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二女走了婆家后,李春玉家床铺就松活一些了,但六岁的福娃子依然只能与父母同床,与母亲睡一头。天亮前,李春玉从床那头起来,在墙旮旯尿桶尿了一泡尿后,摸黑过来掀开被子,爬在葛氏身上。“莫来,”葛氏悄声说,“福娃子在发烧,煽凉了。”话虽如此,己经动作起来。并未熟睡的福娃连那种声音也听见了,心里十分反感。“爹呀,她是我妈呀,”福娃出声说,“莫整我妈嘛!”李春玉这时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分心低吼:“各人睡你的!”事毕,回那头睡下,心道,日妈你还是这样出来的耶,明黑叫你另外睡去!受了儿子一句话,不是滋味,干脆起床生火,反正天快亮了。葛氏拥过福娃,以示安慰。李春玉摸黑掏开火种生起火点上盏桐油灯,咂巴长烟杆就不用打火镰点烟了。他身上时常揣付火镰、干燥的艾绒,“钻木取火”。
一家大小也陆续起床了。李春玉安排家务:“菊香去摘天野棉花,给自个缝个棉袄,够了,再去个人帮手。”永山娃道:“我去,把牛羊子也吆上。”葛氏悄一迟疑,那是口口相传的伦理出面阻拦。“嗯那!”葛氏还是出声应允。祖传的伦理文明着人类,也禁锢着人。菊香是大媳妇,还无子,长相乖巧,身段丰满匀称。李家老大永发智力平平,一枝未引人注意的鲜花,被他偶然摘得扎在了牛粪上,那是杜仲叶不知自身丝,笨人自有笨福气,你不服气又怎的?
毕竟才初冬,盛夏的太阳经过秋天的调教变得温和,还未变得冷酷。温和的太阳似乎很体贴菊香,使她生出的欢喜心情更舒畅,小家妇女难有出家门新鲜之机,在温和的阳光下去野外也算惬意的了,遍山零散的野棉花那是大自然对这一方众生的怜惜补偿。粗人没有诗情画意,却有灵秀的根,生活,是诗情的发源地。
满山遍坡,寻摘野棉果,牛羊似乎也很争气不乱跑。菊香不时小哼童谣:“鸦雀喳喳,去走亲家,燕麦馍馍,送给婆婆。”反反复复就这几句。
“菊姐,这坡上多,你上来!”永山娃喊。
“嗯那!”菊香大声应道,“来了。”
永山娃所在的荒坡临近包谷地,安有一付榨板,那是人类给毛老鼠设下的毙命机关,内放诱饵包谷棒子。猫儿最爱捕食毛老鼠,不知是什么怨业典故生就了杀戮天性。菊香摘得兴起,右脚大意伸进了榨板石下绊动了虚弱的机关,哎呀一声仰面倒地,好在背后刚巧有一堆还未收拾的燕麦草,但脚被压住了,永山娃一步跳将过来奋力搬榨板石,菊香脚取出,自揉揉,好在榨板下土质松软未受伤,永山娃松手时却因重石板的下塌向前扑倒,刚好扑在了菊香的身上。
永山娃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同时感受到了一种自从娘肚子下地从未有过的温和,这感觉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那么神奇虚幻。菊香也立刻意识到了那事情,同时,人类的文明伦理在脑际闪过,想摆脱却未动弹。
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菊香的脸红了,毕竟不是习惯的原配,有新鲜感,红脸的感受有激情。
既如此,永山娃也就不客气。
他已年方十七,人性一应俱全,不觉己发动起来。正因为十七,还无多少忌讳。
天知地知,心照不宣,不会让第三人知。
二人刚恢复常态,就见左侧梁上冒出一伙人来,指指划划,然后下梁顺小路朝他俩走来,十个人个个腰别短火枪,还有弓箭、大刀,梭镖、拿双锤的。“喂!你两口子下来,问句话。”地道的娘娘腔,要不是那人用梭镖指向他俩,还真不敢相信是男人在喊话。二人起初看新鲜,忽然反应过来,永山娃道:“菊姐,可能是棒老儿,快跑!”背起背篼就要溜。菊香一把拉住:“往回跑你想引他们去抢我们家呀?往梁那边大叔那边跑,大叔家没啥值得抢的。”说罢二人起身就跑。“日妈地还敢跑?”二人这一跑,惊动了这伙人,习惯性地分头包抄。果然是土匪,棒老儿。
二人没跑过他们。
“哼,还能跑过我们?”所有人围拢来。“哪家的?带我们去,给我们弄饭吃。”二人不开口,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害怕起来。
“晓得我们是干啥子的吗?”
“咦——,老婆婆穿针—看走了眼,这个女子水嫩得很!”背大刀的人凑近菊香,又细细品味起来。菊香并不认得,他就是传闻中的大拐山恶人黄少伯,却一付斯文相。看来造物主是个爱开玩笑的性格,不时地就造出一个别扭的相貌来。“大寨主,这女子我要了!”黄少伯笑眯眯地,语气也斯文。
“行。”康寨主发话。不知是对朝代不满抑或自卑心的极端,一付总是愤懑的神情,因为他近乎侏儒,充其量四尺高。但身为寨主,想必奋发得有过人处。“带走!”
永山娃见菊姐被拉走,冲上去死拉硬扯不放,“不准拉走!”与菊姐的一番温柔,他心理陡然巨变,菊香己融为他的精神。“你娃儿不想活了!”屁股上挨了一狠脚倒地。菊香不断回头哭喊:“永山!永山!”
