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路为季氏宰而举之也。子曰:“贼夫人之子。”夫,音扶,下同。贼,害也。言子羔质美而未学,遽使治民,适以害之。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言治民事神,皆所以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恶,去声。治民事神,固学者事,然必学之已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希矣。子路之言,非其本意,但理屈词穷,而取辨于口以御人耳。故夫子不斥其非,而特恶其佞也。范氏曰:“古者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盖道之本在于修身,而后及于治人,其说具于方册,读而知之,然后能行,何可以不读书也。子路乃欲使子羔以政为学,失先后本末之序矣。不知其过,而以口给御人,故夫子恶其佞也。”
子路、曾曰析、冉有、公西华侍坐。坐,才卧反。曰析,曾参父,名点。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长,上声。言我虽年少长于女,然女勿以我长而难言。盖诱之尽言以观其志,而圣人和气谦德,于此亦可见矣。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言女平居,则言人不知我。如或有人知女,则女将何以为用也?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乘,去声。饥,音机。馑,音仅。比,必二反,下同。哂,诗忍反。率尔,轻遽之貌。摄,管束也。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因,仍也。谷不熟曰饥,菜不熟曰馑。方,向也,谓向义也。民间义,则能亲其上,死其长矣。哂,微笑也。“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求,尔何如?”孔子问也,下放此。
方六七十里,小国也。如,犹或也。五六十里,则又小矣。足,富足也。俟君子,言非己所能。冉有谦退,又以子路见哂,故其词益逊。“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相,去声。公西华志于礼乐之事,嫌以君子自居,故将言己志而先为逊词,言未能而愿学也。宗庙之事,谓祭祀。诸侯时见曰会,众兆页曰同。端,玄端服。章甫,礼冠。相,赞君之礼者,言小,亦谦辞。“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铿,苦耕反。舍,上声。撰,士免反。莫、冠,并去声。沂,鱼依反。雩,音于。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夫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希,间歇也。作,起也,撰,具也。
莫春,和煦之时。春服,单袷之衣。浴,盥濯也,今上已祓除是也。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风,乘凉也。舞雩,祭天祷雨之处,有坛土单树木也。咏,歌也。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其本末独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三子者出,曾曰析后。曾曰析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夫,音扶。曰:“夫子何哂由也?”点以子路之志乃所优为,而夫子哂之,故请其说。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与,平声,下同。
曾点以冉求亦欲为国而不见哂,故微问之。而夫子之答无贬词,盖亦许之。“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此亦曾曰析问而夫子答也。孰能为之大,言无能出其右者,亦许之之词。程子曰:“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如子路、冉有、公西赤言志如此,夫子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又曰:“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诚异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子路等所见者小,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礼道理,是以哂之,若达,却便是这气象也。”又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又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
颜渊第十二凡二十四章。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归,犹与也。又言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预,又见其机之在我而无难也。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程子曰:“非礼处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又曰:“克己复礼,则事事皆仁,故曰‘天下归仁’。”谢氏曰:“克己,须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目,条件也。颜渊闻夫子之言,则于天理人欲之际,已判然矣。故不复有所疑问,而直请其条目也。非礼者,己之私也。勿者,禁止之辞。是人心之所以为主,而胜私复礼之机也。
私胜,则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而日用之间,莫非天理之流行矣。事,如“事事”之“事”。请事斯语,颜子默识其理,又自知其力有以胜之,故直以为己任而不疑也。程子曰:“颜子问克己复礼之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其《视箴》曰:“心兮本虚,应物无迹。操之有要,视为之则。蔽交于前,其中则迁。制之于外,以安其内。克己复礼,久而诚矣。”其《听箴》曰:“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闲邪存诚,非礼勿听。”其《言箴》曰:“人心之动,因言以宣。发禁躁妄,内斯静专。矧是枢机,兴戎出好。吉凶荣辱,惟其所召。伤易则诞,伤烦则支。己肆物忤,出悖来违。非法不道,钦哉训辞。”其《动箴》曰:“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志士励行,守之于为。顺理则裕,从欲惟危。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愚按:此章问答,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惟颜子得闻之,而凡学者亦不可以不勉也。程子之箴,发明亲切,学者尤宜深玩。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敬以持己,恕以及物,则私意无所容,而心德全矣。内外无怨,亦以其效言之,使以自考也。程子曰:“孔子言仁,只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气象,便须心广体胖,动容周旋中礼。唯谨独,便是守之之法。”或问:“出门使民之时,如此可也,未出门使民之时,如之何?”曰:“此俨若思时也,有诸中而后见于外。观其出门使民之时,其敬如此,则前乎此者,敬可知矣。非因出门使民,然后有此敬也。”愚按,克己复礼,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颜、冉之学,其高下浅深,于此可见。然学者诚能从事于敬恕之间而有得焉,亦将无己之可克矣。
司马牛问仁。司马牛,孔子弟子,名犁,向?之弟。子曰:“仁者其言也讠刃。”讠刃,音刃。讠刃,忍也,难也。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使其于此而谨之,则所以为仁之方,不外是矣。曰:“其言也讠刃,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讠刃乎?”牛意仁道至大,不但如夫子之所言,故夫子又告之以此。盖心常存,故事不苟;事不苟,故其言自有不得而易者,非强闭之而不出也。杨氏曰:“观此及下章再问之语,牛之易其言可知。”程子曰:“虽为司马牛多言故及此,然圣人之言,亦止此为是。”愚谓牛之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为仁之大概语之,则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终无自以入德矣。故其告之如此。盖圣人之言,虽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于学者之身,而皆为入德之要,则又初不异也,读者其致思焉。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向?作乱,牛常忧惧,故夫子告之以此。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夫,音扶。牛之再问,犹前章之意,故复告之以此。疚,病也。言由其平日所为,无愧于心,故能内省不疚,而自无忧惧,未可遽以为易而忽之也。晁氏曰:“不忧不惧,由乎德全而无疵,故无入而不自得,非实有忧惧,而强排遣之也。”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牛有兄弟而云然者,忧其为乱而将死也。子夏曰:“商闻之矣,盖闻之夫子。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禀于有生之初,非今所能移,天莫之为而为,非我所能必,但当顺受而已。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既安于命,又当修其在己者。故又言苟能持己以敬而不间断,接人以恭而有节文,则天下之人皆爱敬之如兄弟矣。盖子夏欲以宽牛之忧,故为是不得已之辞,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胡氏曰:“子夏四海皆兄弟之言,特以广司马牛之意,意圆而语滞者也,唯圣人则无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以哭子丧明,则以蔽于爱而昧于理,是以不能践其言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