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很难想象北川打伞的样子,我们是一样任性的人,今天看北川破天荒撑伞的样子居然还算优雅,他右手紧紧搂着一个姑娘的肩膀,伞很细心地往她那边倾斜,但我仍觉得这样的画面于北川而言有一点笨拙,我想咧开嘴笑一下,却突然意识到这个样子应该会很难看。
北川曾经说过,不好看的女孩子应该懂得收敛,这样最起码还有一点点聪明,何况我又是个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子。
我龇牙咧嘴地冲北川抛出一嗓子,好久不见!北川淡漠地朝我点了点头,搂着那个姑娘打我面前走过。我并不为北川的冷漠感到失落或者尴尬,只觉得有一点可惜,前面隐约听到那个姑娘娇滴滴地问北川“谁啊”,只听北川无波无澜地答道:“同学吧,不清楚。”
有风吹来,我觉得自己长发飘飘的样子一定很迷人。
春禾最近拼命地吃甜食。果冻、凤梨罐头、巧克力,索取甜味像是婴儿索取奶水。我忽然想起以前曾看过的一部电影,古天乐躺在床上不停吞食这个城市最苦的那种巧克力,几近沉沦的眼神在那一刻因为过多的爱与伤害而一下子完完整整地冻结,看着春禾重新回想起古天乐当时吞巧克力的样子心里不禁感到难过,我想应该让春禾去看看这部电影的,只是我已经忘了这部电影的名字,忘却有时是个好习惯,有时候不是。
比如,我记得太清楚弄丢北川送我的蓝色气球然后没脸没皮地蹲在地上哭,我说北川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个游乐场你什么都没送我而你吻了我,我们去吃八块钱一碗的过桥米线不过你老是嫌味道不算好,你帮我买的碟片有一点花了,我以前就应该听你的小心点用手拿的。那天北川抱住我,眼神很陌生地说,你应该忘记那些。
我乖乖擦掉眼泪然后退开几步说,哦。北川说得对,回忆有时候让人觉得很卑微,对于我这样万里挑一的姑娘来说,这是绝不允许的。
“我们站在大风里抽烟,那时候烟草有种特殊的甜味。”“他穿白色衬衫的样子像个好看的高中生,我常常这样笑他。”“他老是穿白色匡威的鞋,奇怪的是好像永远也脏不了。”
春禾至今念念不忘她男朋友在她噩梦惊醒后伸手紧紧怀抱住她的画面:“他的头发上,脖颈上,衣服上,全都是薄荷草的味道。”她絮絮叨叨的样子像个不得安静的小孩,我知道她只有长时间地陷入自己的回忆才会来不及疼痛,对她而言这未尝不是个逃避伤害的方法。
“之后呢?”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很耐心。
“从那以后我时有梦到自己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但只要我一叫出他的名字他就会及时出现在我梦里把我稳稳接住。”
“像奥特曼?”“哪是。”她笑起来,“奥特曼是要保护全人类的,可他只保护我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这话也许不该问。春禾脸上慢慢浮现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从窗户外面斜切下来的光线把她的眼睛照得格外清亮,连同拖长了睫毛的两片狭窄的阴影,他的脸在光线中浸润得几近透明。她看着我,摇头。
“我不记得了。”春禾两个月前住进我们医院,医生说情况可能不大乐观,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不说话,不走动,打针时不抗拒,甚至不吃药就不会睡觉。她家人送她过来时距离他男朋友过世已经足足四十天,我负责照料她的起居,偶尔跟她说说话,她有时候看我一眼,有时候不。
一个月前的某天在电脑上翻看北川的照片,一直坐在我后面的春禾突然冒出一句,你男朋友?
我对她突然开口说话颇感意外,不过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回答说,以前的。哎?
分手啦。昨天晚上的事。哦。她的反应简直让我怀疑她究竟知不知道分手是什么意思。沉默半晌,她突然又说,我也有个男朋友的。
哎?她却不再开口。
春禾后来开始慢慢跟我讲话,有时候一句,有时候五六句,时间久了她像是迷上倾诉般每天要跟我讲很多事情,而她所讲的一切都是关于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回忆。我好奇春禾为什么可以把这些数目庞大的细枝末节记得如此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却连她男朋友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
我们相爱。她只是这样说。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离医院不远,即便是夏天,我爬上楼顶仍需加上长袖衫,何况连续几天的阴雨后,凉意生起,单薄的纺织物早不能御寒。那天我带了厚披肩爬上楼顶,距离我上一次过来已将近三个礼拜。我记得以前在哪看过一句话:一个人走我们以前一起走过的路,吃我们一起吃过的东西,看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想要在孤独到无可救药的时候遇见你。我一直觉得这句话纯属扯淡,不过我在楼顶意外见到北川却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场面实在有点不尴不尬。北川正拥着那天见过的姑娘忘情地接吻,我奇怪当时为什么会觉得脸一下子红了,然后思索是不是现在就走。不过思索很快变得无关紧要,因为北川看到了我,用一种近乎严厉的眼神。我眨眨眼,安静得一反常态。
北川说,来这里干吗。我答非所问,对不起哦,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北川说,现在知道了?麻烦以后不要再来。我仍是一如既往地乖乖点头,哦。
下楼走出几步便转去一个拐角,我听到身后北川冷冷叫住我的声音,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我站住回头,哎?他走过来递给我披肩,你掉的?
