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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我在这头遭受着苦难,自然不知道那头的父亲为寻女也在遭受深重折磨,我在艰难抉择我的明天,艰辛寻找我的希望的时候,倍加思念远方的亲人。我的大部分时光是在窑洞度过的。只身一人待在窑洞,陪伴我的,只有无边的寂寥和深深的忧虑。孤寂难忍时,脑海中显现的,尽是往昔生活的陈年老醋。醋是越老越好,陈年的旧事也一样,越往后翻越亲切、越温暖、越甜蜜。我像读书样阅读我的往事,越是趣味浓、温暖多的地方,我就越长时间地停留,翻来覆去地阅读。反复的阅读让我觉得往事中的苦难也似拌进了蜜样甜起来。我虽然是个弃儿,但从父亲把我抱起放在他怀中的那一刻起,温暖和幸福就一直伴随着我。我的温暖和幸福不仅来自父母,也来自我的哥和姐。在童年的记忆深处,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让我刻骨铭心。那些事情虽然有苦涩的味道掺杂其中,但捡拾起来,无不充满温馨。记得那是一个寒意很浓的凌晨,天还没有亮透,父亲就把姐和哥哥们唤出了温暖的被窝。那时大哥正读初中,姐和二哥读小学,我呢,还是一个绒毛未褪的小毛丫头,还不懂得上学是怎么回事儿,整天跟在母亲屁股后边打转转。父亲一大早把哥、姐从被窝里拽出来,是让他们跟着他到大漠深处挖锁阳。冬退春进,正是挖锁阳的最好季节。平时是父亲一人去挖,母亲在不忙的时候,也会随父亲一道去。父母都去时,我便成了邻居家小孩的陪伴。锁阳是补肾阳的名贵药材,我们当地人不把锁阳叫锁阳,而是叫了一种怪怪的名字——黄果郎。那时哥、姐都上学了,而家中的羊只还没发展起来,手头上缺钱成了父亲最最头疼的事情。他想抓住这个季节多挖些黄果郎回来,晾干交给城里的药材公司,变成钱补贴家用。因此,他想挖掘利用这个星期天,也想挖掘利用家中这几个还不是劳动力的劳动力。我想,上大漠深处去挖黄果郎,肯定是件顶顶好玩的事情,不然,昨天晚上父亲动员他们几个的时候,他们都笑呵呵地答应下来,还说有可能碰上一窝兔子或一窝刺猬,要是那样,乐趣就大了。可是,有这样的好事,父亲为何不让我去呢?当哥哥姐姐爬出被窝的时候,我也爬出被窝迅速穿好了衣服。我对父亲说:“爹,我也要去挖黄果郎,也要去抓小兔子。”父亲当然不会答应了,他向我讲了一大堆不让我去的理由,无非是我太小路途太远,沙漠艰险不好走等等。然而,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哭着闹着要去。哭闹不顶用,我便耍了一个小小的计谋。我谎称自己听话不去了,找邻家的娃娃玩去了。待他们走出村子拐上村边的小路时,我悄悄地尾随而去。走过一段路跨过两座小桥就进入了大漠。脚踩上松软的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在沙上行走有多艰难了。我是一路小跑进入大漠的。跑时几乎耗费了全部体力,脚踩进沙里像陷进柔软的棉花团里,怎样使劲也跑不上几步,看着越来越远的父亲他们,我吓得哇一声哭叫起来。父亲他们听到哭叫声,惊诧地回身跑过来。父亲在埋怨了几句之后,决定让姐送我回家。姐有点迟疑,不想送。大哥说:“我看就让她跟我们一块走吧,别因了她,弄得大家心里都不好受。”父亲说:“你想带她,可她走不动呀。”大哥说:“我们换着背,每人背一程,说说笑笑就到了。”那时节,我就成了他们背上的赘物,先是父亲背着我走,然后是大哥。二哥比我大不了几岁,身子又瘦弱,明知背不动我,可还是争着要背,结果没走上几步就摔了一个跟头,弄得我和他都满脸是沙。沙上摔跟头,摔不疼,反而觉得有趣。

到了目的地,父亲让全家人都分散开来,羊儿埋头觅食般“扒沙寻宝”。原来那个被叫做锁阳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是种寄生物,凡是有白茨生长的地方,就有可能寻得到。春天它的头尖如竹笋样从沙里拱出时,汁儿最多,药用价值也就最高,一到夏天开过花就不行了。我们见父亲寻着一个尖头尖脑的东西,慢慢扒开周围的沙后,黄果郎的全身就暴露出来了。往往发现一个,扒开周围的沙,就能找出许多个来,因为这“许多个”的头还被沙埋着没有拱出地面。哥和姐们学着父亲的样子,东一个西一个地埋头寻找起来。二哥机灵,眼睛也好使,过不了多久就能扒沙挖出“宝”来。二哥每发现一处“宝地”,就夸张地呼喊一声:“哎呀!我又找到一根,这一根好长好胖。”弄得大家既替他高兴又心生忌妒。我跟在姐的屁股后边转悠老半天也找不到一根,急得哇哇乱叫,好不容易发现一根,慌忙挖时,不想却断成好几截,气得嘟起嘴埋怨二哥,怪他不快点过来帮帮忙。

大家都忙活着,谁也不会料到母亲会来。母亲来时先见到大哥,她见了大哥便十分慌张地问:“安国,你见到姣姣没有?姣姣可是跟着你们跑来了?”大哥见母亲慌张,坦然地笑了下,说:“她没跑来还能到哪去?”母亲听说,悬着的心方才放到了肚里,长嘘一声:“这个小鬼娃子呀,可把我吓坏了。”原来,母亲忙完家里的事便到邻居家找我,找不见,便慌了。她猜测我可能远远地跟着父亲他们进大漠了,进了大漠,弄不好就会迷失方向跑丢,便慌慌忙忙寻来了。父亲说:“来了好,来了就又多一个人手。”那天的收获也不错,到半下午时,每个人的背篓都装满了。

幸亏母亲来了。母亲不来,大哥的背篓就没人替背;背篓没人替背,大哥就腾不出身背我。不幸的是,一家人尚未走出大漠,却遭遇了黑风。沙漠里的黑风,可是要人命的风,无沙漠常识的人遇到这种风,往往会被沙活活掩埋。黑风刮来时,父亲让全家人围成一圈坐在一个沙包上,黑风不停不能动身走。全家人像群牛护崽样将我护在人圈中央。我闭着眼,只听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夹杂着全家人沉重的呼吸……那时我小,灾难来临时却不感到害怕,也体会不到父亲在那时节所承受的山一样沉重的心理压力。事后父亲曾不止一次说:“姣姣呀,那天你幸亏没有跑丢,你要是在追赶我们那阵子跑丢了,遇上傍晚那场黑风,你就没命了。沙漠中的黑风吞没一个五六岁的娃娃,像鸟儿吃掉一条虫子一样容易。”

童年带有灾难性的趣事不止一个。我上小学头年,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见一条黑狗蹿进我家麦地,那狗在麦地撒欢打滚,不大一阵就把正在拔节的麦苗滚倒一大片。我认出那是王黑蛋家的狗,便对同路的王黑蛋说:“快把你家的狗唤出来,看把我家的麦子糟蹋成什么样子了。”王黑蛋说:“唤就唤呗,你凶个啥?”我说:“我不凶,你才凶呢!”他不唤,我只好下到麦地去轰赶,结果被那狗反扑过来咬伤了腿。腿伤虽然不重,但我吓坏了,躺在地上半天醒不来。大哥知道这事后,鼻子都给气歪了。他安慰我说:“姣姣,别伤心,大哥定会替你出这口气。不信你看着,那恶狗过不了几天准会死。”果然,没过几天,那狗真的死了,据说是不吃不喝活活饿死的。我问大哥究竟使了啥手段,大哥掩饰不住满脸的坏笑,把“秘密”告诉了我。我听后,也差点没笑破肚皮。原来,他在一个馒头中塞上一块肉,把无数根针插进馒头,针尖一律朝外,把馒头扔给那狗吃。狗贪婪,叼着馒头就想一口吞下,用力一咬,针便满嘴都是了,看又看不见,吐又吐不掉,吃又吃不成,只好等死了。

还有件趣事是发生在我和二哥身上的。二哥和我“打砂锅”比输赢——二哥是看我口袋里有几颗巧克力糖提出“打砂锅”的,输赢的条件是:我输了,就把兜里的糖全部给他;他输了,就去村外的一个老墙头上掏鸟窝给我抓雀儿。结果他输了。他输了并不耍赖,拍着胸脯气壮如牛地说要掏个雀儿回来。我们欢呼雀跃向村外跑去。路上,我还讨好地给了他两块糖。我是多么希望他能掏个雀儿拿回家来养着玩。二哥小心翼翼爬上墙头后,我的心跟着悬起来。墙洞很多,他俯下身掏摸了几个,结果什么也没掏着。不甘心,于是再摸,再掏。当他的手再次伸进一个墙洞时,不禁“哎哟”喊了声,随着那声喊,人也一跟头从墙上栽了下来。起因是他摸着了一个东西,他以为那东西不是没长毛的雀儿便是雀蛋,于是一把抓住往外拉,拉出一看是条蛇,吓得惊叫一声摔下墙来。蛇也随人一块儿摔到了地上,身子扭动几下,扬起头,凶狠地瞪着我,长长的芯子一吐一吐。我吓得哇哇大哭着跑回村里喊人。以我的猜想,二哥不被吓坏也准摔坏了。可是,当村里的几个大人听到喊声赶过来,却见二哥双手狠命攥着那条蛇,嘴里嘟嘟哝哝骂着什么。那蛇甩着尾巴拼命挣扎,却只有最后一点力气了。我真佩服二哥,他虽然没被摔坏,但脚扭伤了。他是忍着疼爬过去攥住那条蛇的。

那天天黑之后,母亲给二哥和我叫魂。母亲担心我们的魂魄被吓飞回不来了,就搞了一个令我们啼笑皆非的叫魂活动。母亲在前边喊:“安民,回家来——”一个邻居大婶在后边应:“回来了——”母亲又喊“姣姣,回家来——”大婶又应:“回来了——”我和二哥都在炕上定定躺着,听到窗外那由远而近的唤魂声,二哥嘿嘿嘿地傻笑:“我这不是在家吗,咋还喊着让回家?”

