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都知道战争早晚还会打响,但却没想到它会发生得那么快。
温斯顿人在经过了短暂的整修之后,在春夏之交发起了对晨曦河南岸的全面攻击。延河十几个较小的港口城市先后遭到了袭击,其中并不包括我们所在的坎普纳维亚。我猜是两个多月前我们赢得的那场血腥的战斗让这座城市的价值在敌人眼中发生了变化。
用弗莱德的话来说,这是一拨“注定会有成效的愚蠢攻势”。不擅水战的温斯顿人在春汛未退夏汛将起的时候发起进攻,本身就是以自己的弱点去打对手的强处,是十分愚蠢的。但一来德兰麦亚军队上下已经被连连获胜的温斯顿军吓破了胆,二来这条沿江防线又实在太长,许多城市的守备力量都不足以单独抵抗这温斯顿人强大的攻击力量,早晚会有一个不走运的城主成为温斯顿人强大武力的牺牲品。所以说,这拨攻势又“注定有效”。
让我的朋友不解的是,温斯顿统帅路易斯太子在此前的战场上表现出来的细腻精美的战法和现在正进行着的粗糙的战斗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他无法想像自己一直推崇的敌军统帅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把格调降得如此之低。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只需要再等半年时光,待到温斯顿军人的水战能力操练纯熟、德兰麦亚方面又对战争失去警惕之后,只需要看准时机来一次小小的奇袭,就可以花费很小的损失来获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或许是个陆战天才水战蠢材的怪异将领吧,这在水路缺乏的温斯顿是有可能的。我这么想。可弗莱德似乎另有看法。他觉得这一次的进攻仓促得不寻常,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力量才催促驱赶着敌军的统帅。
不管怎么说,事实又一次证明了弗莱德的睿智。温斯顿人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沿着晨曦河由西向东挨个试探着攻打小型的港口,他们的袭击是如此的有规律,以至于早在从一座城下撤退之前下一座城市就已经做好了充裕的防御准备(坎普纳维亚在人们预料之中地被略过了),这种规律一直保持到与我们四城之隔的达沃城。当达沃城主封·希林顿伯爵阁下正奇怪于敌人为什么比预期迟到了三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温斯顿战舰忽然出现在西侧最早受到攻击的雷威尔港,在损失了不到四百先遣团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港口。据说,雷威尔的城主沃德森男爵发现自己的床前站着一群温斯顿士兵的时候表现出了一个高贵军人大无畏的姿态,丝毫也没有慌张,只是揉着惺忪的睡眼诧异地说:你们回来了啊?
这句话为德兰麦亚人赢得了空前的好客美名。
弗莱德对此的评价是:我们的贵族老爷们似乎把敌人当成了拿着请柬而来的预约的客人。对此,我们深表赞同。
雷威尔的失陷标志着战火又一次在德兰麦亚的土地上开始蔓延。已经见识了温斯顿铁骑威力的指挥部要员们开始集结兵力,发誓要将已经登上南岸的温斯顿人重新赶下水中。他们老朽昏聩的头脑里大概还能够理解这样一个事实:当温斯顿军的数量多到足以在晨曦河南岸的土地上任意践踏驰骋时,德兰麦亚距离全面失败亡国之日就已经不远了。
弗莱德应召带领一千轻骑兵于雷威尔城外的森图里亚平原报到,他留下了雷利、达克拉、罗迪克和罗尔守御城池。在出发之前,他再三叮嘱雷利,不能只关注雷威尔城方面的战报,更要加强对晨曦河面的防卫,以防温斯顿人的偷袭,并且明确了传递消息的印记,对于陌生的友军要小心提防。
当我们来得森土里亚平原营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近一万的德兰麦亚士兵,并且人员还在不断增加中。在我惊叹于我军阵容的强大,并对即将到来的一战充满信心的时候,弗莱德恼怒地在我身旁小声说了句:
“这群笨蛋在干什么?”
