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是谁?正是徐能的亲弟徐用。晓得众人动掸,不干好事,走进舱来,却好抱住了哥哥,扯在一边,不容他动手。徐能道:“兄弟,今日骑虎之势,罢不得手了。”徐用道:“他中了一场进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财帛,占了他妻小,杀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过。”徐能道:“兄弟,别事听得你,这一件听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祸根,我等性命难保。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紧了,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抛在湖中,也得个全尸而死。”徐能道:“便依了兄弟言语。”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眉批:节节见徐用精细。”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对苏知县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松你不得。”便将棕缆捆做一团,如一只馄饨相似,向水面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苏和县不活了。夫人郑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里容他,把舱门关闭,拨回船头,将篷扯满,又使转来。
原来江湖中除了顶头大逆风,往来都使得篷。仪真至邵伯湖,不过五十余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坝口上。徐能回家,唤了一乘肩舆,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徐能家里。徐能吩咐朱婆:“你好生劝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顺从,不要愁烦,今夜若肯从顺,还你终身富贵,强似跟那穷官。’说得成时,重重有赏。”朱婆领命,引着奶奶归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笼,尽数搬运上岸,打开看了,作六分均分。杀倒一口猪,烧利市纸,连翁鼻涕、范剥皮都请将来,做庆贺筵席。
徐用心中甚是不忍,想着哥哥不仁,到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若不从他,性命难保;若从时,可不坏了他名节。虽在席中,如坐针毡。众人大酒大肉,直吃到夜。徐用心生一计,将大折碗满斟热酒,碗内约有斤许。徐用捧了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眉批:徐能大有作用徐能慌忙来搀道:“兄弟为何如此?”徐用道:“夜来船中之事,做兄弟的违拗了兄长,必然见怪,若果然不怪,可饮兄弟这瓯酒。”徐能虽是强盗,弟兄之间,倒也和睦眉批:不和睦的,强盗不如,只恐徐用疑心,将酒一饮而尽。众人见徐用劝了酒,都起身把盏道:“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是个大喜,我等一人庆一杯。”此时徐能七八已醉,欲推不饮。众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们异姓,偏不是弟兄?”徐能被缠不过,只得每人陪过,吃得酩酊大醉。徐用见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个灯笼,走出大门,从后门来,门却锁了。徐用从墙上跳进屋里,将后门锁裂开,取灯笼藏了。厨房下两个丫头在那里荡酒。徐用不顾,径到房前。只见房门掩着,里面说话声响,徐用侧耳而听眉批:精细,却是朱婆劝郑夫人成亲,正不知劝过几多言语了,郑夫人不允,只是啼哭。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顺从,何不就船中寻个自尽?今日到此,那里有地孔钻去?”郑夫人哭道:“妈妈,不是奴家贪生怕死,只为有九个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紧,我丈夫就绝后了。黟朱婆道:“奶奶,你就生下儿女来,谁容你存留?老身又是妇道家,做不得程婴杵臼,也是枉然。”徐用听到这句话,一脚把房门踢开,吓得郑夫人魂不附体,连朱婆也都慌了。徐用道:“不要忙,我是来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机会,送你出后门去逃命,异日相会,须记得不干我徐用之事。”郑夫人叩头称谢。朱婆因说了半日,也十分可怜郑夫人,情愿与他作伴逃走。徐用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付与朱婆做盘缠,引二人出后门,又送了他出了大街,嘱付“小心在意!”说罢,自去了。好似:
捶碎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单说朱婆与郑夫人,寻思黑夜无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拣僻静处走去,顾不得鞋弓步窄。约行十五六里,苏奶奶心中着忙,倒也不怕脚痛,那朱婆却走不动了。没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余里。天还未明。朱婆原有个气急的症候,走了许多路,发喘起来,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无终,其实寸步难移,恐怕反拖累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寻个安身之处。老身在此处途路还熟,不消挂念。”郑夫人道:“奴家患难之际,只得相撇了,只是妈妈遇着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误你的事。”郑夫人才转得身,朱婆叹口气想道:“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望着路旁有口义井,将一双旧鞋脱下,投井而死眉批:浣纱女又有配享。
郑夫人眼中流泪,只得前行。又行了十里,共三十余里之程,渐觉腹痛难忍。此时天色将明,望见路旁有一茅庵,其门尚闭。郑夫人叩门,意欲借庵中暂歇。庵内答应开门。郑夫人抬头看见,惊上加惊,想道:“我来错了,原来是僧人!闻得南边和尚们最不学好,躲了强盗,又撞了和尚眉批:亦,却不晦气。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且进门观其动静。”那僧人看见郑夫人丰姿服色,不像个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请入净室问讯。叙话起来,方知是尼僧。郑夫人方才心定,将黄天荡遇盗之事,叙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暂住几日不妨,却不敢久留,恐怕强人访知,彼此有损。”说犹未毕,郑夫人腹痛,一阵紧一阵。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晓得些道几,问道:“奶奶这痛阵,倒象要分娩一般?”郑夫人道:“实不相瞒,奴家怀九个月孕,因昨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说,这里是佛地,不可污秽;奶奶可往别处去,不敢相留。”