……

咀嚼童年的往事,恰如咀嚼刚刚出土的锁阳。刚入口时苦苦的、涩涩的,嚼着嚼着就觉出了甘甜,而且越往后甜味儿越浓、越足、越绵长。我想,我们要是不长大该多好,永远处在童年期,无忧无虑,无功利地活着。有时也会有苦难,但苦难只是一个外壳,转瞬就会被幸福、快乐的内核所化解。我们长大了,却都被功利缠绕,为了功利铤而走险,陷入不可自拨的苦难之中。

我的大哥如此,二哥如此,我亦如此。

2

清晨,没有风,阳光很好。我走出窑洞,想借明媚的阳光,驱赶内心沉积已久的阴霾。

断腿老汉打早就上山打石头去了。石柱说他也要上山——他大已打下不少石头堆放在那里,他要去背下来。我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正好我也想到外边转转呢。”

翻过两座山,越过一道沟,我们到了石山前。原来那石山其实和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峦没多大区别,只是不知何年何月,面向西北的一面坡被风雨剥蚀了外表的土层,土层下的硬石便裸露在外了,由此被称为石山。附近村庄的历代石匠为打造石器,都到这山上来取石。

取石何其难啊!石的横向是连为一体的,纵向则有薄厚不一的断层分离隙缝。说得通俗一点,这石山像是在久远的年代有位巨人搬起脚下的石头给一层一层摞起来的。石匠们从最高一层采起,一层一层剥离,不知经过了多少代人的打磨,石层已从山顶下落到山腰。断腿老汉就是站在山腰的断层面上,一锤一锤击打着石面的边缘处。他的锤始终击打在一个点上,锤锤打击,点的周边便逐渐裂开一道缝。有缝裂开,再用力猛击,一块石头便分离母体掉落下来。这是一种原始的劳动,这种原始的劳动恐怕只在大山深处的边远村落保留着。现代人早已用炸药取代了 头。这样的一个山头,只要放上几包炸药,一炮就轰平了。可那断腿老汉,却还在……正如石柱所说,断腿老汉的断腿下果真垫着一块平平整整的石头,那石头是他精心打磨出来的,底宽顶平,垫在断腿下,坚实平稳。他抡起 头砸石,砸一下,停住,大喘几口气,然后再抡,再砸,再停,再喘……循环往复。砰!砰!砰!头击石,声音沉重而悠远。

看着他艰难地抡锤,大口地喘息,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知道他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大的热量,也不知道他以怎样的毅力支撑着这超常的劳动,只知道他每天摸黑起床,熬一碗粥喝下,揣上头天晚上烙好的杂面饼子,背上一壶水,拄着双拐出发了。

我问石柱,他这样一锤一锤地砸,何时才能砸下一块石头来?

石柱笑了下,说:“如果一时半刻能砸下一块来,那我大就交好运了;怕就怕这样砸上一天,连一块石头都砸不下来。”

石柱说,早年他大腿没断时,一天能砸下两三块来,现在不行了,身子不能平衡,力气也不够使了。早先见石块被砸得裂了缝,还能跳上去用铁钎撬一撬,一撬,缝隙就大了,再拿 头砸几下,石头就滚落了;如今腿断了,撬不成,凭死力气砸,效果就差,有时砸一天还不定能砸下一块来呢。

我又问石柱,他年纪大力气不济,腿又残了,你为何不代替他呢?

石柱说不是他不替代,而是他大不让他替代,老人家心疼儿子,不让儿子吃这个苦。再说,砸石头也得有技巧,点找不准,就别想砸落。

我不再问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走上前去,温情地喊了声:“大叔!”

断腿老汉听到喊声,停住手,看着我,大喘着气。喘半天,说:“你这娃子,你跑来做啥?”少顷,又说:“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动情地说:“大叔,你不能再干这营生了,你再干下去,定会累坏的。”

断腿老汉转了下身,稳稳坐在垫腿的石头上。“唉,娃,难呢,不干这活,哪里去弄钱呢?!这山沟,除了种点粮食糊口,还有啥呢?”

我说:“那就离开这里吧,天下大呢,哪里都能养人。”

断腿老汉不说话,望着天,凝神沉思着。

我的话是由衷的。茫茫天宇下,确实有许多不适应人类生存的地方,或者以前适应,后来环境恶化了,已不适应了。不适应不能死守着,得设法找适应的地方去生存。我的家乡就有“吊庄”一说。南部山区的生存环境恶化,政府组织村民整体搬迁到平原区垦荒种地,把原先的村庄退耕还林还草。石柱年轻力壮,完全可以带着他的父亲走出大山开辟新的生活之地,干啥非要死守不可呢?

3

打从石山回来,我似乎觉得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夜半醒来,我的耳畔便有砰砰的砸石声隐隐传来,再入睡时便做噩梦。我梦见断腿老汉挥起的 头不是砸向石头而是准确无误地砸在张大顺的脑壳上,砸得脑浆飞溅鲜血横流。我一次次被惊醒,而一闭上眼睛,还是同样的梦境。我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安静地躺着了,我早早地起床梳洗,然后点亮灶火烧水熬粥、和面烙饼。我把粥和饼端到主窑让断腿老汉吃,待他吃罢上了山,我又喊醒石柱早起吃饭,送他下地种田……

我也不惜辛苦,做了午饭送上石山。

我俨然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连往日不大理睬我的黄狗,竟也对我亲热起来,见我就摇尾巴,门里门外跟进跟出。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可我管不住我的行为,也管不住我的大脑。每天天将亮,我还是情不自禁要起床……

不想就在这当儿,另一个人走进了我的生活圈子。这个人的介入,像油桶里投进了一块炭火,一下子就把平静引爆了。

这个人,是叉八村的村长王烧头。

这天,石柱从外边回来,显得十分慌张。他跑进窑来,吞吞吐吐啰唆了半天,才把事情的大致轮廓讲出来。

他说,他出门下地,他哥张大顺把他拦在半道,说村长王烧头下到张庄来了,有事找他商量。他跟着张大顺去家见了村长,村长说,他到乡上开会,听到一个很不好的风声,说是近日县公安局要到叉八村六组检查有无拐骗外地妇女的事,还把石柱家列为重点,原因是村里可能出了内奸给举报上去了。如果真的被查出,那么,倒霉的就不仅是张石柱一家。为保险起见,让石柱把我送到村长家避几天,等躲过检查,再让石柱接回来。

提起村长王烧头,我的面前立即映出一个形象,那形象极其丑陋,若见了他,如同见到一个满身刺痢的癞蛤蟆一样恶心。王烧头头颅右半侧确是被烧坏的——听说王烧头早年间是个赌棍,为讨回几百元的赌资,带了几个打手找上门去,强行将欠资人的半边脸用刀割破,毁了容。不料那人也不是个好惹的茬,数月后带着一伙人突然将王烧头抓扭到一孔废窑洞中,一顿棍棒打晕之后,用其人之道还治了其人之身——用烧滚的开水将王烧头的半边脸烫了个一塌糊涂。现在看来,王烧头右半边脸直至头顶,烧伤的皮肤皱皱巴巴毛发不生,耳廓变形与皮肉粘连一体,像有几颗虫子趴在那儿终年不动。为遮丑陋,他戴一顶鸭舌帽,那帽子又常年不洗,汗渍斑斑,散发着一股酸臭味。他的大名叫王福贵,可那名儿早被村人遗忘了,村民们见了面称他王村长,背后都叫他王烧头,也有叫烧头村长的。我被拐来的这段时光里,他前后来过不少次,要么张大顺陪他来,要么他单独来。来了,石柱就留他在家吃饭,还请他喝了两回酒。他每次来,都说他又替断腿老汉找到了一条石头销路。石柱也纳闷:以往,他可是没把他家的石头当回事,现在不知哪根筋抽的,却异常热心起来。岂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全在我身上。当然,他的“醉意”,我和石柱是以后才明白的。别看王烧头样子丑陋,嗓音却很好,能吼唱大段大段的秦腔唱段。有次石柱请他在家喝酒,他还即兴唱了几段,我听了觉得他唱得有板有眼,很上趟。听说他能当上村长,也与能唱秦腔沾点边。

石柱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听王烧头的了。他劝我千万别为难,答应他送我到王烧头家暂避几天。

我说:“要躲避检查,你把我藏到哪儿不行呢,干吗要去王烧头家?”

石柱说:“这个自然很明白,公家人向着公家人,公安局说啥也不会怀疑村长家里藏着被拐卖的人。”

我说:“以往公安局来检查,村长家里也藏过人吗?”

石柱说:“藏过。”

“那被藏的人要是不愿去呢?”

“只好用绳子绑了去。”

“我要不去,你们也会用绳子绑吗?”

石柱半天不言语。他似是听出了我话中的意味,再一次央求:“妹子,你还是去吧,顺顺畅畅去,再顺顺畅畅回来,免得受罪。我知道,初被拐来的人,都希望公安局来解救,可大神斗不过小神——别看村长官小,跟上边来的大官斗法,手段一套一套的。”

我不能说石柱说得不对。为免皮肉之苦,为免由此而引发的屈辱,我顺从了。

“叉八”是个行政村的村名。其实,这个村子只有六个自然村,分布在方圆二十里大大小小的山沟山坳里——只有六,何为八?不知这个“叉八”究竟是怎么回事?村长王烧头的家在第三自然村,也就是过去的三队,离石柱家所在的六队大约七八里路。七八里路说起来不远,可走起来十分辛苦,要翻越三道山梁,路曲曲拐拐,像扭秧歌扭出来的一般。

王烧头的家和石柱家没多大区别,也是四孔窑洞,两孔住人,一孔堆放柴火,一孔作厨房。所不同的是,王家的窑门边镶嵌着青色的砖块,窑门前铺了大约两米宽窄的平面石头。砖头和石头,标志着有别于其他人家的富有。我想,铺门首的那些石头,可能都是断腿老汉一锤锤砸下来的。断腿老汉砸下的石头,大概就卖给这些想铺门首、院落的人家。

我被安排在偏窑住下。

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被王烧头弄来,随便塞在一个能遮风避雨的破窑洞,粗食充饥凉水解渴和衣而卧,像囚犯样被看管起来。实际上窑洞收拾得挺干净,炕上是一套新毡新毯新被褥,墙上贴着新新的年画,窗户上剪贴着窗花。我是来躲避搜查的还是来做客的?我一时弄不清楚。

那天石柱送我来,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就走了。

石柱一走,王烧头紧跟着就进窑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王烧头冲我笑着,他笑的样子很难看,嘴朝被烧伤的右脸斜歪过去,右眼也随之被抽动歪斜过去,那模样,如同阎王派来提命的小鬼站在你面前狰狞地冲你奸笑。他说:“于月姣,你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张石柱的家强吧?……既然来了,就安心多住几天,缺啥,用啥,给我婆姨说。想吃啥,就让她给你做,我这婆姨别的不会,做饭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边说边转身把身边的那个女人拉了一把,“看,这就是我婆姨。”

我看了看那女人,不觉愣了。这个王烧头,从哪弄来这样一个好看的人儿?她身材苗条,个头不高,白净的瓜子脸盘上,一对杏眼晶亮地闪动着;棱葱般的鼻下,生就一张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巴,大概是因了这嘴巴的缘故,她张脸看你时,你便觉得她在娇羞地冲你微笑。尽管王烧头用使唤丫头的口吻把她介绍给了我,但她并不介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阵,缓声说道:“我男人说得对着哩,既然来了,就不要生疏,该咋着就咋着。”

我对王烧头说:“你是村长,你家里肯定有可读的书,你给我找本书来,我有书读就行了。”

这个叉八村,既没电视看,又没书读,真是把人憋坏了。

王烧头说:“好好好,书倒是有几本,就怕你不爱读——我给你拿来。”

不一会,他抱来几本书,往我面前一推说:“就这几本,你挑挑吧。”

