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英
“爱情的开始都是校园民谣,爱情的结束都是粤语歌曲。”她说完这句话,一段 沉默就开始了。一包硬壳利群在桌子上,乳白色的大理石桌映照着她的脸,除此之外, 一无所有。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递给她,她点着手上那支烟,把打火机放在烟盒 上面。
屋子外面天气阴沉,我们坐的地方离窗子很远。那是一个适合回忆往事的日子。
十四五岁我们在寄宿中学,进入这所学校并不容易,足够好的成绩,或者足够 多的钱。学校管制严厉,平日出趟校门都要经过老师签假条。从进校第一天,我们 被灌输的信条是,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它每年稳定的重点升学率使之令人信服,天 长地久,封闭的世界里,我们几乎对此也已经深信不疑。但总有一些人例外,早恋, 打架,抽烟。陆闻是其中一个。
那时寝室里九点一过就要熄灯,宿管阿姨在走廊间坚持不懈地巡逻,稍有动静, 随时破门而入。我的室友随着熄灯声整齐地陷入睡眠,我做不到,那个时候我已经 开始失眠,那样小的年纪,一个人面临密密麻麻的黑暗,我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撑着手电躲在被子里看小说,很长时间无人察觉,等我再次探出头来,屋 子里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学期,直到有一天,我照旧在微弱 灯光里看书,却听见隐约有哭声传来。我辨认出那是陆闻,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 想装作没有听见,继续看书,但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密集黑暗里,她的啜泣声像一 汪火焰,耀眼灼人。我探出头,朝着对面床铺问她 :“陆闻,你怎么了?”
那时我对爱情一无所知。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一直是齐耳短发,牛仔裤,夹克衫,
时常要面临被误认为男生的尴尬。偶尔收到情书,一定要逼着对方男生告诉我这是 一场玩笑。所以那晚面对陆闻丰盛的眼泪,我半信半疑,在心里想,这场讲述里有 多少夸张的成分。
她讲一个男孩子的离开,辍学,远走他乡。对我来说,这一切陌生极了,和我 平常与试题共度的生活相差太远。那时是十月底了,我们穿着睡衣,在阳台上瑟瑟 发抖着说话,我们分享彼此的秘密,她对我每天在凌晨才睡觉很惊奇,而我,第一 次撞上为爱情在夜晚哭泣的女孩,不管那眼泪里,有多少因为年轻,而刻意将伤心 放大的成分。
也许那次夜谈的意义只是,我与陆闻成为了朋友。后来整整三年,我学会的最 大一项技能是,平衡课堂上的世界和陆闻带给我的世界。
Y 中与 Z 中之间只隔着一道铁栅栏,我们分享科技楼、操场、食堂,但两边学 生却几乎从不来往。Y 中的学生基本四季着一身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校牌,一脸乖 稚模样,三年之后,除了骨骼拔节,几乎无所变化。Z 中学生却在翻天覆地地变化, 成长。耳环,口红,染发,怪异着装。在人群之中我们能够轻易区分彼此。每回我 们抱怨作业多,我们当时的班主任就会说,嫌作业多吗,嫌作业多你到 Z 中去呀, 他们从来不用做作业。我们立刻就闭嘴了,当时大家的印象就是,到了 Z 中,未来 的人生也就毫无展望了。
我们吃饭、用操场的时间全都错开,就连平常走路,我们也不会靠近那道栅栏。 但陆闻不同,那一边,有陆闻的男孩,那已经不是让 14 岁的陆闻夜晚哭泣的男孩子 了,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楚,那些黄色头发,穿着朋克衣服的男孩子,是不是同一个 人。当我走在路上,靠近树木的这边,有时候就会听见栅栏那一边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低着头走过去,收下他们交给我的字条,那是给陆闻的。
我被老师叫进办公室,她问我 :“你和那些男孩子是什么关系?” 我说 :“老师,你明知故问,那些字条是给陆闻的。”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基本上对话到这儿也就结束了。我还是一个勤奋用功的学生,拥有还说得过去
的成绩。扔在人群里,不大会被人认出来。他们大概也觉得,我不会做出什么出格 的事儿。
那些字条让陆闻悲喜,那个时候的陆闻和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她还不会慢慢 抽完一支烟,只轻轻说一句话,来总结过往。少年陆闻是热烈的,她从不吝啬眼泪 和欢喜,在我看来,那都夸大极了,矫情而扮野。我看着她四处用力,好像要把日 子刻在身体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该记住些什么,我觉得陆闻好像在人为制造 一场热烈的青春。
