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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楼市探人踪红花场假鬼闹(2)

张贡生见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认帐,若是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着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交付的,议单执照俱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单执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馈送。

老夫宦橐萧然眉批:好货,不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去了,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见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松,又见说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内中两件金器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佥宪冷笑了一声道眉批:此笑杀机动矣。“既是传世之物,谁教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

就起身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分付整治酒席。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自赖之时,只说张贡生会意,是必凑他的趣,他却重重送他个回敬做盘缠,也倒两全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体面,搜根剔齿一直说出来。

然也还思量还他一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有那金壶与金首饰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已曾几度将出来夸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左思右思,便一时不怀好意了。哏地一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断送了他,谁人晓得!须不到得尸亲知道。”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强人,到晚间酒散听候使用。分付停当,请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且是殷勤。

又叫俊俏的安童频频奉酒。张贡生见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难旁批:未必放下心怀,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道是投着好处,那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无厌,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分付道:“多送在红花场结果去!”

元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红花有八九百两出息。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强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阔之处一声锣响,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一刀一个。遮莫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颗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当时就在红花稀疏之处,掘个坎儿,做一堆儿埋下了。

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怎知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逡巡命,还贪顷刻花。

黄泉无妓馆,今夜宿谁家眉批:酸鼻。

过了一年有余,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见一纸家书、一个便信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多道不曾会面,并不晓得。心中疑惑,商量道:

“滇中处在天末,怎能勾京中信至?还往川中省下打听,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于是两个凑些盘缠在身边了,一径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两兄弟住过十来日,心内无聊,商量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眉批:无端闲话露出根芽,皆天使之也。?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表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一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两个秀才道:“那云南人姓个甚么?怎生模样?”

童小五、顾阿都大家拍手笑道眉批:宛然雏儿气质:“又来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来?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取笑。”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住在那里?这却是你每晓得的。”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要嫖!”两个秀才必竟要问个来历,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眉批:帮闲之定评像赞你要问你们贵乡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秀才道:“说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独自个问到汤家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绝无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来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肠了。

那日无客,在家闭门昼寝,忽然得一梦,梦见张贡生到来,说道取银回来,至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急,一时惊醒。醒来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魆地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间,听得又扣门响。兴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开门出来。丫鬟叫一声:“客来了。”张大秀才才那得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道:“分明象张贡生一般模样,如何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座里坐了。问起地方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说破。张大秀才先问道:“请问大姐,小生闻得这里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往来,可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说是个贡行,要往京廷试,在此经过的。盘桓了数日,前往新都取债去了。说半日路程,去了就来,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随行有几人?”兴哥道:“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心里晓得是了,问道:“一去不来,敢是竟自长行了?”兴哥道:

“那里是!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转来取了才起身的。”

张大秀才道:“这等,为何不来?难道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兴哥道:“多分是取债不来,担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个信,或是叫位管家来。影响无踪,竟不知甚么缘故。”张大秀才道:“见说新都取甚么债?”兴哥道:

“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东西,不知是甚么债。”张大秀才跌脚道:“是了,是了。这等,我每须在新都寻去了。”兴哥道:“他是客官甚么瓜葛,要去寻他?”张大秀才道:

“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兴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像,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道:

“这到不消,小生还有个兄弟在那厢等候,只是适间的话,可是确的么?”兴哥道:“怎的不确?见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认一认,看是不是?”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来,把留下物件与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实,忙别了兴哥道:“这等,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兴哥假亲热的留了一会,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张大秀才急急走到下处,对兄弟道:“问到问着了,果然去年在汤家嫖的正是。只是依他家说起来,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这等,在那里?”大秀才道:“还在这里新都。我们须到那里问去。”小秀才道:“为何住在新都许久?”大秀才道:“他家说是听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定是到杨疯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还在那里?”大秀才道:“行囊还在汤家,方才见过的。岂有不带了去径自跑路的理?毕竟是担阁在新都不来,不消说了。此去那里苦不多远,我每收拾起来,一同去走遭,访问下落则个。”两人计议停当,将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者,送了家去。

一径到新都来,下在饭店里。店主人见是远来的,问道:“两位客官贵处?”两个秀才道:“是云南,到此寻人的。”店主人道:“云南来是寻人的,不是倒赃的么眉批:俱以无心偶露为奇。?”