这叫什么书哟!大概都是从街头地摊上廉价买来的,书的纸面陈旧发黄,边缘毛里毛糙,且向上翻卷着,不知被人翻看了多少遍——一本是《相面算命术》,一本是《阴阳风水论》,一本是《毛泽东与刘志丹》,一本是《水浒传》,一本是《土豆栽培技术》。这五本书中,最后一本新一些,大概是乡政府想在这一带开发种植土豆,办了村干部培训班,这书是培训班上当教材发给王烧头的,不然,他不会对这类书感兴趣。

既然都是书,那就留着吧,留着顺手翻翻,借以打发这苦闷的、无聊透顶的时光。

然而,这五本书我还没来得及翻阅一页,却被另一本“书”迷住了,那书是本活书——村长的老婆林杏花。

林杏花首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她给我好感的因素不光是她通体透射出的灵秀聪颖之气,更重要的是容颜上挂就的一股鲜明的和善之意。在随后的交往中,她的一言一行无不证实了我的这种感觉。

就在我住进村长家的那个下午,村长前脚一走——有个村民小组中两户人家打架,闹得挺凶,村民小组组长喊他去处理,只好走了。她后脚就来了,手里拿着几张折叠得很方正的纸和一把剪刀,进窑就说:“这妹子,你到我家来,我没有好茶饭招待你,就给你教门手艺吧——跟我学剪纸。反正待着也是待着,不如找件事做,顺便跟你拉拉话儿,做个伴。”

我说:“剪纸我不学,一剪一剪地剪,怪麻烦。想拉话可以,咱们拉话吧。”

她说:“要不这样——你不是要来几本书要读吗?我看你是喜欢读书,你干脆读书吧,不要默读,读出声来让我听。就读那本《水浒传》,我正想再听听燕青的故事呢,三十六位天罡星我剪出了三十五位,还差末了一位就是燕青,我再听听他的故事,可能剪得更好。”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说:“你会剪人物?水浒人物?”

她坦然一笑,“瞎剪,剪着玩。”

我说:“你剪好的三十五位天罡星,能让我看看吗?”

她又是一笑,“看看行,可你千万别笑。”

她出去了一阵又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包装盒。她把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个用白纸订的本子,翻开纸页,让我一页一页看。原来,她把用红纸剪好的人物固定在纸页上,按天罡星的顺序依次排列,首页宋江,第二页卢俊义,第三页吴用,第四页公孙胜……我虽然对“水浒”故事不是十分熟悉,但书间断读过、《水浒传》连续剧从头至尾看过,对人物形象并不陌生。她粘贴的纸页虽没用文字表明人物姓名,却能一眼认出。她的剪纸不是照搬前人的绘画艺术,而是有创意、有突破。例如:林冲虽然依旧是枪挑酒葫芦冒雪前行,但却少了些英武之气,而是一脸的无奈,这恰是被逼上梁山的真实写照;鲁智深双臂挥舞禅杖当空劈下,威武潇洒之气中透着几分鲁莽,这正是鲁智深的性格特征;武松不再是传统的打虎英雄形象或头箍铁戒箍项挂佛珠的行者形象,而是挥拳暴打蒋门神时的侠义英雄形象……我看得眼熟,也看得惊奇。

她见我看得十分专注,问道:“你看我剪得像吗?”

我说:“像,很像。”

我又说:“你读没读过《水浒传》?”

她说:“想读,没法读,因为我没念过书,不识字。”

我说:“你没读过《水浒传》,咋知道这些梁山好汉呢?”

她说:“县城书店有这些好汉们的绘画相册,我托人买来,就照着画像剪。可我剪这些好汉,又不知道好汉们的故事,心里就十分憋闷,就买了《水浒传》书来,有识字人来家,就央求人家给读一读。我听了好汉们的故事,又觉得画册上对有的好汉的画像画得不大像,我就按我心中的形象再剪一个,三番五次地剪,对哪个满意我就留那个。”

我胸中涌上一层波澜。看来,人的外相的灵巧,往往和心灵是一致的。这个心灵手巧的妇人,还有啥样的杰作没有让我赏眼呢?

我问:“除了《水浒传》人物,你还剪了别的东西没有?”

她说:“还有就是一些花鸟,民间流传的一些故事,比如‘嫦娥奔月’,比如‘牛郎织女’,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我们陕北的‘兰花花’‘夫妻识字’……”

她一口气说出好多,并且又抱来一个盒子,同样从盒子中取出一个白纸本递给我看。

我一页一页翻看着,心中不禁又起波澜。这一本中的许多花鸟,剪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喜鹊登枝”的那只喜鹊,两爪触枝,双翅微收,似从天外飞来登临一根枝梢;又如“鸳鸯戏水”中的两只并排戏水的鸳鸯,尾巴高翘,胸脯前挺,颈项自然地弯向对方,似在亲热交谈,而胸脯下则簇拥着几道被荡漾起的水波。也许是我太喜欢这些花鸟了,便觉这些花鸟作品要比那些人物作品好得多。我边看边想,这些东西装裱起来放到城里去卖,肯定能卖出好价钱。可惜,它们窝在这深山沟里,像那只登枝的喜鹊,永远飞不出远山,生命白白可惜了。

我问:“你这手艺,跟谁学的呀!”

她又是一笑:“跟我奶奶。”

“那你奶奶……”

“早就过世了。”

我不便再问,低了头看画。

4

我万万不会料到,在我被拐卖的最艰难的环境下,竟然能遇到一位我至死也难以忘怀的知心朋友。这位朋友,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伸出她温暖柔弱的手,无私地援助了我;而因了我,她过早地离了人世,把年轻的生命和艺术才华葬于大山深处。

每每想起她,我便潸然泪下。

这位朋友,就是村长的老婆林杏花。

“林杏花”这个名字,是她与我交上了朋友之后她告诉我的。她说她哇哇哭着来到人世间,她家门前的一株杏树枝头花儿开得正旺,父母便给她取名杏花,成人之后,在名前加上姓,便是她的大名了。

我俩能成为朋友,不仅因为性格上有共同之处,而且我们各自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极其苦难的人生经历。

那次看过她的剪纸后,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并对她的身世产生了兴趣。我不明白,对于一个一天学堂也没进过的深山女子,内心有着怎样一种不为人知的灵性,凭一把剪刀,剪出一个绚丽多彩的艺术世界?我也不明白,一个美貌端庄、玲珑剔透的女子,为何嫁给一个其丑无比的“火烧头”?

再次见到她时,我暂时忘却了我心中的苦难,变得开朗大方起来。我亲切地称她为姐。我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该称呼你啥,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就叫你姐。”

她依旧嫣然一笑:“叫姐最好了,我也想认你做妹妹呢。你看我整天守在这个破窑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真是憋闷死了。我听我男人说,你这个妹子还是个高中生呢!高中生多有文化呀,懂得的事肯定很多,你跟我多讲讲,让我也长长见识……”

她说着,突然长叹一声:“唉,真是见鬼了,我咋也想不通,你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咋就糊里糊涂被人骗到这穷山旮旯来了?多可惜,多不值呀!”

我被骗到这山里之后,没有一个人这样问过我,也没有一个人怜悯我、替我惋惜。就连那个同样被骗的张大顺的老婆郭春梅,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还一味地让我顺从,好似她的被骗是一种荣耀。此时,林杏花近乎亲人般的这一声感叹,似是打翻了我心中的胆汁瓶,苦水唰地流出眼眶,雨水般滴落而下。

她见我落泪,慌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连声说:“哎呀,我不该这样问,不该这样问,我伤你的心了,太伤你的心了……”

我说:“姐,我不怪你,你问得好,我正想让心里的苦水往外流一流呢,流一流我就觉得舒畅些。高中生是有知识,可有知识却经不得风雨吹打,就像那翅膀未硬的鸟,在飞不高时,却硬要飞,还不被风雨打落?”

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手心透出一股暖流。接着,我把我的身世以及如何被骗的整个经历滔滔不绝地倾诉而出。她听着,禁不住一声声感叹,听到最后,也悲伤地哭起来。

她说:“妹子,你苦,其实,我比你更苦。虽说你的亲大亲妈把你给扔了,可抱养你的两个老人疼爱你,这就够了,要不是你不听话糊里糊涂外出被拐卖到这里,你活得好着呢,一点也不苦,可我,唉……”

之后,她诉说了她的一切,说到悲哀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感伤得我也泪流不止。

原来,她与我有着同样的遭遇——被拐骗而来,只是被拐骗的形式不同罢了。她的家在当地邻乡一个名叫望水的村落,她长大成人后,爱上了同村一位生得十分英俊的后生,可爹妈死活不赞成,理由只有一个:后生家穷,掏不出两万元钱的彩礼。后来那后生的父母将不满十八岁的女儿许配于人,才凑够钱数,于是两人成婚。可惜天不作美,也是那后生身体不争气,他们婚后不到半年光景,那后生不幸得了尿毒症。她陪男人到省城一家大医院救治,医院大夫说只有换肾才能挽救她男人的性命。可换肾少说也得二十万元。一来钱无法筹够,二来等不上合适肾源,她只好把自己的一个肾给了男人。夫妻间肾配型成功概率极低,可偏偏他俩相吻合,看来这也是缘分。男人换上了她的肾,很快就好了。可一年之后,男人又得了另一种病——过敏性哮喘。那病好时跟常人没啥两样,可发作起来,憋得大口喘息都缓不过气来。一次发病,在急送医院的途中憋断了气。男人走了——带着她的一个肾走了,也欠下一屁股债走了。为了还债,她不得不再次嫁人。嫁的这个人,便是王烧头。她说,王烧头要不是用蒙骗术蒙骗了她,她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嫁给他。王烧头前去提亲、娶亲时,都是让他弟弟做替身,到了晚上闹洞房,她才明白她嫁给了一个歪鼻斜眼的烧头人。哭闹无济于事,只能认命——自己毕竟是个嫁过人的人,即使不嫁给王烧头,嫁的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让她悲伤的是,王烧头娶了她,却拿她不当人看,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除了嫌她是个二手货外,还嫌她不会生娃娃,是个母骡子。王烧头说,她不会生娃娃,就是因为她把一个肾给了死鬼,那个死鬼把她的灵魂连同胎气都带走了,他娶了她,等于娶了一个木头疙瘩。

杏花姐说到最后,擦干泪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其实王烧头说得一点没错,我的那个早死的死鬼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不仅是我的灵魂,还有我的肉身。至今,我还常常跟他在梦中作乐。至于王烧头,哼,我是一点也不情愿,他硬逼我,我就给他个凉身子,任凭他作弄,我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

我的心被感染着,深深地感染着,包括她的痛苦,她的悲伤,她的深恋,还有她的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快乐。

她说:“妹子,你是不知道,我和我的男人杨俊生是唱着情歌拉的手,也是唱着情歌亲的口。我们拉手的地点在村前打谷场的麦垛后,亲口的地点也是在那搭。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唱的情歌是我们陕北一首有名的‘信天游’,歌名叫《老祖宗留下人爱人》。妹子,你想听吗?想听我就唱给你听。”

我见这时的她,已忘却了她的所有苦难,完全陶醉于她初恋的甜蜜中。我说:“你唱吧,尽情地唱吧,我想听。”

她清了清嗓子,扬首唱起来:

天上的那个星星凑对对

人人都有干妹妹

骑上骆驼风头头高

人里头数上咱俩好上好

六月里红花腊月那个风

老祖宗留下人爱人

5

自从和林杏花交上姐妹后,我的日子有了暖意,只要和她在一起,我们就有说不完的话,心情也随之变得愉悦起来。她教我剪纸,教我学唱“信天游”。她肚子里装的歌很多,大多是一些情歌,包括那首人人都会哼唱的《走西口》。我在为她天赋的才艺感到庆幸时,更多的是替她惋惜,惋惜上天给了她上好的容貌和过人的才华,却也把过多的不幸抛给了她,让她羸弱的身躯背负起难以承载的苦难。庆幸的是,她没有被苦难压倒,坚强地挺着,用她所喜爱的剪纸艺术和民歌支撑着不屈的生命。

她在教我学唱“信天游”时,问我喜欢唱什么歌,并要我也唱给她听,教她学唱。我如实告诉她我喜欢唱流行歌曲,并即兴唱给她听。那天,我有感而发,唱起了邓丽君的原唱歌曲《小村之恋》:

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

依偎着小村庄,

蓝蓝的天空,

阵阵的花香,

怎不叫人为你向往。

啊,问故乡,问故乡别来是否无恙,

我时常时常地想念你,

我愿意回到你身旁。

美丽的村庄,美丽的风光,

你常出现在我的梦乡。

我唱着唱着,情不自禁想起了我的故乡。啊,我碧绿的、平展如镜的河套平原,我慈祥善良的爹娘,我亲爱的哥哥姐姐,还有我家庭院的两棵老树。你们……你们,真的是别来无恙吗?