我第一次 跟着她去 KTV,昏暗灯光里,Z 中那些男孩子把一瓶瓶打开的啤酒 推到我们面前,他们斜靠在椅子上,手上的烟越烧越短。陆闻喝掉一瓶酒,对他们 说,给她换一点别的。其中一个男孩子出门,给我拿来一罐椰汁,他把陆闻手上那 支烟拿下来,在烟灰缸里掐灭,他说,你别抽。陆闻就像那些坐在沙发上露着大腿 的女孩子一样浑身软塌塌的,她看着那个男孩子,笑容满面地问 :为什么呀?我坐 在沙发上,听了一个下午的情歌,我没有想到这帮人居然唱的不是周杰伦、潘玮柏, 他们居然深情款款地用十几岁的嗓子唱一首又一首刘德华、张学友。他们唱得如此 深情,好像真的经历过千山万水。我回头去找陆闻的脸,她摇着头,慵懒地打着节拍。 已经深冬,每个人都穿得那么单薄,我觉得冷,仿佛一眼 就望到了以后,我忍不住 在心里问,陆闻,你是否承担得起。
许多个周末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后来我渐渐习惯,在嘈杂声里入睡,醒来, 和那些男孩子碰杯,偶尔也会唱一首。陆闻在某个男孩子怀里,高分贝的笑声传过来, 很刺耳。
但她也不都是这样子的。 那时候傍晚上完课,我们混在通校生里,在门卫眼皮子下溜出学校,校门外是
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沿着这条马路走,我们经过菜市场、敬老院、商铺,最终来 到临河那片陈旧的生活区。住在那儿的只剩下一些老人,和那些墙面、屋顶一样, 被时间晒得沉默寡言,与世无争。我和陆闻坐在石桥台阶上,什么也不做地度过整 个傍晚,对面老旧茶馆还在营业,里面两三张八仙桌坐满了七八十岁的老头,黄色
灯光里咿咿呀呀地发出几十年前的喧闹声。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陆闻在想什么,青 春在这些低矮的房屋下扩张着寂寞,那些时候我会觉得,陆闻并不喜欢那些男孩子。 等到那些茶馆、理发店一家家都把一块块木板门装上门的时候,我们就起身回去, 走到校园的时候华灯初上,就像从夕阳走到夜晚,从一处寂寞走到另一处寂寞。然 后我们走进灯光晃眼的教室,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地做题。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初二。到了初三,突然所有的老师都开始找陆闻麻烦, 因为她常常交不上作业,缺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们开始找我,她们说,你去劝劝她, 都到了这个时候,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她到底想干什么。但我也已经和陆闻说不上 几句话,晚饭时间越来越紧,晚自习提早了很多,我们不再溜出学校去老居民区那了。 周末也开始补课,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些 KTV,有时候我回过头,看到陆闻的位子空着,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那些灯光昏暗的屋子里,昏昏欲睡地听那些男孩子唱歌。才一 个夏天过去,我觉得那些记忆却像前世一样遥远。
开学一个多月的时候,陆闻突然消失了。我是从旁人那儿知道消息的,那个时候, 几乎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她们告诉我,陆闻和 Z 中的 J 私奔了,他们去了北京。又 有人告诉我,他们不是去北京,他们去了郑州。在人们口中,陆闻在地图上兜兜转转,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J 是那个对她说不要抽烟的男孩,但是整个初二,J 似乎 从未在她身边出现过,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在一起了。我知道 J 有手机,我翻 出旧日记下的号码打过去,我以为不会有人接,但我很快就听到了陆闻的声音。我 问她会不会回来,她说会。我说好,就挂了电话。
消失了一个月后,陆闻回来了。陆闻回来的时候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就是 从那个时候陆闻开始一天到晚戴着那顶鸭舌帽。她离开那会儿,“陆闻”这个名字 在各种各样的嘴巴里被说出来,她像是一颗石子那样跳进了 Y 中平静的 湖面,成 为人们课间饭间为数不多的话题。陆闻回来以后,她身上又落满了各种各样的目光。 人们像寻找坐标一样寻找那顶白色的鸭舌帽。我觉得,他们在寻找一种奇迹,而陆 闻让奇迹每天都发生。这是陆闻会玩的游戏。
中考完后,我们读不同的高中。我在市里念书,离家更远,回家的次数也很少。
我听到的陆闻的消息,都是周末回家爸妈在饭桌上提起的,他们总这么说,你以前 玩得挺好的那个女孩,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她又怎么怎么样了。我听着那些事情, 在心里和曾经的陆闻慢慢地契合起来,她还是那个为爱情东奔西走的女孩。再往后, 我爸妈也不大提起陆闻了。
直到后来,我自己被爱情烧得一塌糊涂,我才又想起陆闻,想起她嬉皮笑脸地 望着 J 的脸说,为什么呀?我才明白,她只是着迷那些柔情似水的时刻。她不能原 谅它们轻易逝去。
那些时候,校园民谣已经唱完了,粤语 歌曲还太让人心碎。中间一场华尔兹, 她怎么也不肯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