郑夫人眼中流泪,哀告道:“师父,慈悲为本,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处?想是苏门前世业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罢,庵后有个厕屋,奶奶若没处去,权在那厕屋里住下,等生产过了,进庵未迟。”郑夫人出于无奈,只得捧着腹肚,走到庵后厕屋里去。虽则厕屋,喜得不是个露坑,倒还干净。郑夫人到了屋内,一连几阵紧痛,产下一个孩儿。老尼听得小儿啼哭之声,忙走来看,说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子不能并留:若留下小的,我与你托人抚养,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时,把那小官人弃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祸事。”郑夫人左思右量,两下难舍,便道:“我有道理。”将自己贴肉穿的一件罗衫脱下,包裹了孩儿,拔下金钗一股,插在孩儿胸前,对天拜告道:“夫主苏云,倘若不该绝后,愿天可怜,遣个好人收养此儿。”祝罢,将孩儿递与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声“阿弥陀佛”,接了孩儿,走去约莫半里之遥,地名大柳村,撇于柳树之下。
分明路侧重逢弃,疑是空桑再产伊。
老尼转来,回复了郑夫人。郑夫人一恸几死。老尼劝解,自不必说。老尼净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经,送汤送水价看觑郑夫人。郑夫人将随身簪珥手钏,尽数解下,送与老尼为陪堂之费。等待满月,进庵做了道姑,拜佛看经。过了数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当涂县慈湖老庵中潜住,更不出门,不在话下。
却说徐能醉了,睡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众人见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讫。徐能醒来,想起苏奶奶之事,走进房看时,却是个空房,连朱婆也不见了。叫丫鬟问时,一个个目睁口呆,对答不出。看后门大开,情知走了,虽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赶。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静处,一直追来。也是天使其然,一径走那苏奶奶的旧路,到义井跟头,看见一双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旧鞋,认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难道他特地奔出去,到于此地,舍得性命?”巴着井栏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赶一程。又行十余里,已到大柳村前,全无踪迹。正欲回身,只听得小孩子哭响,走上一步看时,那大柳树之下一个小孩儿,且是生得端正,怀间有金钗一股,正不知什么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无子息,这不是皇天有眼,赐与我为嗣?眉批:皇天真个有眼。”轻轻抱在怀里,那孩儿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赶,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个女儿,未及一月死了,正好接奶。把那一股钗子,就做赏钱,赏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长大之时,我自看顾你。”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插下蔷薇有刺藤,养成乳虎自伤生,凡人不识天公巧,种就殃苗待长成。
话分两头。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撺入黄天荡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该活,一千个也休了。只为苏知县后来还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下氵吞到向水闸边。恰好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来撒溺,觉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将篙摘起,却是一个人,浑身捆缚,心中骇异,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推去水中,有这等异事,那苏知县在水中浸了半夜,还不曾死,开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见是活的,慌忙解开绳索,将姜汤灌醒,问其缘故。苏知县备细告诉,被山东王尚书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听得说要与山东王尚书家打官司,只恐连累,有懊悔之意。苏知县看见颜色变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盘费一空,文凭又失,此身无所着落,倘有安身之处,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说,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得闲事。若只要个安身之处,敝村有个市学,倘肯相就,权住几时。”苏知县道:“多谢,多谢!”陶公取些干衣服,教苏知县换了,带回家中。这村名虽唤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儿女上学,却是陶公做领袖,分派各家轮流供给,在家教学,不放他出门。看官牢记着,那苏知县自在村中教学。正是:
未司社稷民人事,权作“之乎者也”师。
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道”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杳无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亲往兰溪任所,讨个音耗回来,以慰我悬悬之望。”苏雨领命,收拾包裹,陆路短盘,水路搭船,不则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实庄家,不知委曲,一径走到县里。值知县退衙,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隶急忙拦住,问是甚么人。苏雨道:“我是知县老爷亲属,你快通报。”皂隶道:“大爷好利害,既是亲属,可通个名姓,小人好传云板。”苏雨道:“我是苏爷的嫡亲兄弟,特地从涿州家乡而来。”皂隶兜脸打一啐,骂道:“见鬼!大爷自姓高,是江西人,牛头不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人听得了,走来帮兴,骂道:“那里来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苏雨再三分辨,那个听他。