我直唱得泪流满面。

这天,杏花姐突然对我说:“妹子,今儿个下午姐不能陪你拉话啦,我得下厨房弄几个菜去,王烧头请人晚上来家喝酒。”

我说:“我帮帮你吧,我们边干活边拉话儿。”

我们下了厨。

干着活,我问她:“姐,你的那些剪纸花鸟,还有人物,就是剪好藏在盒子里,没拿到外边去展示一下吗?”

她说展是展过,但没到过大地方。还是在她当姑娘的时候,乡文化站举办了一次剪纸艺术展览会,她的三十幅作品入展。听说那次展览会吸引了不少外地的喜爱者,她的作品全部被买走了。之后,又有不少人陆续找上门来买。自从她嫁给了王烧头,来买的人就少了,可能与村子边远有关。

我说:“你卖得太贱了,那些人将你的东西买走,装裱一下,几百元都值。”

她说:“没办法,谁叫俺生在这又穷又边远的深山沟呢。”

我说:“你就没想到出去吗?出去到城里租个小店,专营你的剪纸艺术,不定你会有大出息呢。”

她一边将一把酸菜放到一个清水盆里用手抓捏着清洗,一边很形象地回答我:“你看我能出得去吗?自从嫁给王烧头,我就是这腌菜缸中的酸菜,整天泡在酸水里脱不了身,别人想起,抓一把洗一洗,一吃了事,哪有个出头之日呀!”

我把一根剥好的葱放到案板上,跟她逗乐:“你说得一点不对——你哪里是酸菜呀,你就是我剥好的这根葱,又白又嫩,内心还是翠绿的,既漂亮又讨人喜。只不过你被最上层的老皮包裹着,皮上有土,颜色也黑。那皮,就是你所在的大山,大山阻隔了你,包裹了你,让你的美丽和才华无法展现,如果你能摆脱大山,就等于我给这根葱剥了外皮,你的美丽就会全部展现了。”

说完这话,我忽然惊呆了。我哪来的这样好的灵感驱动,生出了这样美妙的形象比喻。这比喻,放到她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然而,她却矢口否认:“妹子,瞧你的嘴巴多能说,多会夸奖人,酸菜就是酸菜,啥时也成不了白葱。我早想过了,我之所以有那么多的苦难,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是酸菜命。”

我说:“你不要太悲观,你还年轻,终有出头之日。只是你们这里类似举办剪纸艺术展览会的活动搞得太少了,你展示才华的机会也就太少了。既然你娘家的乡上能举办展览会,你男人作为村长,咋不建议咱乡上也搞个剪纸艺术展览呢?”

她把清洗出来的酸菜放到案板上切,一刀一刀切得很匀称。“他才不管什么剪纸不剪纸呢,他就管他的秦腔演唱,农闲遇到个什么节日,串通起一伙爱唱秦腔的,鼓捣一个秦腔演唱会,红火上一阵子。”

听她的口气,虽是对王烧头不搞剪纸活动有怨恨,但对搞秦腔演唱会也感兴趣。我问:“他搞演唱会,你也参加吗?”

她把切好的酸菜盛到一个大碗里,翻出几个土豆放到水里洗。“参加。王烧头也喜欢我参加。”

我接过洗菜盆帮她洗,她转身去点灶火。“你去了,也唱秦腔吗?”

“我才不唱那驴吼马叫的玩意呢,我唱我的‘信天游’,乡亲们都喜欢听我唱‘信天游’,听到好处,使劲拍巴掌,拍得我心花怒放。”

我说:“那阵子,大概是你最高兴的时刻了。”

她望着灶膛燃起的通红的火苗,放低了声调:“高兴是高兴,可每唱一回,都受一回气。”

我问她这又是唱的那出戏?她悲悲戚戚讲了缘由。

原来,这事皆出在王烧头身上。王烧头每次搞秦腔演唱会都带林杏花去,目的是为展示自个儿婆姨的美丽。可每次回家的路上,王烧头醋意大发,问杏花在唱那些情歌时,想没想到她的前夫男人杨俊生。杏花见他无聊至极,直言相告:不想是假,想才是真,不然歌不会唱得那样好。这样说来,换来的不是巴掌掴便是脚踢。一次,她竟被打得晕死过去,差点一跟头栽下崖底。她说,因为经历的灾祸过多,每次灾祸来临,她都禁不住一阵紧张,久而久之,落下个一紧张就眩晕的毛病。

说着话,几道下酒菜便做好了。山里没有新鲜蔬菜,做菜全凭土豆、豆腐、粉条、腌酸菜。就这几样东西,经她的手一鼓捣,竟也弄出几道像模像样的可口菜来——酸菜炒羊肉、粉条豆腐猪肉一锅烩、土豆鸡块、山芋糊糊、炒土豆丝、鸡蛋煎饼……我尝了尝那道将羊肉、酸菜、粉条、土豆放到一齐熬成的山芋糊糊,酸中带辣,辣中和面,面中有香,竟是那般鲜美爽口!

我说:“你看你这双巧手,既能操剪刀剪纸,又能操切刀做饭,放到哪儿,能把你饿下?——你家里可是常来人喝酒吃你做的菜?”

她说:“也不常来,一月半月来一次,来的人无非是各居民小组的组长,还有王烧头的几个爱吼唱秦腔的狗朋友。他们来喝酒,王烧头并不吃亏——那个被烧干了头的贼骨头贼着呢——人来时,这个拎瓶酒,那个拿条烟,这个带几瓶罐头,那个提只鸡,最不济的,也会揣几包花生米来。”

“他们来喝酒,总有个说法吧。”

“没啥说法,就是图热闹、解心慌。可今天大概有个来头。”

“啥来头?”

“午晌,我听王烧头跟一个来家的居民小组长说,村里好不容易娶来个有文化的高中生,他想让各组的组长来见识一下,以后当个村妇女主任啥的,让叉八村也光彩一下。”

说半天,今晚这场酒是冲我来的,我的头立马大了。我说:“我得躲,我又不是墙上的画瓶中的花,任人随意摆弄。”

她说:“好妹子哩,你能躲到哪里去?你我都是人家案板上的一块肉,想剁就剁、想切就切,你就认命吧。”

天黑下来的时候,客人们陆续来家了。正如林杏花所说,他们的手都没空着,这个一条烟那个一瓶酒。王烧头也是天黑下来时归家的,不知他一下午都在外忙活啥。他一进院子,就冲灶房喊:“我说婆姨,你把菜都弄齐了吧,弄齐了就往桌上端,别让客人来了都空坐着。”喊声未落推门进了窑,看我也在灶间忙着,立马咧嘴冲我笑起来:“嘿,这于妹妹也下厨房帮忙来了,怪道我一进院子就闻到了香气。这几个菜,哪个是你弄的?”

我没好气地说:“我没弄,我只是闲得慌站在这跟我姐拉拉话。”

他并不生气,话中依然带着挑逗味:“没弄?没弄这些菜也是香的——你往这儿一站,体香就溶到菜中去了。”

林杏花见他撩骚,也生气了,斥责道:“你这是咋着了?这妹子才来没几天,你就跟人家没正经撩骚,你还算个人吗?”

王烧头说:“看看看,我不过跟她说了几句话,你的醋劲就上来了。”

林杏花说:“稀罕死了,瞧你那样儿,还值得人吃醋?我是替这妹子打不平。”

王烧头说:“行行行,算你行,看在这妹子的面上,今天不跟你计较。”说着,转身冲我笑了下,对我说:“于妹子,今晚你得入席。说实在的,要不是你,今晚这个酒桌我是说啥也不摆的——叉八村娶来个高中生,能不让人稀罕吗?”

我简直盛怒了。我说:“你别狗嘴里吐象牙,我是让娶来的吗?叉八村的人坏了良心,首先是你这个村长坏了良心!你替政府办事,对拐卖人口的坏人不但不揭露、不惩治,还包庇、保护,你等着吧,有你遭罪的那一天。”

他倒不怒,仍旧嘻嘻哈哈笑。“小妹子,别气,别气,生那么大的气干啥,气大伤身。什么娶不娶拐不拐的,反正都是来给男人做婆姨,有能耐,别转生个女人,你生来就让你爹妈给你安上个鸡巴巴。”

他越说越难听,我索性不理他。

客人来齐了,酒菜全部上桌了。王烧头让我也入席,我不依,他就向我使横。他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是拿绳子捆,也要把你捆到桌面上去。”

想到王烧头的蛮横,我屈从了。但我提出一个条件,我说:“我入席可以,但杏花姐得陪着我。”

就这样,这晚,我和杏花姐都上了席面。

前来喝酒的客人都是各组居民组组长,张大顺自然也在其中。入席时王烧头要挨着我坐,张大顺却抢先占了那个位置。席中他频频替我喝酒,我方明白他是意欲保护我——怕我喝醉,让我始终清醒着。

酒喝到高潮时,他们起哄,先让杏花姐唱“信天游”,杏花姐唱罢两曲,接着便让我唱。在这种环境下,我心中苦得直想落泪,哪有心思唱歌?我死活不唱,他们就逼,说不唱就须喝三大杯罚酒,罚酒不喝,就扳开嘴硬灌。被逼无奈,我只好唱了。我选了一首能宣泄怨愤的歌——京剧唱段《只盼着深山出太阳》,我把歌唱变成宣泄、变成怒火;我把当初拐卖我的贩子当做杀我祖母掳我爹娘的匪徒。当唱到最后几句“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只盼着讨清八年血泪账,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枪飞上山冈杀尽豺狼”时,我激情大发眼中喷火,直把一腔愤怒泼向酒桌。王烧头等人觉不出端倪,还一个劲地喝彩拍巴掌。

