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放学的时候,他都要走过300米灰白色水泥地砖铺成的人行道,回奶奶家。在1998年以前,人行道上的地砖还是那种灰白色的,后来改成了红黄绿相间的,也就少了许多乐趣。灰白的水泥地砖有两种,原始的是"井"字模样的,但有少量是一朵盛开的花的形状。那些事实上是因为路面的损坏,后来整修时重新铺上去的。路面只求好走,对大人们来说,什么花案规格都是不重要的。但恰巧是如此不重要的细节,充当了许多人童年中最重要的快乐因子。"井"字模样的地砖占多数,那是安全的,是路;而花朵图案的,地雷般散布在路的各处,自然就成为了危险的标志。一踏上,"轰"的一声,阵亡了。
于是,每天放学时,一帮鲜活的孩子,就沿着人行道一路狂奔。他们能看见大人们无法看见的关卡与荆棘。那些难走的路,就直接从马路牙子上用走平衡木的方法走过去。虽然那时候的他们,谁都没见过平衡木。
儿童世界的思维是奇异的,有时候自己回想起来,也一时间难以进入。比如我一直记得自己小时候考了100分会沮丧无比,但总想不起原因。后来和朋友交流,才发现许多人都是如此。他们告诉我,小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的命运是有人观看着的,哪怕内心,也是被那双眼睛监视着的。如果骄傲,下场考试好运就与你无缘。所以假装沮丧。顿时惊叹不已,多年前的我,竟穿过时光骗过了自己。
后来阅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才渐渐明白,这是只属于那个年代的思维方式,即,童年时代的心理洁癖对自己的暗示,从而抉择。这样的思维方式,可惜渐渐地枯萎了。
并不是所有的心理问题都是美好的,但任何轻盈的、诗意的,清醒着感受到疼痛的扭曲,都是美好的。
曾有许多类似的心理洁癖占据着他的生命,比如夜深了怕鬼,比如手指碰了什么总觉得脏了得洗,比如每次在街上看见一个特定的人都要躲起来,虽然并不认识他。内心是小小的,但是自有规则,与外界的略微差异使其眼中的世界不那么方方正正。但是后来,时光过去了。
小时候我曾很喜欢给钢笔灌墨水,不断按着皮胆,看笔尖在墨水瓶中吐泡泡。灌满了,再将墨水挤出,反复玩儿。满手的蓝黑色。而现在,那时用过的钢笔早已被藏在了抽屉深处,笔尖分叉,干裂了皮胆。儿时曾想过长大了要买一支超贵的钢笔给自己,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结果直至今日已成了一位职业作家,这个愿望仍未实现。碳素笔、中性笔、签字笔,书写工具越来越廉价、越来越便捷,我甚至已不再使用手写。不知我小学那位坚持"写不好字,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的老师,对这个时代作何感想。
"他"也如钢笔的皮胆一样,干裂了。那个鲜活可爱、略显内向的小男孩儿。若将十余年的时光缩于一分钟,你会看见他不断长高、长大,戴上了眼镜,但是渐渐枯萎、空洞。他变得和枯叶一样清脆悦耳,仿佛一踩就成粉末。在这一段故事的最后,他变成了一副半透明的、平面的骷髅。他避让阳光,只有在午夜,他进入梦乡时,才会把整个墙壁铺满。我叫他,影子。
你与影子一样,是我日升月沉的幻觉,你们生活在沙漏里。天幕一次次降下,跳跃的烛火一次次点燃。
白天的时候,阳光照进来,将窗台上的仙人球照在墙壁上,棱角分明。影子在墙壁上静默地走来走去。我贴在墙上的风格迥异的画片儿,由于梅雨时节潮湿空气的浸润,已大幅弯曲,变成了河面的波纹形状。影子在画片儿隆起、离墙面较远的地方,被拉成了长长的一道。黯淡,并且无言。
而夜晚,影子在墙上安静地睡着了,铺着满满的一层。我在电脑前,怀想一个故事。你从我言语的内层生长出来,伴随着发了霉的种种声音。
那段时间我一直希望写一部新的小说。因为作为一个写作者,停止讲述是可耻的。但我该如何讲述一个新的故事呢。我不知从何开始。
在梦中我进入了一条河流。如同回到了最初,回到了世界的黑夜之中。我听不见。我看不见。没有尖锐的光芒,乌云孵化着落日。然后睁开眼睛,原始的智慧逐渐成熟,我再一次顺着河流而下。这一次我是不自由的,这一次我是拘谨的,我不能真正地漂流,但仍然愉悦。我是辽阔夜空之外的生命,穿过多少星系,飘浮过多少光年,坠入这混沌的纯净之中。我目睹了创世之初,这个世界伟大的洁白。这是因为写作而选择的重生,我小心翼翼。纷至沓来的时光,披着层层的鳞片。在天空之上,丝丝缕缕的都是甜腻的声音,我如同身处糖水。