正在那里七张八嘴,东扯西拽,惊动了房内的高知县,开私宅出来,问甚缘由。苏雨听说大爷出衙,睁眼看时,却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禀道:“小人是北直隶涿州苏雨,有亲兄苏云,于三年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杳无音信。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到此间,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荣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眉批:,说道:“你令兄向来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苏雨听得哭将起来道:“老母家中悬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高知县傍观,未免同袍之情,甚不过意,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烦恼。且在敝治宽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回府未迟。一应路费,都在下官身上。”便分付门子,于库房取书仪十两,遂与苏雨为程敬,着一名皂隶,送苏二爷于城隍庙居住。苏雨虽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
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
高知县买棺亲往殡殓,停柩于庙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视。不在话下。
再说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俗语道:“只愁不养,不愁不长。”那孩子长成六岁,聪明出众,取名徐继祖,上学攻书。十三岁经书精通,游庠补禀。十五岁上登科,起身会试。从涿州经过,走得乏了,下马歇脚。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汲水。徐继祖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瓯清水解渴眉批:口口口老婆婆老眼朦胧,看见了这小官人,清秀可喜,便留他家里吃茶。徐继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远。”婆婆道:“十步之内,就是老身舍下。”徐继祖真个下马,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像旧家,甚是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砾成堆,无人收拾,止剩得厅房三间,将土墙隔断。
左一间老婆婆做个卧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则空下,傍边供两个灵位,开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厅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在内烧火。老婆婆请小官人于中间坐下,自已陪坐,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将托盘托将出来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睛,不觉两泪交流。徐继祖怪而问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句言语,料想郎君不怪。”徐继祖道:“有话但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几岁?”徐继祖叙出姓名,年方一十五岁,今科侥幸中举,赴京会试。老婆婆屈指暗数了一回,扑簌簌泪珠滚一个不住。徐继祖也不觉惨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之事。”老婆婆道:“老身有两个儿子,长子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五年前,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苏雨亲往任所体探,连苏雨也不回来。后来闻人传说,大小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又被邻家失火,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予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死。适才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又刚是十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不已。今日天色已晚,郎君若不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动,心内到可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肯住了。老婆婆宰鸡煮饭,管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话,就留在中间歇息。
次早,老婆婆起身,又留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予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衫,出来相赠,说道:“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却是一般花样。女衫把与儿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折时被灯煤落下,烧了领上一个孔眉批:得可怜。老身嫌不吉利,不曾把与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苏云一般。郎君受了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来年春闱得第,衣锦还乡,是必相烦,差人于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身死亦瞑目。”说罢放声痛哭。徐继祖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马,哭进屋去了。
徐继祖不胜伤感。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相敬重。也有打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与他做亲。徐继祖为不曾禀命于父亲,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监察御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已做了太爷,在家中耀武扬威,甚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两句:
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