我唱罢,王烧头自告奋勇,说他也要露一手。也别说,他的秦腔真是唱得有板有眼。他不光唱,还表演。他唱的是《李逵探母》。他先用假嗓子扮唱李母,然后回归男音唱李逵。我觉得他的假嗓子女音比男音唱得好。这个王烧头,这个丑八怪,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这高招。他把李母见到儿子时的情景,唱得真切感人。

……

铁牛孩儿回家转

泪虽干今日里又涟涟

自从娇儿你离家园

为娘时刻就挂在心田

哪一天不哭你几百遍

哪一夜不哭儿到五更天

哭来哭去哭坏了眼

……

他这一唱,我自然想起了我的千里之外的母亲。那时节我并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我要是知道,我不定会悲痛成啥样子。我想,我被拐卖到这山里已是大半年了,她肯定也像李逵的母亲一样,日日盼望、夜夜思念,每天不知要哭多少遍,思念不断泪水不断。她怕是也如李逵的母亲,哭坏了身子,哭坏了眼睛。想到此,我禁不住放声大哭。我哭喊着:“妈,我的妈,你快来救我,救救你的女儿吧……”

我这一哭,酒场大乱,王烧头的秦腔也唱不成了。他们只好让杏花姐扶我到隔壁窑去睡觉。

6

由于思念母亲、思念家人,我一夜没睡,直到天傍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正迷糊着,杏花姐来唤我吃早饭。我穿戴好洗罢脸,她已把一盘点心放到我面前让我吃,说是昨晚一个酒客买来的。我见她两眼肿胀一副倦怠样,问她昨夜是不是也没睡好。她说她根本就没睡。她最怕王烧头喝酒,只要他喝了酒,就一整夜不消停地折腾她,折腾够了,天亮时人家猪一样呼呼大睡。她得起来收拾昨晚的残羹剩碟,还得喂猪喂鸡喂骡马,还得给王烧头做午饭。

吃罢早饭,我也无法坐得住,下厨烧火,帮她煮猪食。

眼看太阳都快蹿上中天了,王烧头才懒洋洋下炕出了窑。他让杏花姐给他弄了点吃的吃下,便支使杏花姐将昨晚客人们送的烟酒罐头再送回村商店去。我明白这其中的奥秘——王烧头将收受的礼物交给村商店替他代卖。杏花姐早就告诉过我,在村里开商店做生意的是王烧头的弟弟。王烧头请一次客,不但不赔钱还赚钱,不仅自己赚,他弟弟也跟着赚。他之所以能当上村长,首先是仰仗县上有个当官的叔叔,再就是靠他的开商店的弟弟送礼上下巴结人,还有一条是他有一副好嗓子唱秦腔博得村人欢心。

你看王烧头,当了个比芝麻绿豆还小的村官,就能从中捞油水。这正应了我们河套地区的一句俗话:大小当个官,强似卖酒烟。

杏花姐前脚一走,王烧头后脚就进了我住的偏窑。他进窑就一屁股坐在炕上不走了,说出的话令人作呕:“妹子,哥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哥真真是爱上你啦,打从见你第一面时就爱上你啦,你就嫁给哥吧,嫁给哥哥跟你好好过日子。”

我恨得冷气直往头上冒,一时不知回应他一句什么话才能解恨,憋了半晌,才想出一句:“你昨晚喝醉酒了大概糊里糊涂睡到驴圈里了吧?”

他并不生气,厚颜无耻地笑着:“好妹子,我清醒着呢,我昨晚也没醉,一直清醒着呢。自从见了你,我就思谋着要跟林杏花那婊子儿离婚,离了娶你。别看林杏花长得人模狗样的,可中看不中用。不瞒你说,自从娶了她,我夜夜犁田,可子儿撒进去,一颗苗也长不出来——她是个揣骡子你知道不知道?她要不是揣骡子她嫁给杨俊生那狗日的就该结子啦,可她连半个子儿也不给人家屙,你说我娶个揣骡子有啥用。你就嫁给我吧——你落到这山沟里,嫁谁不是嫁呢?嫁给我,要比嫁张石柱强百倍。我大小是个村长,再让你把妇女主任当上,那咱俩就都成村干部啦,里里外外都光彩……”

我的肺都快给气炸了。我跑过去一把将他从炕上拽下,使劲往窑外推,边推边骂:“你快滚出去,你这个流氓无赖,你根本不配跟我说话。”

不想他就势抓住我的手,身子死死堵在门边,推也推不动。“嘿,这妹子看上去柔柔的,不想还挺泼哩。你先别凶,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不想在这山里待,这不要紧,只要你嫁给我,我就放你走,咱俩一齐走,我也不想在这山里待呢……”

他把我的手越抓越紧,还把身子往前倾,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急得直跳,大声叫骂:“放开我,不然我可就咬了……”

我真的低头去咬。他松了手。

可他堵在门边,依旧臭话连篇:“你不要以为我骗你,我真的是爱死你了,真的想带你走出山去。你这妹子是读过书的人,你咋就看不明白呢?在这村里,我是唯一能救你出山的人,只要你听我的话,顺从我,一切我都能替你办到。来吧,扑到哥的怀里来,让哥抱抱你、亲亲你……”

他返身插上了门闩。

我愤怒地瞪着他,顺手抓起脚下一个马扎。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的狗汪汪叫起来,且叫得凶。王烧头知道来人了,拉开门闩,开门出了窑。

我一头趴到炕上,呜呜哭起来。

我哭我的悲哀,哭我的不幸。我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漂亮女子,沦落到这穷山沟里来,贱得不如一头驴,任人拿捏,任人糟践。苦海无边,哪里是我登临的岸呢?

直到杏花姐回来,我才有了一点安全感。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王烧头离家外出办事,我才抱着杏花姐哭诉了我的不幸。

我想,杏花姐听罢我的哭诉,定会像我一样怒火中烧。可她却显得十分平静,并且说出一句同情王烧头的话来:“唉,他内心也苦呢,他想娶你带你走也许是真的。”

我不解,茫然望着她:“这是咋说呢?”

“他早就说要跟我离婚,离了另娶女人。在这山里,谁要是没个一男半女,那就别想在人面前抬起头来。我不能给人家生娃,又是二婚,人家自然就不把我当人看了,想蹬了我另娶一个女人也情有可原。可他不该把眼睛盯在你身上,你已是张石柱的人了——你嫁给张石柱屈是屈,可大面上还能过得去,论相貌论品行都过得去。可他是什么人?既没品行又没相貌,丑得癞蛤蟆似的,猪狗不如。他咋就不照镜子瞧瞧自个儿是谁?狗屎一堆,还想往鲜花上蹭。”

说完这些,她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口中喃喃:“妹子,你苦呢,真是苦呢,我都替你着急。王烧头带你出山,肯定能把你带出去,可你跟了他会有什么好呢?他带你走,还不如我带你走,我把你带出山去,我也不回来了,随便找个地方神着,神到哪搭也比神在王烧头家强。”

我听到她说出最后那几句话时,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抑或是我眼前出现了幻觉。当我确认那话是真而不是假时,我便觉得我在苦海中抓到了救命的船舷,又觉黑云压顶的当空透出了光亮。我抓住她的手,激情冲动又不敢大声说话:“姐,你真有带我走的心思?你要是真有就再好不过了。”许久,我又说:“我们出了山,我就花钱在县城给你租一套门面房让你搞剪纸,咱俩一起经营那个门面,日子过得肯定好。”

杏花姐说:“我出去了,倒不在乎怎么活,混得好我就在外边混;混得不好,大不了我再回来,回来王烧头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关键是你,你太可怜了。你爹妈养你不容易,你念书学文化也不容易,我不能眼看着你神在这里受苦受难。可这样,就有点对不住张家父子啦!”

我只怕抓到手的一点希望瞬间从手中溜走,忙得边抓她的手边说:“这个不要紧,只要出去了,我就有办法让他们不吃亏。我会给他们寄一笔钱来,钱的数目会远远超出他们买我的钱。”

杏花姐看出了我急迫而又怕她改变主意的心情,忙安慰:“妹子,你别怕,也不要着急,我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就不会改变。其实,在你没来之前,我就想走,只是寻不到机会,又怕出去了只身一人不好找出路。你来了,咱俩一起走,也好做个伴。”

我别提有多激动了。穷途末路,山高水远——我在无法逆转的困境中遇到了救星,遇到了菩萨。王烧头图谋不轨,把我糊弄到他家来,这事看起来很糟糕,却让我在他家中遇到了林杏花这个好人。我该感谢谁呢?感谢苍天还是感谢大地?或许都该感谢,或许都不该感谢,唯独该感谢的,就是林杏花这个活菩萨。

我跪在杏花姐的面前,给她磕了一个头。

杏花姐扶起我,说:“妹子,你行这个大礼,姐可是承受不起。你不该拜我,我们该出去一块拜拜天、拜拜地,让天地护佑咱早离苦海,平安出山。”

那时节我俩手牵手走出窑洞。出了窑洞,我发觉天不知在啥时变了,变得湛蓝如洗;山也不知在啥时变得绿草茵茵了。其实,天一直蓝着,山被一场透雨浇过后,也早已绿了,只是过去我的心被浓浓的阴霾包裹着,无视天地亮色。我和杏花姐就那样跪在门前一道山梁上,向湛蓝的天叩了三个头,又向葱绿的地叩了三个头。

之后,我们回到窑中,详细商订了我们的出逃计划。

7

王烧头把我拐到他家来是个阴谋。既然是阴谋,那么,他在拐我之前,就已谋划出达到目的的每一个具体步骤了。关于这个,我和杏花姐早已料到。可我们的出逃计划还是实施得晚了一步,让王烧头阴谋中的一个环节给破坏了,王烧头的手段高超而又恶毒。

这天早上,王烧头让杏花姐马上回一趟她原来的婆家去办理户口。杏花姐说:“我嫁过来三年了,三年天气你都没提转户口的事,今天哪根筋抽的,偏要立马去办户口?”

王烧头说:“叫你去办你就去办,臭娘们整天钻在家里屁事不懂,嘴还贼硬。”接着,极不耐烦地讲了理由。

他说最近上边制定下发了一个优惠政策,谁家的承包地改种庄稼为林木,就拨给谁家一笔扶助款。名额有限,这个好事让他抢了先,他已把申请表递上去了。可这事要报家里的人头数,报人头数就得拿户口本。他与林杏花结了婚,可户口还留在原来的婆家没转过来,他说这事得急着办,否则那笔扶助款要泡汤。

杏花姐说:“办户口得跑派出所,我一个女人家,从未出门办过事,要办还是你去办!”

王烧头说:“快闭上你的臭嘴吧,什么从未出门办过事,上西安捐肾的大事你都办过,这点小事你就办不了了?”

杏花姐无奈,只好走人。走时,安慰我不要害怕,她可能隔日就能回来。

我怎么能不害怕呢?一只狼放在身边,虎视眈眈盯着你,随时都有扑上来咬断你喉咙的可能,说不害怕就真不害怕吗?

