一切都是源自心灵的柔嫩,也就是仁——梁漱溟先生所说的德行就是指这些广义的修养和品质。
弦外听儒音
巨伯探友:荀巨伯从远方来探望朋友的病情,适逢胡人进攻城。朋友对荀巨伯说:“你赶快离开吧!”巨伯说:“我从远方来探望你,而你却让我离开,舍弃义气而寻求生命,难道这是我荀巨伯所做的吗?”胡人到后,对荀巨伯说:“大军到了,整个城的人都空了,你是什么人,竟敢一个人留下?”荀巨伯说:“我的朋友身患重病,不忍心舍弃他,我宁愿用我的身体来取代朋友的性命。”胡人听了,说:“我们这些不懂道义的人,却侵入了这有仁义的国家。”于是军队就回去,整个城都获救。
仁:近在咫尺天涯,还是远若天涯
“凡人没有不仁,即是加入后天也没有法子使他(它)绝灭。”
对《论语》稍有接触的人都不难知道,孔子最为欣赏的弟子是颜回。孔子问子贡:“你和颜回相比,那个更好”?子贡坦诚地回答说:“我怎么敢和他比。颜回呀,他听一个就知道十个,我听一个知道两个就算不错了。”孔子也说:“是不如他呀,我和你两个都不如他。”
其实孔子赞叹的不仅是颜回的聪明,更是他能够持之以恒地守住心中之仁:“颜回这个人,他的心可以在长时间内不离开仁德,其余的学生则只能在短时间内做到仁而已。”
在孔子看来他的弟子之中只有颜回能够按照自己的仁心去生活。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有二,难道其余的便是不仁的吗?不然,他们心中依然有仁的存在,只是表现得没有颜回那般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