我很快就了解了弗莱德这话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文森特将军。”弗莱德冲进中军,大声向我们的前线总指挥发问。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对温斯顿一战获胜的英雄,年轻的伯爵阁下啊。”文森特阴阳怪气地看着弗莱德,和他的几个幕僚挤眉弄眼。
“既然这里已经有那么多的军队,您为什么不抓住有利时机,早几天发起进攻?敌军渡江远来,立足不稳,又缺少军马,相当于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那正是发动进攻的大好时机啊。”
“果然是年轻的军人,勇气可嘉,却缺少经验和战术的磨练啊。”我们的总指挥不急不躁,依旧坐在椅子中一动不动。四周的军官们适时地发出会心的微笑,无声地表示着对上司的支持。
“您太年轻了,伯爵……哦,不,在军中应当称您为中校才对。”这个有着侯爵爵位的军官有技巧地提醒着弗莱德的身份。按照爵位来分,他并不比弗莱德高出多少,可按照军中的职务,他却有着绝对的权威。
“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什么叫做示敌以弱,而什么又叫做稳中求胜了。”
“只有在敌我实力相差不明显的时候才有必要示敌以弱,您这样按兵不动是在贻误战机,先生!”弗莱德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话中的含义,依旧执意坚持这自己的想法。
他的话终于触怒了我们的最高指挥官,他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喊:“注意您的身份,先生。您认为我需要接受您的战术知指导课吗?您是个军官,需要做的是服从,而不是代替上级指挥军队。现在,请您出去,这个帐篷不是您这个级别的军官可以随便进入的。在没有得到我的允许的时候,请您在外面等候。”
弗莱德压抑住自己的愤怒,行了个军礼,带着我们离开了。在我离开的时候,看见周围的那些贵族军官们都摆出一付幸灾乐祸的模样。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正被他们耻笑的这个年轻人的意见是多么的明智和正确。
此后的三天里,除了日常的军务检查和命令传达,没有一个人向弗莱德表示友好和透露信息。一些级别远比弗莱德低的小贵族们经常忙着准备作战会议,可弗莱德一次会议也没参加。我的朋友被友军摒弃在正常的战斗序列之外了,在营地中,友军的士兵看待我们的眼神都带着嘲讽的神情,让我想起新兵时在“背影”卡尔森的逃兵小队时的待遇。不,甚至不如那个时候,练习逃跑固然是耻辱的,但在内心深处谁不希望在充满未知死亡危险的战场上逃得性命呢?可现在我们接受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同情,是对愚蠢的同情。所有人都把弗莱德看作是不知好歹顶撞上司的傻瓜,而作为他的下属,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情。
这里有一部分应当责怪弗莱德自己。任何一个人在到来的第一天就和上司正面冲突,都不会受到关照的。可这真的能责怪他吗?如果他也像其他人那样去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去赞同我们的指挥官那昏聩愚蠢的战术安排,那他就不是弗莱德,不是我的被称为“国王”的、令人尊敬的友人了。
卡尔森依旧每天三次带领士兵们绕着营地围墙跑步,这一举动令友军费解。他们像看猴戏一样看着我们的战士边跑边挥舞着武器,向想像中的敌人做拼死的厮杀,笑得前仰后合,让士兵们面红耳赤,很下不来台。终于,在第三天,有的士兵提出来终止这项练习。
“长官,我并不是质疑这种练习的方式,但是那些人的嘲讽人令人难堪。”
“难堪?”卡尔森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说,“这正是我想要的。如果在难堪中你们仍能无所顾及的奔跑,那在战场上保住性命的机会就又大了几分。可惜,在这里找不到多少合适的猎狗。”
“可是长官……”
“服从命令,士兵。”听到这样的争论,弗莱德走了过来。“让他们笑话去吧,从明天开始,我和你们一起接受训练。”
那年轻的士兵什么都没有再说,这些搏杀在第一线的人看不到那么多的达官贵人,战场总指挥的存在与否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在他们与敌人英勇战斗的时候、在他们以自己的名姓和生命为赌注搏命的时候、在他们终于赢得敌人的敬畏和尊重的时候,眼前这个年轻的长官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带他们走出堕落的泥沼,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他身上的伤痕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他消灭的敌人也不比他们任何人少。这位勇士的形象已经深深烙在他们的心中,地位远远超过他们的以往甚至以后的长官。即便是站在他身旁边,也足以让这些淳朴的士兵们感到骄傲,更何况,他不矜持着自己的身份,愿意和他们一起在众人的嘲讽中,接受训练。
这个时候,即便训练的是如何逃跑,也是一种宝贵的奖赏。
“跑!”弗莱德跑在前面发号施令,卡尔森、达克拉和红焰紧随其后,甚至连普瓦洛都加入了进来。我跟在队伍的最后,以便照料那些可能掉队的士兵。
“挥剑!”
“杀!”
“突刺!”
“杀!”
“反跑!”
“啊……”
……
没有人再在乎别人的眼光,士兵们的眼中只有队伍前方那个挥舞着黑色战刀的军官。
休息的时候,一个贵族军官的人不怀好意地悄悄凑过来问:
“你们这是在训练什么呢?”