果然,杏花姐一走,王烧头就对我不恭起来。他竭尽赖皮之赖能,对我百般纠缠。先是让我随他学唱秦腔,见我不从,又让我教他唱京剧。他说那天晚上我的那一段《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唱得真是棒极了,他酒没喝醉反倒给听醉了。见我还是不从,便自个儿在那里唱,唱罢,就又说些爱我娶我带我走的无聊屁话。我说:“你不要在这耍贫嘴卖好,你要真心爱我,就得拿出行动来。你把你的老婆支走了,这空空的一个院子,连陪伴我的人都没有一个。你去找个女人来陪陪我,也算是你向我尽了一个情。”

我这样说的目的,自然是想逃过他的纠缠。如果真有个女人来,我会留她陪我过夜,有个女人陪伴,自然安全多了,王烧头即使是禽兽,也会有所顾忌。

我想,我的话可能白说了,王烧头不是个愚人,他贼着呢。谁想他思谋了一下,却欣然答应了。

我不晓得这里面会出什么“弯弯绕”,可王烧头就是耍了“弯弯绕”。

他出去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果然找来一个女人,还一口一个“婶子”地叫,叫得蛮亲热。

女人四十左右年纪,生得矮矮胖胖的,脸色也黑,但眉眼却也和善。

女人来后,一直陪我在窑内拉话,说些不咸不淡的事。

天黑了,女人也不走,陪我睡。

我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里。

岂不知,我十分愚蠢地被王烧头套进了圈套里。

睡到半夜,我听那女人悄悄翻身坐了起来,我问她起来做啥,她说肚子憋,要出门大解。我信以为真,半醒半睡地等她归窑,等了老大一会儿,她果真归来了,还返身插上了门。可我又觉得不对劲,进窑来的人喘气很粗,脚步也重,不像是先前的女人,倒像是个男人。我慌忙坐起,借着从窗棂透进窑的一丝星光,我断定来人是王烧头,原来,王烧头与那女人定下了偷梁换柱之术。我大喊:“王烧头,你想干什么?”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喊声未落,门被谁咚一脚踢开了,接着冲进两个人,举棒朝王烧头的脑袋就是一家伙,只听王烧头“哎哟”一声叫,像一个装满货物的口袋轰然倒下了。就听挥棍子的人怒声骂道:“狗日的王烧头,你果然没安好心,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听声音,我断出是张大顺。接着,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一个让我耳热心跳的声音:“月姣,别怕,我是张石柱,我跟我哥来救你。”

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柱和张大顺咋就在关键时候出现了?

后来才知道,我能在危情来临时获救,也是杏花姐的功劳。杏花姐早就看出王烧头对我图谋不轨,在去前夫婆家时,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张石柱家。石柱得到信息,慌忙去找张大顺商量,两人趁夜黑时来到王烧头家,先扔了几块蘸了酒的肉让狗吃了,等狗醉之后,悄悄潜入堆放柴火的破窑内,这才……

张大顺打倒王烧头后,石柱擦燃一根火柴点亮蜡烛。兄弟俩找出一根绳子欲将王烧头捆了送乡派出所,在搬动王烧头的胳膊时,王烧头杀猪样喊叫起来,这才知道王烧头的一条胳膊被打断了。王烧头跪在地上咚咚咚直磕头,请求石柱饶他一回。可是,这个赖皮很快就醒悟过来。他说张石柱若把他送派出所公了此事,张石柱也难逃干系。论罪,他王烧头也不过是个强奸未遂,可张石柱却是拐卖人口的大罪,事情败露,若再连带出村里所有买卖人口案,法律饶不了他,众乡亲也饶不了他。看在都是同村乡亲的分上,他请求私了。张家兄弟考虑再三,只好同意私了。私了的等价条件是:王烧头一条胳膊算是白断了,张家兄弟替他保密、隐瞒,就说他夜黑归家的路上一脚踩空跌了崖。王烧头还请求张大顺明天陪他上县城医院接骨疗伤。他的理由是:张大顺若不陪他去,人家医院大夫也不会相信他是失足滚了崖。

当晚,石柱就要带我回家。我也想立即回去,可转念一想,我这一走,我和杏花姐的出逃计划就会落空。我说:“石柱,我不能走,要走也得等两天才能走。我一走,林杏花回来,我咋个向人家解释?你们打伤王烧头的事也不好隐瞒了。我还是留两天吧,等林杏花回来,你再来接我。”

张石柱觉得在理,便不勉强。

第二天,王烧头便由张大顺陪着上县城医院接骨头疗伤去了。

杏花姐也是在这天的半下午回来的。她一进门,我便把她走后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听了,并不吃惊,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可王烧头的胳膊被打断,这事她没料到。她不但对王烧头断臂没有表示出一点同情和怜悯,反而显得很兴奋。她说:“张大顺的这一棍子打得真是太好了,他上县城医院接胳膊,不住个三天两日是回不来的。他这一走,就给咱俩留下出逃的机会啦。”

我何尝不这样想呢?打从王烧头一走,我就急切盼她归来——归来后实施我们的出逃计划。

8

我和杏花姐把出逃时间定在黎明时分。

按杏花姐的构想,黎明时分出逃有三大好处:其一,出村时天还黑着,村人无从察觉,等走出村子踏上陌路,天已亮了,东南西北分得清,不致迷路。其二,那时的狗,大都放松了警觉,也习惯了村人早起走动,并不追咬。其三,万一遇上了早起下地的村人,也好推辞,就说早起赶路上县城医院看望跌伤的王烧头。

糟糕的是,由于兴奋激动,由于紧张,又由于盼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俩谁都没能入睡,都大睁着眼,心一阵一阵怦怦慌跳。临到走时,体力已耗去大半,头也懵懵作疼,都感到有点眩晕。杏花姐说:“我咋感到心老是慌慌地跳,想稳也稳不下来,要是有几颗镇静药吃上就好了,昨天我路过一个小药铺,咋就没想起买瓶镇静药呢?”

但无论咋样,我们还是要走。

黎明前的天,锅底一般黑。走出窑洞,无边的黑暗便兜头把我俩罩住了,一股透体的凉气也兜头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杏花姐牵着我的手,轻轻走出院落,轻轻拐过门前一道梁,缓缓下了坡。没听到狗叫,四周一片寂静。我俩都感庆幸,都小心地迈着步。黑暗遮蔽了村庄,也遮蔽了山梁山沟,同时也把近在身前的曲曲拐拐的山路遮蔽得模模糊糊。我们谨慎地迈动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心也慌慌地跳着。心慌跳,腿就打软。我们都十分恨自己,恨那稳不住的心跳。正走着,不知谁家的公鸡,突然引颈发出一声长鸣,长鸣立刻引起了群鸡的呼应,片刻,鸡鸣声四起,声声嘹亮。鸡的鸣叫预示着天亮,也给我俩壮了胆。路虽模糊不清,但我们的脚步加快了。

可就在这时,不知哪位早起的汉子,怪不拉叽地冲着黑暗吼了一嗓子。也许是个疯子疯吼,也许是早起练唱秦腔的晨吼。这一声吼,来得太突然、太急迫,简直把我俩的魂魄都吼散了。我打个激灵,心在紧张的同时,大脑也在瞬时失去了知觉。当我从瞬间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时,眼前的杏花姐却消逝不见了。我唤:“姐呀,你咋不见了,你躲哪去了?……”唤又不敢大声唤。可唤了半天,还是不见她的面,唤声引来一片狗叫。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浑身一个劲地颤抖着。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定要镇定下来。为强迫镇定,我抱头蹲了下来。在近距离下,我看清了脚下的路面。这是一条只有两米宽的小路,路的左侧是黑糊糊的山,而右侧,则是望不到底的深沟。我的脑中呼地划出一个闪念:杏花姐可能滚到崖下去了。她不是一紧张就眩晕吗?她紧张了,眩晕了,身子一歪跌到崖下了——就在我也紧张眩晕的那一瞬栽到崖下了。我的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头嗡地一声似乎爆裂了。在短暂的休克之后,我不顾一切呼叫起来:“来人呀,救命呀,有人滚崖了……”

我的呼叫引来一片狗吠,却不见人来。我怕得要死,真想也一头栽下崖去。

恍惚中,觉得有人向我跑过来了,天也似是在那一刻放亮了。陆续跑来的人紧张地向我询问情况,随后,便探路到崖下去找人。

果然,杏花姐滚崖了。她可能一头栽下去就断了气,人们在崖下找到她时,她已没有一点气息了。

杏花姐死了。为救我,她死了。

可我又不能说她是为我而死。如果那样,叉八村人是饶不了我的。

我只能将真相隐瞒,慌说她让我陪伴她起早赶路到乡上乘车前往县城医院看望王烧头。

人命关天,我却撒了弥天大谎。

罪孽啊,罪孽!我把罪孽造大了!

9

杏花姐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她不幸跌崖摔死,惊动了整个叉八村,前来吊唁的村民三天未断,将她家院落围得水泄不通,有不少女人在棺椁前哭昏过去,许多男人也泪湿眼窝。女人们的哭辞惊人的相似:杏花啊,我们再也看不到你剪的窗花了,你的手艺还没给咱传全呢,你咋就走了?你别走,你快起来,快起来给咱唱个曲子听,你的曲子唱得多好啊……

他们是太思念杏花姐了,杏花姐几乎给叉八村所有的人家剪过窗花,叉八村的男女老少无一没听过她的信天游。

她的娘家亲人,她的前夫婆婆,都哭倒在棺椁前。

别看王烧头在杏花姐生前拿她不当人看,她这一走,他也受不了了,哭起来雷吼一般。右臂打着石膏吊着绷带,只把个左手拍打着棺椁,哭喊着要同她一块儿走。

我跪伏在灵前,直把泪水都要哭干了。

下葬那天,叉八村六个自然村的村民几乎倾巢出动为她送行,弯弯的山道上,队伍排了几百米长。

10

杏花姐下葬后,我跪趴在坟前,几番哭死过去,几番被人唤醒,身躯乏力瘫软得站都无法站立了。张石柱请人用一块木板将我抬回家中。

我病倒了。

一连七八天光景,我几乎咽不下一口饭食,整天以泪洗面,昏昏沉睡。

我病倒的原因除了极度悲伤外,还有一个致命的打击——我在杏花姐的死因上撒了谎。对一个死者撒谎,最是大逆不道。我年纪轻轻,却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情。我是因心而病。心病不除身病难愈。

我也猜想,我的谎言可能是被一些人识破了。谁会相信林杏花那样一个聪明人,会带着一个被拐来的尚未养乖的女人外出呢?那不是放鸟归林放虎归山吗?他们识破了不说,错把谎言当真言。可能王烧头也早看破了。他也是错把谎言当真言,让杏花姐背一个好名声走——不是背叛男人出逃,而是心疼男人放不下男人,上县城医院看望男人。对于一个死者,有什么不能宽容的呢?

