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候,传来了阿玲出嫁的消息。他听了先是一愣,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像了却一桩心事,轻叨了一句:“好啊!”他摇摇晃晃地勉力支起身子病恹恹地倚在床头,闭上眼睛呼吸很微弱。这个冬天,他已经吐了大大小小十几次血了。他微弱地睁开了眼睛,视网膜上像是蒙了一层白白的雾气。他看着自己苍白手臂上青色的筋脉交织错落,其中像是有黑气隐约在皮肤下四窜游走。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目光黯然呆滞地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丁香花开了吗?”便像是无比疲惫地轻轻合上了眼帘,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手中的《志摩诗集》也“扑”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蓝色的封面也被地上的石子划破。露出了内页,像是森森的白骨……
1984年初春,25岁的林清玄病逝,被葬于深山之中。孤零零的坟包上新晋的招魂幡迎风摇曳,整座青山都岑寂了下来……
故事里的林清玄是我大伯,而苏小小就是那个让大伯郁郁而终,穷尽一生也不曾等到的女人……
苏小小辜负了大伯的一生,让大伯等了弥生。故事到了这里或许该结束了。
2010年,我从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毕业,被调进一家私立医院做一名见习医生。
2012年,我在这家私立医院成了内科的一名主治医师。
我在办公室整理文件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几个小护士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一个年长一点的护士说:“201贵宾病房那个苏太太,真是难伺候,得了肺结核脾气还大的很。”“就是就是,我上次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有个小护士连声附和着。“听说她儿子和先生好几个月不来了,怕是被传染吧?”“唉,怪不得火气那么大了,有钱人都这样。没关系,人家耗得起。”“啊,可是我被分配去照顾苏太太了!”一个小护士尖叫起来。大家向她投去惊恐的目光。同伴们拍拍她的肩膀,一脸“你完蛋”的表情,戏谑地说了声保重,便带着同情的目光结伴走了。
我循声出去问小护士:“哪个苏太太?”小护士一脸哭丧着的表情,略带哭腔地回答:“201号,1086病床的苏小小。”我乍一听这名字,只觉得无比熟悉,脑海中嗡的一下,想起了那个知青,便叫上小护士快步去了201号贵宾病房。
我进了病房瞥了一眼床尾的病历卡:
姓名:苏小小
性别:女年龄:51
病例:肺结核末期
我顺着豪华病床往头瞧去,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容颜憔悴没有半分血色,惨白得可怖。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当年父亲给我看过照片上的那个女知青。虽然集体照中的她模样有些约绰,但是那种感觉是不会变的,像极了父亲口中描述的那个清高的女子。
她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眯着眼睛。她纵使青春不再,皮肤些许的松弛,犹然辨得出少女的容颜。她晃晃巍巍地抬起手,声音沙哑地说:“滚,我还没死,不用收尸!”“苏太太?”我试探着唤了她一声。她微微睁开眼打量着我,那一瞬间她的眼中似乎触动了某种感情,声调变得忧伤而又哀愁。“医生。你有几分像我一位故人。”她叹息着浅浅一笑,像是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里。
我望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苏小小,恍然有隔世之感。我的身子僵了僵,走过去给她轻轻地掖了掖被窝。她愕然地望着我问:“你不怕我吗?肺结核会传染!”我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我摇了摇头,笃定地注视着她。“怕什么,我是医生。”她的表情微微松和了下来。她努力地挤出一个像样的笑容,友好地点点头。旁边的小护士怯怯地望着我,吞吞吐吐地想要再说些什么。我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便讪讪地不再说话。
第二日,我提交了申请调去做苏小小的主治医师。院长正愁这件事,我的主动请缨让院长在会上大肆赞扬了我一番之后,便爽快地同意了。
小时候,父亲给我提起大伯的故事,我总是觉得大伯那样痴情的男子在这个世上是很罕见的。即便是事隔多年,我也无比敬重大伯那样的男子。我一直期望见见那个让大伯赌尽了生命的女子。我也未曾想到会遇到三十年后的苏小小,并且成为了她的主治医师。
苏小小的病情似乎比想象中更糟糕,她的病已经无法治愈了,只能靠无比昂贵的进口药维持生命,苟延残喘地生存在这个豪华的金丝笼中。我每天帮她洗洗身子,给她带我熬的清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去散散步、晒晒太阳,像个女儿一样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她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笑容也渐渐多了。
听说她爱喝蘑菇汤,我特地熬了一盅山里采的蘑菇熬的汤。熬汤的手艺是父亲以前教给我的。父亲小时候爱极了那味道,因为那个时候大伯常常煮给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喝。苏小小轻轻地抿了一小口,电光石火之间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说:“这个味道,多久没有喝过了。”她激动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她急忙问我:“林医生,这是哪来的?”我撒谎说外面买的。她默允着点点头,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他吗?”我手中的勺子莫名一抖,滚烫的汤洒在了我的裤腿上,引得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疼……