“训练逃跑,先生。”淳朴的士兵想都不想就如实回答了。
“哈哈哈哈,训练逃跑,哈哈哈哈……”即便不是存心找茬,这样的答案也能够让一群没经历过战场的年轻人嗤笑,更何况,他原本就包藏祸心,“哎,林克,听见了没有?他们在训练逃跑,哈哈哈哈……逃跑也要训练,你们的长官可真是个懦弱的人啊,哈哈哈哈……”
他的大声宣扬引来了营地中更多人的大笑,几天来例行的训练居然是在练习逃跑,这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的确值得一笑,除了那些真正了解这训练价值的人们。
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的士兵满面通红,辩解道:“我们的长官不是懦夫,先生,您不能这么说……我的意思是……”
“够了,先生。”我按耐不住,走上前去制止这场骚乱。我不能在我的士兵受辱的时候视而不见,更重要的是,我无法忍受这个卑劣的军官对我高贵挚友的侮辱。
“对不起,长官,我想说……”那个回答问题的士兵向我道歉。
“用不着道歉,士兵,你作出了正确的回答。我们是在练习逃跑,这从一开始卡尔森长官就说过。至于您,先生……”我转向那个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军官,“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了响动的弗莱德他们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我做出闻讯的眼神,弗莱德点头示意,让我来解决这件事情。
“不好笑吗?你和你的上司难道指望这群只会逃跑的士兵来打胜仗吗?”
“不,先生,您应当说,我们不仅会逃跑,而且会打胜仗。我保证,他们是您见过的最出色的战士。”我提高了声音。刚才听到别人大声嗤笑的而低下头去的士兵纷纷抬起头来听我说话。
“他们抵挡住了五倍于他们的敌人的攻击,据我所知,你们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转身面向这那一千名战士大喊,“你们是最好的军人!”
“啊…………”一千人同时大声鼓噪起来,我想我的话点燃了他们心中最骄傲的火把。他们的战果足以让他们在面对任何友军时保持骄傲。
没有人继续嘲笑,那惹起事端的贵族军官在千人的呐喊面前彷徨无措,不知如何收场。弗莱德赞许地远远冲我点了一下头。
“古德里安伯爵阁下难道打算让这写习惯逃跑的士兵来保护自己?”他神经质地看看周围的人群,强撑着颜面说着反驳的话。很明显这个阔少爷从没上过战场,他的话在我看来毫无力度。
“只要爱惜士兵的生命,将荣誉和胜利带给他们,他们自然会全心全意地保护自己的长官。学习在战场上求生,这是伯爵阁下爱惜士兵的表现。我可以向您证明,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长官的生命,包括我在内。”
我脱去身上原本就不厚重的军官服,露出在战斗中伤痕累累的躯体,抽出我的短剑,指向那个寻衅的贵族军官:
“如果您再置疑我部属的忠诚以及我的长官的武勇,我就不得不向您请求决斗。如果我死了,这里的士兵们仍会继续提出决斗。您可以让您的部下代替您,我很想知道,您那些连逃跑也不会的部下是如何保护您的。”
不约而同地,那一千战士整齐地亮出武器,指向那已经吓破了胆的军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勇气独自与这样的阵容对恃,哪怕是抬起头正面看一眼。但很显然,这个军官并没有这样的勇气。他从他精美的铠甲中掏出一块绣着鲜花、散发着恶心的人造香料气息的手帕擦了擦汗,跌跌撞撞地从我身前消失了,甚至连一句场面话也没有留下。
目送这无耻又无聊的挑衅者离开,弗莱德带着众人走到我跟前,先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搂着我的肩膀说:
“杰夫,你表现的很不错,比我想像的还好。”
“是吗?我可帮你把这里所有的军官都得罪了呢。”
“哪里还轮得到你,这小子早把人都得罪光了。”红焰在一旁起哄。
“弗莱德……”
“什么?”
“其实……刚才我还真怕那小子不要命地提出决斗呢,我可不一定打得过他。”
“混蛋。”卡尔森的大巴掌拍了下来:“我白教你了。你要是输了,就给我再跑圈去。”
即便不看我们也都知道,就在这营地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会有许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我们,尤其是注意着我们年轻的指挥官。对于我们来说,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面前的敌人。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在我身边的,是弗莱德,那个永远不会被击倒的战士……
(本章结束。因工作原因,本周五至周日出差到外地,无法及时更新,请列位读者大人见谅。如有可能,请将给我的推荐票分流给以下几本。
《条顿森林》
《魔方街》
《机械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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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大家一定要保重身体啊,小弦子昨天晚上发烧,39度,痛苦非常。我可以证明,生病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