骤然巨变,十七岁的人心理一时如何适应,条理得开?只有哭,不知所措。
不是我不爱你,实在无能为力。错沾一滴露水,谁叫我是弟?
菊香己习惯并喜欢她的婆家生活,身处十个棒老儿间,眼前、以后都是陌生的,自然有一种陌生的恐惧感。
棒老二沿弟嫂俩欲逃的方向翻过山梁,见户人家,就是菊香的大叔李春堂。喝令大锅造饭,有肉拿出来煮!李春堂还以为是菊香带来的,但看威势,菊香被绳子套着,方才明白,哪敢怠慢?
棒老二吃饱下了山。
永山娃带回家的,不是给菊姐缝棉袄的野棉花,而是噩讯。
骤变,李家人精神受重创。
还是姜老的辣,经事多,拿出了主见:去报陈乡长。
别的他们能干什么呢?打又打不过,所有劳动人民团结起来到是打得过,可都是各扫门前雪,一盘散沙,棒老二结伙各个击破就显得优势。
棒老儿在河坝抢了三家的谷子、猪油、麻钱,拉了五个背夫,扬长而去。
秋收是庄户人的指望,指望它渡过冬春生活,青黄有接。棒老儿也在搞秋收。再怎么不劳而获,总也要劳神费心运回山寨。生活在金字塔底层的,是劳苦大众,以他们的血和汗,供养着头顶的少数强势群体。
“棒老儿来了!”此后,风吹草动,老百姓早己藏匿好东西于野外,“躲棒老儿”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
李春堂家唯一留下的猪腿给棒老儿煮吃了,那是准备过年的,杀条猪大部份抵了皇税。独生子李永富年方二七,望着下山而去、啥也不思量只知神气的棒老儿,却悟出了一个歪理:要想不受欺,只有去欺人,一咬牙,毅然不顾一切下山追棒老儿去了。
他当然不是去追击,而是去追随。两代单传,也丢下六岁的独苗,名春喜。人的品性,在于认识;人的善恶,不在于贫富。
五个背夫两天后到达麻口山下一富人家,便被放行。运物上山,他们自巳干,不让闲人上山。李永富尾随追到,双方自然还认得。菊香惊喜道:“哥哥,你来做啥?又没拉你背粮,你还能把我抢回去吗?”李永富嗫嚅着,忽又流畅地说:“上山就上山,吃好的,你就想开点算了,我也入他们。”
“你……”菊香给了他个瞪眼,低下头,不再言语。
李永富说出了来意,拿锤的说:“你想入伙,有啥本事?”
康寨主发话:“海不嫌水多,山不嫌树多,收下。”
财主陈良福不担心土匪,因为黄少伯是他娃们的舅佬倌。李春玉亲自去陈家找乡长陈正高,告之棒老儿抢菊香之事,陈乡长说:“这事我已晓得,我们向县府禀报。”心里却嘿嘿笑了一下。
麻口山上的棒老儿有“三不抢”,棒属及亲戚不抢,背膀子厚的财主不抢,穷光蛋不抢。河坝遭劫的三家人中,就有户没背景的财主,顿时成了穷户。而一般家境的吴家呢?
“天啦——!交了棵子剩下的抢光了,我们咋活呀?那个管我们呀,不活了!”吴氏真就一头撞死在堂屋大石磨上,图个清闲。因为她大儿子入了会道门,还要交会费。会道门会关照门徒,但惹不起麻口山。在这个世道,除了占山为匪的,为求生存质量,还有拉帮结伙、捆“把儿柴”、立会门的。“要想不受欺,就要有本事,去欺人!”李永富悟出的歪理,正是康寨主愚昧的强盗逻辑。
麻口山康寨主侏矮的个头,之所以能服众,除了他的石弹绝活外,是因为能拿主意。石弹即石子,其原材料还缺吗?麻口山不算大,却有特点,山下四面陡峭,山顶较坦,宛若世外。五个小山包住四虎兄,各怀把式武艺,一般寨徒一百一十人。李永富入伙,就是一百一十一人了。他们的生活水平自然是两哑巴亲嘴—好得没说的。李永富随锤虎麾下,开始学吆三喝四的样儿。
初来的阴阴细雨渐渐变成了雪粒,云遮雾罩,山下却是晴天,雪下高山,霜打平原。黄少伯为四虎之刀虎,抢得菊香,寝房当夜生上木碳火。“乖乖,你那下头长得真好,象山包!”当夜连战三次,意未足。
第三天,天晴朗,黄少伯室内依然生上木碳火。房外的老鸹嘎嘎地叫个不停,飞来飞去,象是很不安。黄少伯想耍个花样.他将菊香靠墙壁站立,脱光衣服,比比位置,又找个草墩将菊香垫起,又比比正合适。他要站在五尺外,然后撞过去,练习准头。取名为“撞杆”。那纯粹没把菊香当人的猛撞,菊香哪还有意趣?只有剧痛骨散的感觉。当黄少伯第五下撞来时,她负痛一侧身,黄少伯的那东西撞在了墙壁上,哎哟一声蹲下。
这负痛感激出了黄少伯兽性的兽性,待缓过气来,黄少伯又恢复了一惯的笑意,拿过短火药枪站在五尺外对准了菊香。“砰”地一声,散弹进了菊香的胸膛。
生命既可贵又那么简单,菊香这朵花就这样凋谢了,老鸹也安静了。
枪声的传出,黄少伯的“撞杆”,阳雀过山—远名扬,甚至后世人当古记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