有时精神好些的时候,她便会坐起来翻看徐志摩的诗集,念上一小段给我听。我望着那个有些沧桑的背影,仿佛她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而是正值豆蔻的少女。苏小小的事我瞒了家里人。我太了解父亲的脾气,他是极其尊重大伯的,而大伯也是年近百旬的奶奶心中一块不可触及的伤痛。苏小小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我现在所做的,如果大伯在世,相信他也一定会认同我的做法。我无法恨这个女人,在我与她面对面的一瞬间,我原本的恨意怎么也提不起来,或许是我明白了大伯对苏小小的爱吧。
身边的质疑声越来越多,很多同事都开始背地里议论我这般做牛做马是为了什么。我不去解释什么,只是轻轻一笑从她们身边走过。所有人都以为苏小小奢侈享受,其实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被丈夫、儿子和家人嫌弃的可怜虫。丈夫和儿子除了每月汇来一笔可观的汇款外,已经半年没有再来过了。偶尔打来一个电话也只是在匆匆忙忙中敷衍着问候几句,最后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只剩下苏小小一个人微怔着握着iphone听电话那头的忙音。我注视着这个女人,心中五味杂陈。良久,我说:“苏太太,我给您做女儿吧。”苏小小先是一怔,然后犹豫着点点头。她声音颤抖着唤了我一声:“林闺女!”我应和了一声。她便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和苏小小的关系越来越好。她时常在我闲暇时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她太久太久没有人陪了,太寂寞,需要一个人陪她说话。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深爱着她的男子。当初的她年轻气盛,不想在乡下过一辈子。她迫切地想要回到城里,不愿将自己的一辈子赌在那片黄土地上,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清贫生活。她追求的那些所谓的完美爱情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她选择了逃离。她听从父母的安排匆匆嫁了个社会上流的商人。她的丈夫是商场上的狐狸,狡猾而又聪明,可是同时也跟大多数的上流人物一样的荒淫腐败。她有花不完的钱,数不清的牌友。一开始她以为很快乐,可是时间久了,一个人在这空荡荡充满了烟火的金丝笼里,她的笑也越来越少。她想起了下乡时,那个与她共同诵诗的男子,那个带她像风一样飞驰在田野里的男子,那个与她背靠背在稻草堆上看夕阳的男子……
她平静地讲完了这个故事,只是在提到那个男子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了愧疚。她说:“终究是我负了他。”我静静地听她讲完了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我一句话也没有插。我知道那个男子就是大伯。
苏小小像是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视线落在窗外的爬山虎上。那些爬山虎上个星期还是嫩芽,不知什么时候慵懒地伸展了枝叶悄然跃上了窗台,在一场大雨洗刷过后,显得越发鲜亮。苏小小如中了魔怔般喃喃道:“夏天了。”……
初夏的午后,阳光很充足,洋洋洒洒地照进了苏小小冷清的病房,在她瘦弱的身子上跳跃着,流转着琉璃般的光彩。她微微睁开了眼,有气无力地说:“闺女,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推来了轮椅,将她抱上去的时候,我才发现,苏小小本来就瘦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轻得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我的手微微抖了抖。她问我怎么了。我笑着摇了摇头说她太重了。苏小小羞涩地笑了起来像个少女一样。突然间,她猛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吐出了一摊淤血。此时,我的心也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我犹豫着点点头,替她将嘴角的血渍擦拭干净,拿了一条毛毯披在她身上,推着她去了花园。
花园里,苏小小的气色似乎好了不少。她开始轻声吟诵起徐志摩的一首诗《大海》。她的脸颊渐渐有了红晕,像是个怀春的少女用她清婉的声音向我描述着对爱人的思念。她缓缓地支起身子,竟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她脱离了轮椅,在石子路上自己行走了起来。我就那样看着她渐渐加快了步子,轻盈得快要飞离地表。她奔跑在阳光里,眼角再也隐不住笑意。她笑得灿烂,消瘦的面颊有了一抹浅浅的希冀。
我蹙紧了眉头望着笑面如靥的她,心情无比沉重。我深知这只是人在消耗生命的极限。我没有阻挡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尽情奔跑,听虫鸣鸟叫。那一瞬间,似乎时光倒转,我仿佛看见了那个一头利落短发,穿着花衬衫的女知青。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傍晚回去的时候,苏小小安静地躺在床上,像只耗尽了最后一口气的皮球,整个人面带倦容。她眼中含着笑意,双手将一本泛黄了的《志摩诗集》捧在胸前。余晖透过窗户穿透了她的目光。骤时,她呆呆地望着墙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说:“他来接我了。”苏小小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脸颊两边是化不开的浓浓笑意。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墙角看去,那里空空如也。我怔然咯住了心里陡然一紧。我努力平复我的心情,遏制住我的悲伤,尽量让她看不出端倪。我低声哽咽着应了一声。
良久,她的目光放出异样的光芒。她满脸欣喜地呓语着:“你来了!”她瞳孔里的色彩开始逐渐陆离,变得一片灰白。她伸出手去,像是在温柔地抚摸爱人的头颅。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如负释重地轻轻合上了眼帘,手也颓然垂了下来,只有眼角的泪还是温润的。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诗集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哗哗作响,一页一页地唰唰地快速翻动着。最终它停在了一页上,只见右下角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行极其清秀的用正楷写的字:林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