怪不得。我乐呵呵地说,我说怎么觉着冷呢。我接过来,谢谢。安子,太执着不是什么好事。
哎?可是北川已经走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处,想起如今是九月底,刚停了一场秋雨。
Theworstwaytomisssomeoneistobesittingrightbesidethemknowingyoucan"thavethem.
哀莫大于心不死,我知道北川是想这么说来着。我跟春禾讲起这件事时她告诉我,生离死别都不可怕,能够彻底摧毁人的只有无法忘却,Imissyou是我想念你还是我想念你,很多时候都不是那么明确的。
我去超市找春禾要的桃子味道的果冻,回来路上买了一杯仙草冰,大街上换季衣服打折的广告贴得到处都是,化妆店的LED广告牌上说秋季保湿面霜来了新款。我站在街边想了一会儿,进去给自己买了一支半价的唇蜜,又给春禾挑了一支粉橘色的唇膏,我想哪天天气好一点我可以跟春禾一起去水库吹吹风。
春禾是个爱美的姑娘,她打针后甚至会略有担心地问我这些针眼会不会留疤。“女孩子总是这样需要保护,这是他告诉我的。”春禾坐在床边向我回忆道,脸上不是划过微笑。这些回忆精致得简直像陶瓷器皿,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这些片段根本只是春禾一心杜撰出来的,因为孤独。我想对春禾来说,那个男人维系着她,那个男人维系着她强大而濒临分崩离析的想念,这让她痛苦,也让她活着。就像我还依赖着有关北川的部分记忆去生活一样,爱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东西,什么都是甘愿。
我安慰她也许奥特曼回到自己的星球保卫家园了。她轻轻侧过脸,小声说,不保护我了吗?我无言以对。
我带春禾去坐环城公交车,然后挑在城北的一个站台下车,那里有卖名贵绣球花的花店和陈列欧式蛋糕的巨大玻璃窗,我们坐在街心公园的石椅上吃巧克力,头顶一片天高云淡。
春禾买来麦兜的贴纸,她告诉我她看麦兜不止一次看得眼泪直掉,她撕下一张贴纸坚持贴在我的钱包上面,我问她有什么梦想没有,她说她想去法国的香榭丽舍大街和爱人牵手散步,我看着她被光照亮的脸,突然有点想哭。
菠萝油王子:你不跟我一起走吗?披萨小妹:你傻啊,我还要送披萨嘛!菠萝油王子:那你送完后回来找我吗?
披萨小妹:如果我没被人家一口吞掉的话,我会的。
菠萝油王子:什么?
披萨小妹:你要做个又棒又快乐的王子!很多年后,当穿着新郎礼服的菠萝油王子透过婚纱店橱窗看到了躲在角落里抖动着哭泣的披萨小妹时,她已经被吃掉一块,他们互相注视,那一刻充满了命运怎样的哀伤。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披萨小妹突然变成了春禾的模样,一样仰望余生般充满信仰的眼神,一样背负着不可预知的未来的命运。春禾说,真想这样,只是牵一牵手。
手里的巧克力杯子被握得紧了又紧,最终手指还是慢慢地松开了。
我们去情人湖看天鹅,广场上有高中生在表演滑板,我跟春禾挤进去看时不小心把手里的咖啡泼到别人身上,嗯,真正让我祸不单行的是当那姑娘气势汹汹地转身后我认出她竟然就是北川的那位新欢,而此时北川在他身边定定站着活像菩萨,我可叹这世界竟可以如此的小。
安子。北川皱着眉头一贯严厉的样子,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想怎样?我记得我是想要进来看滑板表演来着,不过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我本该对那位姑娘说对不起不过因为被吓到就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没错,我就只是站在那里不发一语,有点固执地看着北川,那张脸有我亲吻过的额头、眉毛和嘴唇,我曾对它们是那么熟悉。
旁边那姑娘不乐意了,姜北川,这什么人。北川好脾气地笑着说宝贝别急我会处理好,然后换上一副轻蔑的表情重新看着我说,安子,你觉得你做出这些幼稚的事情可以挽回点什么吗,我再也不会爱你了。咱们好聚好散放过大家不可以吗?如果你真的放不下请你尽管冲我来别伤害我女朋友行吗!
我有点糊涂,貌似北川所讲的事情比我所能接受的要复杂的多,可是我真的只是想看一看滑板表演,我的咖啡泼在一个姑娘身上,我无法回避北川那冷漠的眼神,我安静地站在那里,握着我已经空了的咖啡杯。
北川说,安子,我可以理解你的感觉,你从来就是那种接近偏执的固执的人,你会无法放下一段不合适的感情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我很爱我女朋友,我感到抱歉这样伤害过你,不过,我也希望你不要太过分。
我想我那时一定像个疯子,空掉的咖啡杯子在我手中一点一点地冷下来,我不敢把杯子随便丢在地上,以前就丢过结果被逮到罚了二十块钱,那个开罚单的老太太穿着某个学校的校服汗衫。这样想好像有点跑题,但我只是想说,我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垃圾桶好让我丢进我的咖啡杯,可是人太密实,我什么都看不到。
那个,我慢慢思考着要说些什么,你知道垃圾桶在哪吗?顾不上旁人诧异的目光,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扬扬手里的纸杯说,听说最近罚金涨了。
我转身挤出人群找我想要的那个垃圾桶,正巧有片阳光掉进我的眼睛,我感到眼中一暖,面前慢慢展开一个明亮的世界。
哎,春禾,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