半月过去之后,我才能下地走动。

张家父子先是替我着急,尽拿好话安慰;石柱更是日夜陪伴身前不挪离一步,直到我能下炕走动,他才下地去忙被耽搁了的农活。

正如我所料想的,村人是不会轻易相信我的谎言的,张家父子也一样。

这天,因为思念杏花姐,我便对张石柱说:“如果地里不忙的话,你去一趟王烧头家,去将林杏花的两册剪纸借来我看看。”

两册剪纸是杏花姐留下的唯一遗物,重温剪册,以寄哀思。

石柱推辞不肯去。他说:“王烧头肯定不会借给你。他的胳膊被打折了,本来就恨你、也恨我,林杏花这一死,就更恨了。”

我说:“杏花姐的死,他恨我没理由。”

石柱说:“今天家里没外人,你说句实话,你和林杏花真的是去看望王烧头,还是你俩合伙往外逃?”

对于张家父子,我没啥可隐瞒的。我反问:“你对这事怎么看?”

石柱说:“我没猜错的话,肯定是你先撺掇她走,她让你撺掇得动了心思,才合谋出逃。林杏花死了,你不敢说实话,编了谎。”

我沉默良久,说:“是这样。”

石柱又说:“其实,在林杏花出事的当天,我就猜中了。王烧头欺负你,你恨他都恨到骨头里了,怎么可能去看望他呢?唉,于月姣,看来,你的心是拢不到这山里了,我知道,读了书的人心大,活该我买回的是个读书人。”

他说是不替我到王烧头家借剪纸册,可在第二天的下午,他却把册子拿来了。我一页一页细细翻看。我见杏花姐把“燕青”也剪裁出来贴到了册子上。我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毕竟,梁山英雄中的三十六位天罡星都剪齐了。如果杏花姐能在这世上多停留半年,也许会把七十二位地煞星的形象也剪裁出来跃然纸上。她走得太匆忙。她的艺术才华,在刚刚露头时便被扼杀了。

我抱着剪纸册,禁不住又泪如雨下。

都说地上的人是上帝一把一把撒下来的。上帝闭着眼把他造出的男男女女轻轻一撒,人的命运就此注定了,撒到好去处一辈子活得风光,撒到荒山野地一辈子都窝囊。上帝这样做看似很公平,其实不然。他只顾了造人撒人,却忽视了改善人的生存环境。环境不适应,你造就的人再有才华,也是无法展示的。杏花姐的艺术才华硬是被恶劣的环境扼杀了。

我决定把剪纸册从王烧头手中买下来,作为纪念物永久保存。我想,这珍贵的艺术品,放在王烧头手中,说不定就白白给糟蹋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石柱,并恳求他去找王烧头交涉。

石柱去了,回来告诉我,王烧头先是不肯出手,说人家婆姨留下的东西,怎么说卖就卖呢?后来又说想买也可以,但必须出大价钱,还说那东西珍贵着呢,又是绝剪,不出大价钱买不走。

看来,王烧头机敏着呢,还晓得这东西是绝剪。

我问石柱:“他要多大的价才卖?”

石柱说:“那狗日的说,要是说出价格,我们肯定掏不出,狗日的知道我家有六块‘袁大头’,说一本画册至少一块‘袁大头’,要一册,出一块,全要,出两块。”

这王烧头也够绝的,竟然想到要“袁大头”。这剪纸是艺术品,可那“袁大头”是什么?是文物,是有收藏价值的文物!

石柱还说:“狗日的让我们三天之内考虑妥当,想要就拿‘袁大头’换,不想要,还册子。”

我想,这事肯定要泡汤。“袁大头”是断腿老汉保存多年的宝物,不遇特殊情况绝不出手。在他眼里,两册剪纸根本就算不了什么,那是娃娃们过家家剪着玩呢,谁还把它当宝贝?

可是,我没料到,事情却朝我想的相反的路径走。

这天吃过晚饭,石柱把我叫到主窑,说是他大有话要跟我说。我见断腿老汉静坐在当窑一条板凳上,见我进了窑,抬脸望我一眼,说:“娃,你坐吧。”

我扭身坐到了炕上。

断腿老汉又抬脸望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今儿个下午,我让石柱把两块‘袁大头’给王烧头送去了,那两个剪纸册子,你就拿好,那既是林杏花留给你的,也是我们送给你的。你拿着册子,回家去吧,回去找你的爹妈吧。我们留不住你,决定送你回去。”

我的心咚一声激跳起来,头也在那一刻晕眩起来。这种心跳和头晕的感觉,就像那天我在黑暗中出逃听到有人高吼了一嗓子一样,心跳和头晕之后,便是短暂的昏厥。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我恍惚觉得这是梦境。

我喃喃道:“大叔,你这是……”

“娃,别再说啥了,你就走吧。你来咱家的这一年光景,我们让你受罪了。瞧你刚来是啥样子,现在又成啥样子了?白胖胖水灵灵一个人,变得黑瘦瘦病弱弱了,让人看着怪揪心。我和石柱不忍心再看你受罪了,决定送你走。再有,林杏花死了,事情不会完,王烧头迟早会找事的,你不走,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你走了,他想找麻烦也寻不到人了。你走吧,我们没别的要求,只求你走后不要告官。”

我依旧喃喃:“大叔,你真的……”

“你看你这娃,你天天盼着走,受多大罪还是要走,真让你走了,你反倒怀疑起来。你要是觉得有精神,明天就让石柱送你出村,到乡上去坐公共车。要是觉得精神不行,就缓几天,等缓过劲来再走也不迟。”

我激动得哭叫一声:“大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11

断腿老汉的推断没有错,杏花姐的死不会就此了断,看似平静的背后,不定会酝酿多大的波澜呢。

果真就出事了。

这天,石柱家突然来了两位他们从未谋面的人物。两人自报家门,说是杏花姐的亲弟弟,来张家理论他们姐姐的死因,顺便讨个公道。看上去两人的岁数都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子也壮实。那个自称是林杏花大弟弟的汉子是个疤拉眼,右眼的眼皮朝上翻着;小弟弟面部肤色很黑,典型的一个黑脸汉子。

当下我心里就直犯嘀咕。杏花姐可是从来都没说起过她有两个弟弟呀,咋就平地冒出两个弟弟来?他们又会替姐姐讨个啥样的公道呢?

断腿老汉听来人说明来意,十分客气地请他们坐,还招呼石柱给他们沏茶。等他们在炕沿上坐了,断腿老汉方才问道:“你们既然是林杏花的亲弟弟,你们姐姐死后,我们咋没见你们来给她送葬呢?”

这一问,把那两人都问得有些尴尬。疤拉眼说:“不是我们不来送葬——我们的亲姐姐死了,做弟弟的哪有不送葬的道理?可王烧头压根就没言传,直到前几天我和我弟弟来看望我姐姐,王烧头才说我姐姐死了。我们把王烧头好一顿骂。后来他讲明白了我们姐姐的死因,我们就觉得我们的姐姐死得冤——她哪里是失足滚下崖去的,分明是有人暗害。可王烧头的嘴还很硬,还跟我死犟,硬说是夜里看不见路自个滚下去的。我们回家把事情告诉了我大我妈,两位老人听说女子死了,哭得昏天黑地,我妈一声长嚎就背过气去了,我们掐着她的人中喊醒过来,就躺在炕上不能动啦,你们说悲惨不悲惨。”

我心里直打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断腿老汉说:“这样说来,你们真是林杏花的亲弟弟啦?”

黑脸汉子瞪圆了眼,把头一拧,厉声说道:“看你这老汉说的,弟弟还能有假。”

断腿老汉低下头,喃喃说道:“你们的姐姐是死得惨,我们也替她惋惜呢。不过那确实是个意外,黑灯瞎火的,路又窄……”

疤拉眼说:“事情没那样简单,依我们看,她准是让人暗害啦,害她的人就是张石柱的婆姨,你们不信,我们当面问她,看她咋个说。”

当时,我是站在一个墙角静听的。我听疤拉眼如此说,走上前,把事情的原委讲给他们听。我自然不能告诉他们,我们是合伙出逃,我一口咬定是杏花姐约我一道去看望王烧头。为了证明人不是我暗害的,我把我和杏花姐的亲密关系也讲给他们听,连拜干姐妹的事也讲了。我想,既然他们是杏花姐的亲弟弟,只要听了我和他们姐的非同寻常的关系,便会消除怀疑。

谁想他们听后,一点也不动情。疤拉眼说:“我们才不信你这一套呢!你的这一套全是瞎编瞎说。听我们姐夫说,你自从来到叉八村,就没安分过,几次逃跑几次被抓回。你恨叉八村所有的人,也同样恨我姐姐,你假装跟她好,假装认她做姐姐,瞅准机会就下毒手。你这个骚婆姨,狐狸精,人面兽心。”

黑脸汉子接着说:“我姐姐准是被你推下崖去的,你这个女妖怪,你赔我姐姐的命来。”

站在一旁的石柱听不下去了,跳到疤拉眼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两个今天干啥来了?说事呢还是骂人呢?要说事,就嘴巴变干净点好好说,要骂人,趁早从这里滚出去,我这窑里不圈牲口!”

黑脸汉子呼地跳起,手指石柱说:“你咋也骂人呢?你买来了这骚女人做婆姨,害得你家不得安宁,全村不得安宁,你还护着她,依我看,你早晚也要被她害死……”

疤拉眼说:“兄弟,你不要跟他吵,他婆姨害死了我们姐姐,按说我们扒了他的皮都不解恨,但我们不跟他计较,我们大度着呢!我们今天来是为了讨公道,只要他们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就啥也不说了。”

断腿老汉说:“既然是来讨公道,你们就该好好说话,我真不知道你们要讨个什么样的公道。”

疤拉眼说:“你这老汉都这大年岁了,理比我们懂得多,按说不该我们讲你自己就该明白,反倒问我们。”

断腿老汉说:“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

疤拉眼说:“既然你不明白,我就替你讲明白。我姐姐绝不是失足滚下崖去的,绝对不是!她在这大山里生大山里长,从小到大走的都是山路,从未有过啥闪失,咋就单单和张石柱的婆姨走在一起,就滚下崖去了?我姐定是她给害死的。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定的法度。按说,我们该把张石柱的婆姨一棍子敲死才对,那就给我姐讨回了公道,我姐在九泉之下也就闭上眼了。可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只是想让你们给我姐赔命价,不然,我姐就太冤了,我大我妈也就白养她一回了。”

断腿老汉终于明白了。我和石柱也都明白了。他们此来的目的,是想敲诈勒索一笔钱财。

断腿老汉说:“如果你姐真的死得冤,我们也就啥话不说了,可这事不是由你们的一张嘴说了算,是黑是白,只有你姐和于月姣说得清楚,你姐死了,可于月姣活着,我们只能信她的。要我们赔命价,讲不通。”

我说:“你们既然怀疑林杏花是我害死的,你们去公安局报案吧,让公安局来破案,公安局要说人是我害的,枪毙我也行,你们要我赔命价也行,全由我一人承担,不碍张家父子的事。”

疤拉眼说:“我不听你胡说八道,我断定人就是你害死的。你们快准备钱,至少赔三万,我们给你两天期限,两天后我们来拿钱,到时拿不出,别怪我们不客气。”

疤拉眼说罢,招呼他的黑脸兄弟,起身走了。

疤拉眼和黑脸汉子走后,我、石柱、断腿老汉都默默坐着,相对无言。

许久,断腿老汉长叹口气,望定儿子,低声说道:“石柱,你说这事咋办呢?”