两个秀才吃惊道:“怎说此话?”店主人道:“偶然这般说笑。”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主人道:“此间有个杨佥事,住在何处?”店主人伸伸舌头:“这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甚要紧,没事问他怎么?”两个秀才道:“问声何妨?怎便这样怕他?”店主人道:“他轻则官司害你,重则强盗劫你。若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结果了性命!”

两个秀才道:“清平世界,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主人道:“他偿谁的命?去年也是一个云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闻得是替他讨甚么任上过手赃的,一夜里多杀了,至今冤屈无伸,那见得要偿命来?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所以取笑。”两个秀才见说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做不得声,呆了一会,战抖抖的问道:“那个人姓甚名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里明白?

他家有一个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个人还有些天理的,时常饮酒中间,把家主做的歹事一一告诉我,心中不服。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张了。外人纷纷扬扬,也多晓得。小可每还疑心,不敢轻信。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这五个人死得苦恼,没个亲人得知。小可见客官方才问及杨家,偶然如此闲讲。

客官,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要闲管罢了!”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不敢声张,暗暗地叫苦,一夜无眠。

次日到街上往来察听,三三两两,几处说来,一般无二。两人背地里痛哭了一场,思量要在彼发觉,恐怕反遭网罗。亦且乡宦势头,小可衙门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还到成都来。见了汤兴哥,说了所闻详细,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眉批:此泪却是真心,非平日之假哭兴哥道:“两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两个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两个秀才问汤兴哥取了行囊,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了,写了一状,抱牌进告。状上写道:

告状生员张珍、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往新都恶宦杨某家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探得当彼恶宦谋财害命,并仆四人,同时杀死。道路惊传,人人可证。尸骨无踪,滔天大变,万古奇冤!

亲剿告。告状生员张珍,系云南人。

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向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着闻,体访已久,要为地方除害,只因是个甲科,又无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未好动手。今见了两生告词,虽然明知其事必实,却是词中没个实证实据,乱行不得。石察院赶开左右,直唤两生到案前来,轻轻地分付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恶贯盈。但彼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访得实,当有移文至彼知会,关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可泄漏!”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两生叩头谢教而去,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静听消息去了。

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谢公叙话。袖出此状与他看着道:“天地间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谢廉使道:“此人枭獍为心,豺狼成性,诚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若不得其实迹,轻易举动,吾辈反为所乘,不可不慎!眉批:上司畏之如此,杨宦之恶。”谢廉使道:

“事在下官。”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能的人,况兼按台嘱咐,敢不在心?

他司中有两个承差,一个叫做史应,一个叫做魏能,乃是点头会意的人,谢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分付道:“我有件机密事,要你每两个做去。”两个承差叩头道:“凭爷分付,那厢使用,水火不辞。”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与他两个看,把手指着杨某名字道:“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不得那五个人尸首实迹,拿不倒他。必要体访的实,晓得了他埋藏去处,才好行事。却是这人凶狡非常,只怕容易打听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机,不惟无益,反致有害,是这些难处。”两承差道:“此宦之恶,播满一乡。

若是晓得上司寻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体访,若认得是衙门人役,惹起疑心,祸不可测。今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做无意游到彼地,乘机缉探,方得真实备细。”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们快怎么计较了去。”两承差自相商议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使道:“小的们有一计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说来。”承差道:“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中有个红花场,利息千金。小的们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彼市买,必竟与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来。

等走得路数多,人眼熟了,他每没些疑心,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体访,必知端的。须拘不得时日。”廉使道:“此计颇好。你们小心在意,访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紧,还要对按院老爷说了,分外抬举你。”两承差道:“蒙老爷提挈,敢不用心!”叩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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