甜腻的说话声在我耳边温暖地绽放,说,这是梦,梦,梦,梦。于是醒来。醒来之后,影子与薄薄的幻觉一起,被柔软地涂抹在墙壁上。强烈的日光反衬出它们。
我问影子,我的故事该从何开始呢?影子在墙上摇晃着,喉咙里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声音里有着纸张翻动一样沙沙的感觉,有着亚热带植物安静而深刻的气息。
我觉得故事应当开始于一个静默的时刻,而这个时刻与现在相贯通。它有着双重的样子。
因为所有的故事都是虚幻的,是轻的,是漂浮在世界之上的。故事是云层,与大地平行,是大地的另一种姿态。
无非是从这个世界,到达重构后的彼岸。但是需要一扇离开世界的门。我却找不到这扇门。
我曾想过以一座寺院来开始小说。清净之地,热闹时往来着单纯的人们,清冷时如被弃置荒山的坟墓。
于是冒着外面的炎热,换了两次公交,去保国寺。安妮宝贝曾在她的散文里提到过这座寺院,说儿时曾到此地春游,背一书包的零碎食物。这与我的童年经历相贯通。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长大后很多年,跟别人提起过去的水浒卡、奇多圈,别人滔滔不绝跟你一起回忆。那时候你会觉得世界上真的有许多你不为所知的人与你一起生活过,他们隐藏在过去的忙忙碌碌中,曾被时光埋没,但在这一瞬间如此真切。
在我小学的时候,我曾到过这里。那是荒芜的记忆。与安妮不同,我是晴天到过此地,又在烈日下重游。小学时的记忆很多不是关于景点,而是往返的车上,大家在一起。大把大把的记忆都掉在了短暂的旅程上。对于我来说,记忆是一件隐性的事情,她们居住在皮肤之下,没有任何形态。但是任何一段时光都是她们的形态,她们占据整个世界,她们伟大无比。稀薄的阳光于是涂抹了寺院的地板与木鱼声。
而我此刻在门槛内静静伫立着,我的影子在地上静静躺着。我们之间是阳光照亮的光亮的尘埃。在一段时间内,我很迷恋"光亮"这个词语。如你所知,我是一个有着恋词癖的三流作家,常常会莫名爱上一个词语,反复使用,不断使用。也许这个习惯来自于小学时对好词好句的摘抄。无可否认,常常会有词语从阴暗低矮的蘑菇丛中生长出来,构成我某篇小说的核心,甚至我哲学的核心。眼见的是光亮的尘埃,更接近于凝固的时间,迟迟不肯落成细细的一层。我站在门槛内,皮肤之下在不断地泣不成声。我幻想自己渐渐消失,和阳光一样轻,和阳光融为一体。我是尘埃,就如此凝固在时间里,消失。
我写下一百个这样的开端,一百次幻灭。我在自己的梦中像是一个玻璃瓶般碎掉。我无法拼凑起自己。我一边拼凑一边哭泣。
我希望真实地回到时光的拐角处,重新选择故事该要走向的路口,然后离开地球。我希望进入到自己。你,还有影子,都在我身体里面哭泣。
陈沉,你鄙视自己内心中纠缠不清的不良情绪吗?还是热爱?有时候你不是你自己,而是半沉睡状态下的一个飘浮着的影子,无可奈何,你服从内心中那属于黑夜的召唤。
后来我认识了颜若初。她对我说,你知道童年时光与成人后的时光,最大的差别在哪儿吗?童年的我们是生活在空间之中的,那些发生在生活角角落落的事情,就如裙子上的细小皱褶,如游乐园的不同大型玩具,散落在一个二维的平面上,可以轻易找寻和游览,一切都是即时的。但是后来呢?后来我们生活在了时间里。我们不断被多年前的自己击中,夏日沉闷的吊扇有时把目光层层绞碎,我们铅白缥缈的思绪就顺着蝉声回到了过去。
她说,你把脑海中那些败坏了的事迹整理一下吧,或许还能写个《青春禁毁录》什么的。
我说,这些我全部知道。可我没有时光机。我没有力量,没有逻辑,没有眼泪。
某天整理书籍,突然从一捧书中掉落一本。只得放下手中的书,俯身去拾。满手灰尘,书页也有些卷起。于是将其擦拭干净。封面是我喜欢的样子,安详的、类似植物的蓝色花纹,而书名恰恰是《蓝印花布》。是三位作者合作完成的图文集。不知为何,买来后竟闲置一旁,未在第一时间阅读。
我坐在床边,将书翻开,在几个标题中找到了那个同时被印在封面上的名字,找到它的页码,以难得的安静心态阅读着。在反复的生长与印染中,我闻到沉静的味道。作者祝勇说:"蓝,越旧越美。对于许多颜色来说,时间的累积只能增加磨损,令它们显得衰败和不堪。旧蓝则别有味道,恍若陈酒,或老去的亲人。"透过时光的折射,我看见思绪中那沉默黑暗的门,被恍然推开了缝隙。光亮的长舌从门缝间奋力穿出,越过我的头顶,打在我身后一个印染了往事、缓慢散发着植物汁液的气息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