石柱说:“不理他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们要是再来,我就拿打狗棍子往外赶。”

断腿老汉说:“看来,那两人不是善茬子,你来硬的,他们可能比你还硬。只有拿钱给他们,才能……钱,唉,钱在哪里呢?”

石柱说:“他们定是王烧头指派来的。王烧头想糟蹋月姣没能得手,又被打折了胳膊,之后婆姨又死了,恨我们恨得怕是把牙根都咬碎了,就想出这样一个毒主意来报复,讹咱一笔钱。”

断腿老汉说:“你说的没错,根子都在王烧头身上。可就不知道来家的那两个凶神是不是林杏花的弟弟。”

接下来,我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这突来的事端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是:那两人有可能是林杏花的亲弟弟,也有可能是冒充的假弟弟。但不论是亲弟弟还是假弟弟,都是王烧头指派而来。

事情是基本搞清楚了,可该如何应对呢?

我们谁都想不出好办法。

事隔两天,疤拉眼和黑脸汉子果真又来了。他们还带来两个小伙子,说是林杏花的姑舅表弟。

疤拉眼进门就说三万元钱准备好了没有,若是准备好了,他们拿了钱就走人;若是没有准备好,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断腿老汉说:“钱没有,就我住的这几孔窑洞,你们能抬走的话,立马抬走。”

疤拉眼说:“好吧,你没钱给我,就别怪我不客气。我们听说你家还保存着四块‘袁大头’,你把四块‘袁大头’给我们,也算是赔了我姐的命价。若是连这个你都不答应,那你就把害我姐的凶手交给我们由我们来处置。这两样,你选吧。”

事情已是再明白不过了,他们是冲着四块“袁大头”来的,王烧头已把两块“袁大头”捞到了手,还惦记着剩下的四块。

这个王烧头,心不知黑到了啥程度。

断腿老汉说:“你们听谁说的我家还有四块‘袁大头’?我家总共就藏了两块,都让你姐夫王烧头拿走了,你们这不是逼人跳崖吗?”

疤拉眼说:“你少诓我们,村人都说你家有六块,你就老老实实拿来吧,拿来了我们立马走。”

断腿老汉还想说什么,石柱却上前一步把话抢了过去:“大,你别跟他们唆。”他逼近疤拉眼,厉声说道:“你们也少在这里说废话,若走派出所,我陪你们走;若在我家胡闹,我也不是好惹的。”

疤拉眼说:“行啊,算你小子能耐。我们不要你陪我们走,我们只要你婆姨,你能把她买了来,我们也能把她卖出去,卖出去就是钱,也算是她赔了我姐的命价。”

石柱说:“你们敢?”

疤拉眼说:“咋不敢?我们既然敢来,也就敢做。”

他说着,招呼同来的几个人:“你们别站着了,把他婆姨绑了,带上走。”

黑脸汉子听到他招呼,从腰里抽出一条绳索,和同来的两个小伙一道向我扑过来。

石柱一急,从墙角捞起一根棍子提在手中。他堵在三人面前,高喝一声:“我看你们谁敢动她!”

一时间,五人怒目而视。

一场肉搏,眼看着就要在窑内发生了。

断腿老汉架着拐杖走过来,从石柱手中夺过棍子,叹着气说:“唉,我的娃,这又何必呢?把银圆给他们吧,让他们拿着走……”

石柱站着不动,口中喃喃道:“大,你……”

断腿老汉大声喝道:“给他们,给了让他们拿着走!”

石柱迟疑着去拿银圆。

疤拉眼接过银圆,仔细看了看,小心地揣进兜里,招呼众人:“走吧。”

疤拉眼四人刚一出窑,却见断腿老汉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石柱忙不迭去扶,“大,你这是……”

我疯了。那一刻我真的疯了。我被这残酷的场面逼疯了。我不顾一切冲出窑,踅身冲进厨窑,拿起一把菜刀,直向疤拉眼冲去。我大喊:“把银圆放下,不然我就杀了你们!”疤拉眼转身看我,我一刀劈了下去,他闪身一躲,夺过刀,反向我劈过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噌地一声,刀刃砍在手腕上,顿时血流如注,刹那间,我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12

这又是一场劫难。

我都是要走的人了,却又遭受了一场严酷劫难。

我能在这场劫难中活过来,还要感谢张石柱。

疤拉眼反砍我的那一刀,恰恰砍在我的手腕上。如果只是伤了皮肉,那倒没啥要紧,关键是伤了动脉血管。由于流血过多,我昏倒后再没醒过来。那时刻,真真把张石柱给吓傻了。面对他大和我两个昏倒的人,他不知道该救哪一个。情急中他唤来了村人,也唤来了张大顺。可张大顺和村人全都去关照断腿老汉,却丢下我不管。看得出来,村人们在林杏花死后,都对我怀恨在心,把我看成了灾星,看成了祸水,恨不得让我立刻死去。生死攸关,关照我的人只有张石柱一个。

石柱见我腕上血流不止,心下着急,用一根细麻绳将我的胳膊扎了。他背着我,一口气跑到叉八五组一个乡土医生家中,请求乡土医生替我治疗。乡土医生看过伤口,连连摇头,说这种伤他无法医治,也无法将我救醒;要想救人,赶快送乡、县大医院。乡土医生还提醒石柱,让他不要将我胳膊上的麻绳扎得太紧;扎得太紧,血是止住了,可胳膊下端血液不流通,皮肉就会坏死,伤口也易感染。最好是不紧不松,让下端有血液流通,可那样一来,又免不了要流血。本来我就是因为流血过多而昏迷的,如果再流血……当务之急是时间——抓紧时间送乡卫生院。

叉八村离乡几十里,又无交通工具,想快也快不了。张石柱请求乡土医生帮忙,套好一辆毛驴车,紧赶着往卫生院送。

几十里山路,毛驴拉着车,几乎是小跑着的。尽管那样,石柱还是嫌太慢,一个劲催促乡土医生在驴屁股上加鞭子。乡土医生心疼自家的驴,一个劲嘟哝:“不行啊不行,这样跑下去,会把驴累坏的。”石柱说:“驴毕竟是驴,哪有人当紧,求你还是赶快些,真要把驴累坏了,日后我赔你十头。”那时节,石柱把我抱在怀里,瞅一眼我望一眼路,急得满身冒汗。几十里山路,从太阳偏西一直跑到天黑。可真的到了乡卫生院,医生们也拿我没办法。一来我体内的血已没有多少了,要救我必须紧急输血,卫生院没有血库,拿不出一袋血浆来;二来要止住流血,须缝合动脉血管,卫生院找不出缝合血管的医生。贫困山区,一切都是落后的,连卫生院都不例外。望着沉沉昏睡一息尚存的我,医生们大眼瞪小眼,谁也拿不出办法来。紧急之下,院领导打电话向县医院求助。还好,县医院没有推托,当即派出一辆急救车,拉着一名外科大夫和两名护士还有几袋血浆连夜赶来了。外科大夫看罢我的伤口、量罢血压、测罢心率,又翻开眼皮看了眼球,问石柱我昏迷多长时间了,石柱告诉大夫,小晌时发生的事,就一直昏迷着。大夫算了算时间,倏忽间就把眉头蹙紧了。他对石柱说:“这人的情况十分不好,大脑长时间缺氧,即使救过来,也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他怕石柱听不懂,又说:“植物人就是全身瘫痪不会动的人,只有心跳和呼吸,看似活着,但啥都不知道了。你要考虑好,救,还是不救?”石柱想也没想,脱口说道:“我只求你们救人,别的我啥都不管。”大夫见他如此说,吩咐护士赶快输血。在输血的同时,大夫也缝合了血管。

算我命大,也算我幸运。我在阎罗殿前徘徊了几个来回,又踅回到人间来了。我被救活了。我的大脑也没受到损伤——我在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就能说话。

我问石柱:“我咋就躺在医院,是谁把我弄到医院来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虽然活过来了,可医院不让我回家,原因是石柱身无分文,无法交清昂贵的医疗费。

输血加上手术费,加上救护车费,总共四千多元。

我的一次愤怒,一次没有遏制的愤怒,代价竟是四千元。

对于张石柱,四千元就是个天文数字。

这可把他难坏了。

他向院长求情,医疗费先欠着,让我先出院,他保证在一年内还清。可好说歹说,医院就是不答应,说到最后,总算松了口,但也须先交三千元,剩下的一千元三个月内交清。

我对石柱说:“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让我死了多好,死了一切都干净了,哪有这些麻烦事?”我又说:“你都是放我走的人了,还救我干啥,你救我不是白救吗?”我还说:“你把我丢在这卫生院好了,你回你的家,看他们能把我咋样,大不了就是个死。”我无论说啥,他都是一声不吭,皱着眉,沉着脸,两眼望着窗外,好似要把窗外的蓝天看穿。

之后,他又去求了一回院长,求过之后,人不知去了哪里,几天没见他的面。

我想,他会不会真的把我丢在卫生院不管了?要是那样,我就偷着跑,先逃出卫生院再说。可我的身体极度虚弱,连翻个身的气力都没有,哪能跑得动?

谁想几天之后,他又来了,并且赶来一辆毛驴车,说是接我回家。

我问他:“院长答应让我们回去?”

他说:“他没理由不答应。”

我又问:“你又没给人家交钱,人家咋就答应了?”

他说:“钱我交清了。”

我惊诧不已。他上哪儿弄的钱呢?

后来我才知道,石柱离开了卫生院,是想办法弄钱去了。他到乡街上向人打问,得知卖血可以来钱,就搭乘一辆车跑到县城找到血站卖了一次血,又跑回家和他大商量,把三亩庄稼廉价卖给了村里三户人家,这才凑够三千元钱交给了卫生院。剩下的一千元,石柱说他再卖一次血差不多就够了。

卖血,廉价卖庄稼,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一次性抽血过多,会把身体弄垮的。卖了庄稼,明年吃啥呀?

也是这次劫难,我对张家父子又有了新的认识。

回到张家,因身体虚弱,我只能躺在炕上静心休养。

这天,石柱从外边回来,带回了羊肉、鸡蛋、红糖等滋补食品。我问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让我别管,尽管吃就是了。我见他脸色蜡黄,额头上一个劲冒汗,猜他可能又到县城卖血了。我说:“石柱,你可不能拿你的身子不当回事。据我所知,频繁抽血,身子虚,抵抗力就差,这样会造下病的,你可不要为了我把自个的身子弄坏了。”

石柱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呢,我没去卖血,东西是我借钱买来的,你可别多疑。”

面对他的忠诚,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感激和感动。

养了十多天,我的身子逐渐好起来了。

这天,断腿老汉来到偏窑,又一次对我说:“娃,你要是觉得身子好了,能走了,你就走吧。我们说话算数,既然让你走,啥时也不会改变的。”

我再次激动起来。我流着泪说:“大叔,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回来给你们送钱——我一定会把你们损失的钱,包括六块银圆、你们卖庄稼的钱、石柱卖血的钱,一分不少地送回来。我说话也算数,不信你等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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